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開天地
當晚,墨非與予初留宿在晉村,在請一位大嬸幫予初換藥時,意外地知道晉村居然有位名叫“雲蹤”的大夫,墨非頗為吃驚,要知道大夫在這個時代是非常稀缺的,有些中型城市都不一定有一位醫術不錯的大夫,不想這個偏遠的山村竟然隐居着一位。墨非忙叫一個村童把這位大夫請過來。
不多時,大夫雲蹤踏着夜色而來,這是位年約五十的矍铄老者,須發皆白,頗有些仙風道骨。在他的身後還跟着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皮膚黝黑,相貌俊朗,眼神靈動,背着個藥箱,亦步亦趨地跟着雲蹤。
墨非上前相迎,雲蹤仔細打量了他一眼,心中驚異,眼前這名男子雖穿着粗鄙,但姿容不俗,氣質超凡,帶着男子的英氣與女子的纖美,給人一種雌雄難辨之感。
雲蹤心下有點疑惑,跟着墨非來到予初身邊。予初見到大夫有些畏縮,墨非安慰道:“予初,無論如何讓大夫看看,以免将來落下病根。”
予初這才低着頭伸出了手。
雲蹤先是給予初把了把脈,然後又給她查看了手腳上的外傷,他心中已是了然,也沒問多餘的話,打開藥箱,熟練地抓了幾副藥,叮囑道:“老夫開的藥皆是內服之用,重點補血益氣,外傷處理得不錯,這位小哥手上想必有更好的傷藥,老夫就不另外再開了。”
墨非疊手致謝。
雲蹤又道:“世道混亂,姑娘遭逢此劫,身心受創,望日後能抛卻憂思,靜心養氣。”
“多謝大夫。”予初真誠地道了一聲謝,這位大夫溫和慈祥,令她感覺很安心。
墨非将雲蹤送出門,雲蹤臨走前突然問:“不知這位小哥如何稱呼?為何會來到這偏僻之地。”
墨非回道:“在下浮圖,落難至此,山路重重,且行且看。”
雲蹤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帶着藥童離開。
第二日,村長叫來墨非與予初,随同他一起上山拜會塔伊族族長。
塔伊族移居此地已有上百年,他們以漁獵采集編織為生,經常會用獸皮野味等物什與晉村村民換取糧食,雙方相處融洽,依存互助。
行了半個多時辰,遠遠可看到山頭一排排尖頂房屋,石階,木牆,草頂,房檐下都挂着一串串色彩顯眼的裝飾物,樹藤纏繞,綠葉成蔭,春風拂影,寧靜而祥和。
屋外随處可見正在晾曬的獸皮,塔伊族人穿梭忙碌,他們見到村長都微笑着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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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接到禀報的塔伊族族長踏步而來。
只見來者二十四、五,身材高大壯碩,劍眉朗目,頭發微卷,額間綁束一條編織博帶,左邊垂着一根羽毛。穿着一身拼接**,腰間還圍着一塊赤紅色毛皮,肩背長弓,腳踏皮履,真是意氣風發,英姿不凡。
“村長,近來可好?”伊穆罕沖着村長擺手笑道。
“一切皆好。”村長也笑着回應,跟着伊穆罕走進屋子。
伊穆罕招呼幾人坐下,然後看着墨非等人問道:“這兩位面生得很,不知是何人?”
村長介紹道:“這位是浮圖小哥,那位姑娘是冠山村的予初。”
“冠山村?”
村長收斂笑容,開始向伊穆罕述說冠山村發生的事,末了憂心道:“冠山村被毀,不知那群強匪會不會前來騷擾晉村?晉村難以抵擋,到時希望族長能施以援手。”
伊穆罕哼道:“幾個山頭各有其主,青嶺寨若敢越界,本族長定叫他們有來無回。”
村長大喜:“那先多謝族長了。”
這是墨非開口道:“若青嶺寨有意染指晉村,那麽他們第一個要對付反而不是晉村,而是塔伊族。塔伊族的實力比之青嶺寨如何?”
伊穆罕深深看了墨非一眼回道:“實力相當,硬拼起來,我族應可占些許上風。”
墨非皺眉,又道:“以往冠山村受盡青嶺寨的盤剝,東高鎮不管不顧也就罷了。如今他們血洗了一個村子,難道東高鎮也置之不理?族長何不試着向東高鎮請求援兵,共同對付青嶺寨?”
“此事絕無可能。”伊穆罕冷笑,“小哥有所不知,東高鎮與青嶺寨乃一丘之貉,暗中早有勾結,塔伊族不可能獲得東高鎮的援助。”
“那該如何是好?”村長面色凝重道,“一個青嶺寨就不好對付了,若再找來東高鎮的守兵,那……”
“村長莫要着急。”伊穆罕道,“本族長還真不相信青嶺寨敢來與塔伊族争奪山頭,即使有東高鎮的援兵,他們也将付出偌大的代價,此中利弊,他們該清楚。明天開始,我會派人前往晉村巡守,務必保村子無憂。”
村長這才略微放心地點頭致謝。
墨非心中卻是不安,總覺得那群強匪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塔伊族這位族長還不夠警惕。
“請族長莫要大意,青嶺寨行事狠厲,他們很可能孤注一擲,與塔伊族拼個你死我活。”墨非又提醒了一句。
伊穆罕不以為然地笑道:“毋須擔心,我族地形複雜,易守難攻,他們占不到多少便宜的。”
墨非還想說些什麽,伊穆罕已起身道:“煩事暫且放下,日頭正濃,幾位就在這裏用飯吧?嘗嘗我們塔伊族的手藝。”
村長笑道:“族長的燒烤可是一絕,我們有口福了。”
墨非也起身道了聲謝。到口的話卻是吞了回去,在聽到青嶺寨還與東高鎮有勾結時,她本想提議塔伊族先下手為強,一來可将這夥惡霸徹底剿滅,二來震懾東高鎮的頭領,使其不敢輕易來犯,三來也可接收對方的山頭,擴張自己的勢力。
不過看伊穆罕的模樣,她這個外人也不好再開口,畢竟此事需要拿命去拼,不是一言一語能說動的。
心思不屬地和伊穆罕等人吃過飯,墨非便帶着予初和村長下了山。
“先生,你有心事?”予初小聲詢問。
“無事,我打算過幾天就離開,先去東高鎮看看。”墨非淡淡地回道。
“先生要去東高鎮?”予初面色有些發白,“剛才那位族長不是說了嗎?東高鎮頭領與青嶺寨有勾結,想必也不是什麽好人,先生前去豈不危險。”
墨非心中好笑,道:“東高鎮又不是賊窩,哪裏還居住着很多普通平民呢。”
況且東高鎮是墨非目前遇到的最大的一個村鎮,她估計可以從游商那裏打聽到關于莨的一些消息。
墨非又道:“予初,你就在晉村落戶吧,這裏的村民淳樸善良,必然會樂意接納你。”
予初一聽,急道:“先生,請讓予初跟着你吧!”
“跟着我作甚?”墨非搖搖頭,“我孑然一身,長途跋涉不知歸途,甚至随時可能遇到危險,你一弱女子,跟着我風餐露宿,日曬雨淋,何苦來哉。”
“我不在乎。”予初上前幾步,跪在墨非面前道,“予初如今也是孑然一身,無依無靠,在先生身邊,予初覺得很安心,不論多苦多危險,予初都希望跟在相聲身邊,請先生不要舍下予初,求您了!”
墨非看着瑩瑩含淚的予初,沉默了一會,道:“予初。前途多舛,生死難料,你的親人可是望你能平安一生的。”
“活在世間,何處可真正安身?留在晉村就能無憂無禍?”予初苦笑道,“予初只知道,若就此離開先生,予初将一輩子不得安寧。先生,請不要舍下予初!”
說着,俯首在地,久久不起。
墨非暗嘆一聲,道:“好吧,晉村日後恐怕确實不是合适的安身之所,你便暫時跟着我吧!”
“謝謝先生,謝謝先生。”予初歡喜地一個勁向墨非磕頭。
墨非無奈地将她扶起,從此自己多了一個伴,也不知是好是壞。
兩人回到晉村,開始編織草繩、草鞋、籮筐一類的物件,墨非琢磨着要在東高鎮住上幾日,沒有錢幣恐怕不好辦,所以和予初一起做起了手工活,想以此換些錢幣。
予初的手很巧,比墨非的動作利索多了,做出來的東西又精細又漂亮,看得墨非直誇贊。
而後墨非又在村民的帶領下,上山采集了一大籮筐新鮮的野菜,抓了幾尾鮮魚。
兩天後,天還未亮,兩人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晉村。
正在這時,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大叫:“那是什麽?”接着就是一陣騷動。
墨非和予初忙跑出去,順着村民所指的地方望去,只見某個山頭之上升起了濃煙,深沉的天空被一片紅光映亮。那裏,不正是塔伊族所在之處嗎?
出事了!墨非心頭一驚,腦中瞬間冒出“青嶺寨”三個字。
這時,從山下跑下來幾個塔伊族族人,他們一身狼狽,大聲道:“青嶺寨的狼崽子們來了,他們趁夜偷襲,放火燒屋,我們很多族人都被燒傷了。”
村長急切地問:“那青嶺寨的人呢?還在山上嗎?”
“沒有,被族長他們趕跑了,他們也傷亡不小。”那人喘息着道,“麻煩村長帶些村民去幫忙滅火。”
“這是一定的。”村長也不遲疑,忙叫了好些人提着水桶匆匆上了山。
墨非望着山頂,道:“予初,你留在這裏,我去看看。”
予初剛想說些什麽,但是墨非已經快步跟了上去。
這場火來得太過突然,塔伊族完全沒有準備,倉促之下應敵,塔伊族可謂損失慘重。萬幸的是,他們最終還是将青嶺寨的人趕跑了。可是等那幫人重整旗鼓再次來襲,以塔伊族目前的狀況,恐怕不是對手了。
待大夥撲滅,天已大亮。
墨非跌坐在地上,一身汗漬,她靜靜地看着衆人将燒傷燒死的塔伊族族人一一擡放在地上,啜泣聲不絕于耳,其狀令人凄凄然。
青嶺寨确實果決兇狠,如此迅速來襲,滅了塔伊族,青嶺寨将是這一帶最大的勢力。
墨非的視線移向塔伊族族長伊穆罕,他正背對着她,雖然看不到表情,但從他僵直的背影就能猜到他內心有多憤怒。
【他……很像我。】墨非耳邊傳來湛羿的聲音,【未能保護好自己的族人,痛苦、自責、憤怒……無以複加……】
“世事難料,人無完人。”
【呵,是啊。至少他還有機會彌補,還有機會……】
墨非暗嘆一聲,起身朝大夫雲蹤走去,此刻他正忙着給受傷的人療傷,傷員起碼上百人,他與那藥童兩人顯然忙不過來。
“雲大夫,您去看受傷比較嚴重的傷員吧,輕傷的就交給我與其他村民了。”墨非上前道。
雲蹤看了他一眼,問道:“你知道如何治療燒傷嗎?”
“輕度燒傷的急救,在下還是懂的。”
雲蹤點點頭:“那好,就交給你了。”
墨非又朝村長招呼了一聲,讓他帶着輕傷者去河邊沖洗浸泡,然後又叫人打來數桶清水,教他們為傷員清洗和冷敷傷口。只是中度和重度的傷員不好治療,沒有藥物,根本無法緩解他們的疼痛。特別是小孩子,即使有大人的安撫,也無法停止哭鬧。墨非知道,燒傷的疼痛是難以忍受的,就像有無數的螞蟻在皮膚下爬動一般,又麻又痛,令人受盡煎熬。
而那些肢體燒得焦黑的傷員,更是大多陷入休克,随時可能死亡。即便救回來,也毀容了,這個時代可沒有創面手術。
一直忙到午後,伊穆罕帶着衆人将死去的族人擡放到另一邊,然後又為傷員架起了幾個大草棚。如今大半房屋被毀,暫時是無法居住了。
幾名婦女露天做起了食物,一陣飯香立刻随風傳來。飽受驚吓的衆人,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先生,給。”一個乘着米粥的碗遞到墨非面前,她回頭一看,卻是予初。
“你也來了?怎麽不待在村裏。”墨非接過碗。
予初坐在她身邊道:“村中大多婦人都來了,予初怎能安心待在村裏?”
墨非不再說話,默默喝起了米粥。
身邊幾個孩子還在不停地哭鬧,那些傷員也是呻吟不斷,一臉痛苦,連粥也喝不下。
墨非轉頭對着幾個孩子道:“別哭了,哥哥給你們講故事好嗎?”
一個孩子抽抽泣泣道:“什麽故事?”
“你們知道我們這天地是如何出現的嗎?”
這麽一問,不但幾個孩子,就是周圍的大人也好奇起來。
“相傳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開天辟地,陽清為天,陰濁為地……”墨非從盤古開天地講到女娲造人,“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娲抟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于huan泥中,舉以為人。”接着又講到共工觸山、後羿射日、大禹治水以及神農嘗百草……
在講到神農嘗百草時,一直跟在大夫雲蹤身邊的那個藥童目光晶亮,一副神往的表情。
随着墨非的講敘,一副波瀾壯闊的畫面一一展現在衆人面前,衆人無不聽得聚精會神,興致盎然,漸漸忘卻了身上的疼痛,同時不知不覺地将食物吃完了。
空地上悄然無聲,只餘下一個清朗的聲音緩緩講敘着生動的故事。那名身着粗衣的男子,手端粥碗,盤膝而坐,臉上還留着被煙熏後黑污,頭發蓬亂,背脊挺直,聲音如暖風,輕輕拂走了衆人的煩憂與疼痛。
伊穆罕背靠在一棵大樹邊,神情專注看着空地中心的那名男子,滿心的憤怒竟然在此刻被撫慰。
很多年後,每當伊穆罕想起這一幕,心中就會泛起陣陣酸澀,只是滄海桑田,當時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