第48章 一樣花開一千年〔3〕
莫瀾覺得累,眼下也完全沒有心情應付程東,把腳上的高跟鞋随手一扔,換上拖鞋懶洋洋地走進客廳,往沙發上一坐,問道:“你怎麽來了?”
“今天下班早,天氣又不好,就想吃火鍋,我猜你也是一樣,所以就過來了。”
這裏面其實也有典故。吃火鍋時入口的食物過燙,這樣不好的飲食習慣容易誘發食道癌。莫瀾愛吃火鍋,跟程東在一起後,他又是醫生,食道癌的手術歸他做,見得太多所以特別注意,火鍋總不讓她多吃。都說一個人吃火鍋是孤獨的極限,而莫瀾以前總是一個人,即使嘴饞也沒有太多機會大快朵頤,跟他在一起後倒是有人陪了,又受他限制。
程東心疼她,于是跟她說好,只要天氣不好的日子她想吃火鍋,他就滿足她。
後來分開了,他有時跟同事聚餐吃火鍋時還常常會想起她吃火鍋時一定要吃花生醬,以及吃到紅鍋裏的牛肉丸後辣得拼命灌水的樣子。
幾乎每個人吃火鍋的時候都有必點的菜品,她不是,她每次都恨不得把所有的菜品都輪番上一遍。真的很難想象她心情要壞到什麽樣的地步,才會連面對火鍋都表現得這麽意興闌珊。
“我今天沒什麽胃口,本來就只是想跟小優吃頓飯,吃什麽都無所謂,這會兒倒好,她先跑了。”
說是去補充食材的人再也沒回來。唐小優不僅膽大心細,而且很懂得看人眼色,這時候是絕不會甘願杵在這裏做電燈泡的。
程東卻還是把準備好的東西都擺到桌面上,對她說:“多少吃一點,三餐不規律又該胃疼了。”
莫瀾倒不怕胃疼,她想到的是肚子裏可能已經存在的那個小豆芽,雖然還不能百分百确定,但餓自己可以絕對不能餓到孩子。
這件事該怎麽跟程東說,好像也是一個問題。
她勉強坐到餐桌旁邊,看到一桌琳琅滿目的食物,中間那一鍋裏應該是紅燒排骨炖爛之後再加排骨原湯,放了番茄一起煮,鮮香微酸,煮久了也不會覺得膩。
她對程東道:“其實你想吃火鍋可以去海底撈的,據說他們現在會給單獨來吃火鍋的客人準備一只玩具大熊,放他對面的座位上陪他一起吃。”
程東沒接話,拿碗給她舀湯:“我來下肉和丸子,你先喝碗湯。”
她接過來,那碗到她手裏,并不非常燙手,味道卻非常香,氤氲的香氣将她圍住,白天有過的惡心嘔吐都沒發作,像是被這碗熱湯給壓了下去。
她捧着碗慢慢把湯喝完,程東已經燙好一撥羊肉和魚片,夾到她碗裏。
“趁熱吃。”
他另外給她準備了一小碟花生醬,配了一點南乳。她慢慢蘸着吃了,好像才喘勻一口氣,問他道:“你最近去看過程總嗎?”
“嗯。第一期化療已經結束了,還需要一點時間來恢複。”
“那你應該知道他情況不太樂觀,化療的作用不是很好。”
“現在還說不好。”不知是不是剝離了親緣這層關系,他顯出醫者特有的冷靜來。
“那你媽那邊呢?”
“我沒再回去過。”他頓了一下,“不過他們已經知道了肝癌的事,去醫院探望過了。”
身世揭穿,不僅是身份變得尴尬,連稱謂也變得尴尬了。
程東再沒叫過程越峰爸爸。
莫瀾這才問他:“那你今天到底為什麽到我這兒來?能告訴你的,我都已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程東擡眸看她,隔着桌上鍋子裏冒出的騰騰熱氣,白茫茫一片,他眼裏的情緒看得不十分分明。她只聽到他說:“沒有其他事,我就不能來找你嗎?你希望我們跟上回一樣,不歡而散,從此以後就各安天涯,再也不見面?”
他指的上一回是哪一回,他們心裏都有數。莫瀾看着碗裏的油花,笑了笑說:“難怪人家總說歷史有相似,原來是真的。”
程東仍看着她:“什麽意思?”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為什麽要請小優吃飯?是為了慶祝我升職,就像你前不久晉職稱一樣。不過這次升職是有條件的,我要被外派到上海去,參與建立分所。”
她不慌不忙地說完,程東臉色卻一下就變了:“你答應了,非去不可?”
她搖頭:“他們給了我時間考慮,我還沒決定。現在職場都是開放面向所有人的,當然沒有什麽非去不可的事,大不了重新找份工作,無非是機會成本有多大。”
“所以你還是打算接受這個職位,對嗎?”
離開南城,到其他地方去重新生活,其實一直以來是她的願望,他知道的。
莫瀾沒有否認,她也不知道自己會怎麽選擇。她現在腦海裏很亂,如果可以的話,她倒希望這時候有人能幫她做這道選擇題。
程東也的确如她所願,說道:“那就去吧,我在上海上大學和實習,有很多同學和朋友,對那裏也很有感情。如果你打算接受外派的職務,那我們就一起去。”
莫瀾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對面的程東。他臉色已恢複如常,正色道:“怎麽了,我說錯什麽了嗎?”
不,他沒有錯,只是這樣的反應跟她想象的情形相差太遠。她以為他會發怒,會出言諷刺,甚至像那天在他媽媽家裏那樣發那麽大的脾氣,把鍋盤碗盞全都掃到地上……可他沒有,他竟然只是說去吧——如果你想去的話我們一起去。
她至今仍然記得當初她怒急攻心說出離婚這個字眼的時候程東臉上震驚和痛苦的表情,雖然轉瞬即逝,但卻烙印一般深深印刻在她腦海裏。然後是她不辭而別到國外留學,她重新回來後兩人又重遇,他的身世真相浮出水面……每次都跟她有關,每次一定都有一番驚濤駭浪,他卻把那些都撥到一邊,平靜地對她說:我們一起去。
“你……願意跟我一起到上海去?你知道這可能不是一天兩天,甚至不是一年兩年……”
“我知道,那又怎麽樣?”他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當年就說好一起到上海去的,你許了諾言卻沒實現。現在雖然晚了十年,我可以破例給你這個機會補償。”
“那你的工作怎麽辦?醫生異地執業比我們麻煩的多,何況你已經是科室的骨幹了,是全院最年輕的副教授,說走就走,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重新開始,值得嗎?”
“我不在乎,我覺得值得就值得。”
從認識他至今,莫瀾第一次見識到他的任性:“程東,你還是不明白……”
“我明白。”他還是淡淡的,臉上卻已經斂盡笑容,“我本來準備這兩天就到北京去一趟,找到雯雯,把她帶回來,讓他們父女見見面。畢竟她是真正姓程的,不管她當年怎麽跟家裏鬧,親生父親病入膏肓,無論如何也該再見一面。我知道趙媛找過你,也完全明白她的顧慮是什麽,程家的錢和公司全都是雯雯和一一的,我什麽都不要。我只要守住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就夠了,沒想到……”
他停了一下,幾乎有些凄惶地說:“你的計劃裏根本就沒有我的存在,你又打算一走了之,對嗎?一直是我自作多情,非要纏着你,十年前是這樣,四年前還是這樣,現在也是。我自以為最好的安排,你根本就不在乎。”
“程東……”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我辭職不是第一次了。四年前我短期進修的單位缺人,願意接收我到他們那裏正式工作,我當時就打好了辭職報告,想着回來之後辦妥了手續就帶你一起離開南城。別人愛說什麽就讓他們去說,就算我媽和鐘老師怪我我也認了。你總說我不信你,其實我信不信你又有什麽關系,就算你真的那麽做了,最後我還是沒辦法跟你分開。”
就是這麽瘋狂,就是這麽可悲。他也問過自己值不值得,然而愛情卻是不問值不值得,所以很多問題永遠沒有答案。
他是天之驕子,從小無憂無慮地長大,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走到像今天這樣一無所有的地步。
其父不詳,家不成家,都并不能打倒他。只有愛人的離棄,才會讓他自暴自棄。
莫瀾被他這段話震動得無以複加,拉住他道:“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程東卻無動于衷:“我不會再說了,你信不信都好,我只說這一次。其實一直以來并不是我信不過你,是你信不過我。”
她不信他愛她,可以像她愛他一樣多。
莫瀾絞住他衣袖的手收緊,咬牙顫聲道:“程東……你這個混蛋。”
仿佛恨他,也像愛他那麽多。
她忽然流淚,讓程東猝不及防,要知道他認識她這麽多年,也幾乎沒怎麽見她掉過眼淚。他狠狠心別過眼,逼迫自己對她視而不見,掰開她的手指要走,卻聽她在身後說:“我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