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看滄海化桑田〔1〕

如果世上真有魔咒,這一句對程東來說就是了。他立刻就像是被施了定身的法術,站在原地動都動彈不得。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他回頭看她,說的話跟她剛才說的一模一樣。

莫瀾臉上還挂着淚,胸口起伏着,剛才吃下去的一點東西在胃裏沒停多久就嘩啦一下子又湧了上來,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反酸都更讓人難受。

她捂住嘴巴,還來不及跑進洗手間,就抱着垃圾桶吐了個幹淨。

這下程東再也走不掉了,連忙過去扶住她:“沒事吧?哪裏難受……胃疼嗎?”

那陣勢,仿佛只要她點頭說一句疼,下一秒他就要抱起她往醫院去了。

可她吐得涕淚之流,卻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把他也往外推。

程東又氣又急:“你都成這樣了,還犟什麽!你靠着我,靠着我會舒服點。”

他斜跪在她身邊,一條胳膊就支撐住她身體絕大部分的重量,對嘔吐物的難聞氣味也一點都不怵。

這是他見慣了的情形,沒有哪個醫生會嫌棄一個病人,也不會有哪一個病人比她更難伺候。

莫瀾很快倒空了整個胃,虛脫地坐到地上,他扯了紙巾要給她擦,她接過來還沒碰到臉就哇地一聲哭了。

程東仿佛聽到什麽東西撲通落進水裏的聲響,先前所有堅硬的外殼都被瓦解,所有的不忿和委屈都統統消失。後來他才知道那是他的一顆心,重新沉堕,入愛河也好,入刀山油鍋也罷,他這輩子是注定敗給她,走不出來的了。

莫瀾坐在地上,倚靠着他的身體大放悲聲。他是真的真的沒見過她哭成這樣,像個小孩子一樣,積蓄了不知多久的委屈全都傾倒出來,幾乎将兩個人都淹沒。

他永遠無法想象他轉身的一瞬對她意味着什麽,無法想象她等一個人——哪怕是一個人,對她說這句靠着我靠着我會舒服一點等了多少年。

她的委屈、她的情難,她拿得起卻放不下的所有一切,都在這次嚎啕大哭裏,一字一句說給他聽。

他也只好坐在地上,抱着她,任由她哭,怎麽勸都沒有用。

其實他反反複複說的也就一句話:“……我就在這裏陪你,哪裏都不去。”

他有時候恨她的決絕,有時候又恨自己的。一個人一生能遇到2900萬人,跟相愛的那一個相遇的概率只有兩萬分之一,很多人一輩子也遇不見,遇見了的,人家互相試探撩撥是情趣,他們卻每次都像生離死別。

他也不知道這是怎麽了,是性格使然,還是說這就是他們的宿命——畢竟好好愛過一場也是上天的恩賜,總要給些考驗,才能攜手無悔。

好不容易等她哭夠,伏在他懷裏抽抽噎噎,他才小心翼翼把她抱上床去,問她道:“現在感覺好一點嗎?”

莫瀾搖頭,她一點也不好,嗓子眼被胃酸灼得要冒煙,肚子裏空空如也,又餓又連番折騰,胳膊都擡不起來了。

程東給她倒水漱口,又給她熱了牛奶端過來。她一聞到那腥味兒又覺得難受,推開杯子道:“我要喝果汁。”

她還惦記着剛才吃火鍋的時候桌上沒喝完的果汁。

程東嘴巴動了動,想說現在這樣最好喝點溫熱養胃的東西,生冷的不要碰,但看到她眼睛紅紅的樣子,終于還是什麽都沒說,出去給她倒了杯果汁。

莫瀾喝了兩口果汁,這才稍稍緩過來,睨了一眼坐在床邊的人,故意說:“你不是要走的嗎,怎麽還不走?”

程東很沉得住氣,不接她話,只問:“吐了是不是好一點?還想吃點什麽嗎,我去給你做。”

他态度這麽溫煦,莫瀾就沒法繼續惡聲惡氣了,只是賭氣地說:“反正不吃粥,別給我熬粥啊!”

“那吃面?好消化。”

“那我要吃烏冬面,火鍋烏冬面。”

那一鍋番茄排骨炖的底料還在撲騰,煮好的肉丸魚丸和蘑菇在面上擠得滿滿當當,不吃真是可惜了。

這時她說什麽程東都聽她的,把烏冬面放在大漏勺裏沉浸到火鍋湯裏,稍微燙一燙就撈起來,怕煮過了又碎又軟影響口感,她又不吃了。

莫瀾捧着個小碗呼嚕嚕又吃掉一小碗面,他就在一旁看着她吃,也不說話。

等她吃完了把碗放下,他才給她掖好被角,說:“你躺着休息一會兒,剩下的我來收拾。”

她擡眸看他,欲言又止。他知道她又要說什麽,這回認真地回答道:“你放心,我哪裏都不去,就在這兒陪你。”

莫瀾嘟囔了一句:“誰稀罕。”

再擡眼,程東已經不見了,飯廳和廚房很快傳來嘩啦啦收拾碗盤的聲音。

她的程醫生宜室宜家,要是兩個人不吵架就好了。

她也确實累了,到這會兒才終于放松下來。窗外好像下起了雨,雨點噼裏啪啦打下來,玻璃上很快就有了水痕。她就坐靠在床上,聽着那飒飒的風聲,想起張愛玲的《小團圓》裏說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才不來。

那麽他是不是因為下雨才不走的?

剛才驚天動地大哭一場現在回想起來有點丢人,他們兩個人是有多缺乏安全感才會孩子都有了還彼此這樣揣度對方的心意?她入職從小菜鳥開始做起,在法庭上被檢察官和法官罵的狗血淋頭時都沒這樣大哭過,今天算是破了功。

她仔細回味着程東說的那番話,原來四年前他也有秘密瞞着她,原來他也曾有抛下一切的決心要帶她離開,如果當初她沒那麽快收到英國大學的通知書,沒有錯過這一回,也許今天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她漸漸恍恍惚惚有了睡意,直到身邊的床鋪微微下壓,有另外的體溫靠上來,她才知道程東已經收拾好了。

“懷孕……是什麽時候的事?”他問。

莫瀾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你這是打算秋後算賬嗎?”

程東嘆口氣:“我只是關心你。”

她臉上發燒:“我其實也還不确定,買了驗孕棒還沒用,落在辦公室了。”

“那你上回例假是哪天?”

到底是做過夫妻的人,讨論起這樣的問題也不會臉紅。她回想了一下,說了個日期,程東心算了一下,沉聲道:“47天。”

才一個多月,就有這麽重的妊娠反應,然而她的身體卻還沒有發生任何明顯的變化,想象不出已經有個小豆芽在裏面生長。

她一只手搭在小腹上,他的手覆上來:“明天跟我去醫院檢查,看看寶寶和你的身體情況。”

這次跟上次的情況不一樣,有媽媽,還有爸爸,小家夥一定好好的。

莫瀾眼睛又紅了,抽出手道:“不要你去,我又沒說孩子一定是你的。”

“不是我的,我也當作是我的。”

莫瀾一怔,擡起頭看他,他一臉認真的樣子一點也不像開玩笑。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聯系他的身世,這樣賭氣的話也很傷人。

他卻搖頭:“我知道,你不用解釋。”

她永遠都用不着向他解釋。

他從身後抱緊她,讓她靠在他懷裏,說:“我們把之前說過的那些氣話都忘掉,但有的話還是作數的。我先去趟北京,把雯雯找回來,然後你要去上海或者別的什麽地方,我都陪你一起去。不用可惜我的這份工作,你只要考慮怎麽才是對你和孩子最好的選擇。”

莫瀾徹底軟化了,不無迷惘和脆弱:“我就是不知道該怎麽選擇。”

“那我們就一起想,只要我們好好在一起,其他事情都不重要。”

莫瀾也想自私一回,不管不顧地跟他一走了之,但她知道他心裏還是放不下的。他跟程越峰不一樣,就算沒有血緣,父母就是父母,子女對父母的依戀是天性,也是這麽多年感情的累積。他一直是家裏的長子,舉足出言都要考慮父母的感受,在秦江月和程越峰離婚後都在小心地于兩人間做平衡。就算現在知道程越峰沒有當他是親生兒子,但秦江月總是他親媽,又有鐘稼禾這個半路出家的爸爸,一家人擺在那裏,不可能說割舍就割舍,從此不聞不問。

那不是她認識的程東,倘若他是這樣的人,她也就不會死心塌地地愛他了。

她握緊他的手:“那我跟你去北京。”

程東一愣:“你也去?”

“是啊,怎麽說也當過人家大嫂了,雯雯這個妹妹我還沒見過。以前聽你提,總覺得她應該跟我很合得來。就算當初她叛逆不羁,也已經收到教訓了,這兩年一個人在外頭一定吃了很多苦。我怕你去了還端着大哥的架子,讓她下不來臺,到時候人沒請回來,倒把兄妹感情弄得更糟糕了。”

程東不以為然地嗤笑:“好歹小時候也帶她翻牆搗蛋,幫她打過架、背過黑鍋的,怎麽到你嘴裏就這麽沒用了?我不讓你去,是擔心你肚子裏的這個,萬一經不起長途奔波……”

“那我們明天就去醫院做檢查,要是穩穩當當的,你就讓我去,我就當放假了。”

律所讓她考慮幾天給答複,就要準備調職的事宜,暫時也不用接新活打拼了,把手裏的事情處理完就好,她正好給自己一個假期放松一下。

程東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她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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