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外五篇:了卻
(預警:角色死亡有)
殷磬來到江南殷府上的時候,正值秋末。他早聽聞殷衣今年自年後一直病到如今,看樣子也不知能不能挨過冬天,心知是見一面少一面了,才交代好京城事務,一路南下來見他大哥一面。
他不是首次造訪,對府中道路也清楚得很,到了府上也不叫下人跟着了,一人往殷衣院子裏去。
殷磬曉得殷雀一定是在殷衣屋裏的,特地在院門口吩咐下人通報,見着殷雀開了門出來,才裝模作樣地對殷雀喚了聲“二哥”。
殷雀這麽多年一直跟這位嫡親弟弟不對付,聞言只淡淡應了一聲,道:“進去看他罷。”
才踏入房門,便聽見殷衣揚聲笑道:“磬哥兒來了?”
殷磬已過而立,距離第一次同殷衣相見也過了十幾年了,殷衣卻仍喊着舊稱呼,仿佛殷磬仍是那個還不夠他肩膀高的少年人。
“是,我來看看大哥。”他連忙進到裏間,見到殷衣半靠在床頭,氣色尚好,“大哥的病怎麽樣了?”
殷衣已然不年輕了,然而依然很好看,連笑起來眼角的細紋都是旖旎的。他和殷磬關系也很親近,便拉過他的手,輕輕拍了拍,“我最近還好,只是一直病着,不大出來走動罷了。”
“不用擔心我,”他彎着眼慢慢道,“大不了不過一死——”
“大哥!”殷衣說着輕松,殷磬卻聽得皺起眉,不由出聲打斷,勉強提起笑,扯起些旁的話題。
殷衣順水推舟地聊起其他事情,大部分時間都是微笑着聽殷磬講,偶爾才應上一兩聲。說着說着,殷磬突然住了口,他握着殷衣泛着涼意的手掌,萬分艱難地開口問道:“……大哥,你同我老實說,你的病究竟……”
殷衣遲疑半晌,突然偏過頭掩唇劇烈地咳起來,好不容易停了,放下袖子,殷磬眼尖地望見一片血色,驚得整個人都說不出話。他拉過那被染紅的袖子,啞然半晌,卻聽殷衣緩緩道:“你都……看到了。”
他這時候不笑了,沉下眉目便顯出冷肅和掩不住的悲意,“若是真的……”
“若是真的,挨不過冬日……”他喃喃道,突然攥緊了殷磬的手,轉過頭牢牢盯着他,“記得,替我照看好殷雀。”
“你都同那小子說了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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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雀掀開床簾,自覺地爬上床,将殷衣抱進懷裏。他還是斤斤計較着殷衣獨自面見殷磬的那麽長時間,不大高興地開口道:“那小子走時臉色那麽難看,連招呼都不跟我打。”
“說了些閑話。”殷衣彎着眼依偎在殷雀懷中,小心藏起染了血的那片袖子,好笑道:“我們倆都是糟老頭子了,你還吃什麽飛醋呢?”
“哥哥太好看了。”殷雀側過頭吻一吻殷衣的額頭,腆着臉道:“反正哥哥最喜歡的還是我,對不對?”
“對。”殷衣難得沒有嫌她肉麻,笑着應了一句,“只喜歡你。”
所以——只擔心你。
他突然就有些笑不出來,怔怔地看着殷雀依舊挺秀的側臉。偷看正好被人抓了個正着,殷雀扳過他的臉,挑眉道:“哥哥怎麽了?看我看入迷了?”
“是——你好看,莫不是不準人看了?”殷衣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伸手環住殷雀的腰身,将臉埋在他肩窩處。他故意轉移話題道:“外頭的錦鯉都喂過了麽?”
“知道哥哥上心,我親自喂了。”殷雀有一搭沒一搭地撫着殷衣的長發。他明明只比殷雀大上一歲,卻不知比殷雀早了多久白頭,此時一頭銀絲披散在身後,殷雀卻還只是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白發。
殷衣又漫不經心地說起些府內事務,殷雀也都一一應了。殷衣出了陣神,還是低聲道:“去喚蘇并沉過來吧。”
“哥哥怎麽了?”殷雀分明察覺到他話中掩飾不住的不安,他扳過他下巴,仔細觀察他神情,“是殷磬那小子說了什麽,還是——”
“不是。”殷衣笑了一笑,抓着袖子的手緊張得幾乎痙攣,“是我有些頭昏了,想問問蘇并沉……”
“哥哥,”殷雀沉聲打斷道,“有什麽事情,不可以先同我說麽?”
殷衣仰起脖頸望着他,慢慢便笑不出來了,閉了閉眼才勉強道:“真的無事……”
殷雀與他相處了将近四十餘年,那會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他拉過那只殷衣想藏到身後的手,一下便看到袖子上的一片殷紅血跡,他不由吸了一口氣,半天才開口:“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前幾日開始的。”殷衣自暴自棄一樣放棄了抵抗,他依在殷雀身上,頹唐地嘆息一聲,喃喃道:“愈近冬季,愈嚴重了。”
殷雀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啞然半晌,突然起身想要下床:“我去找蘇并沉!”
殷衣拉着他的手沒有松開,有氣無力地笑:“找他有什麽用。”他忍不住一樣,眼尾紅通通的,好似下一刻便要忍不住地滑下眼淚,“藥也喝了大半年了,半點起效也無……”
殷雀張口欲言,只是又被殷衣打斷了。
他說:“殷雀,我只是……舍不得你。”
兩人相對無言,殷衣又慢慢接道:“左右我是好不起來了,我只盼着以後你還能好好的……”他偏過頭又輕輕咳了兩聲,終于又笑起來,“先前還托了殷磬,讓他照看你……”
殷雀靜靜凝視他,動作輕柔地擁緊他,啞聲說:“我不要他照看,哥哥若是不放心我,就自己來管着我。”
“胡鬧。”殷衣拍拍他的後背,哄孩子似的,“就算不是這個冬日,那下個冬日,下下個冬日呢?我這副身子,能陪得了你多久。”說至最後,他也不知是說給殷雀聽還是說給自己聽道:“能伴你到如今,我已十分滿足。”
“哥哥——”
“好了,”殷衣摸摸他鬓邊星星點點的白發,“我們……也算是白頭到老了吧?”
萬千言語皆沉寂。殷雀再說不出其他什麽,喉頭發苦地摟緊了殷衣,閉眼應了一句:“……嗯。”
時近冬季,殷衣的咳疾愈發嚴重。殷磬照例是每日都來探望的,這日同殷衣聊了些雜七雜八的,好不容易逗得殷衣臉上有了些真心的笑,殷磬才告了退,來到院裏。
殷雀在靠在廊邊喂着魚,見他出來,遠遠地仰頭示意,卻見殷磬停下腳步,低頭喊了他一聲“二哥”,是要和他長談的架勢。
殷雀望了他半晌,終究擡手喊他:“過來吧。”
錦鯉到了冬日都懶得動作,殷雀漫不經心地盯着池裏一條紅色錦鯉,低聲問:“哥哥有話托你對我說?”
殷磬欲言又止,點頭又搖頭,沉聲道:“大哥要我看着你……”
“放心,”殷雀話裏聽不出悲喜,“我不會另尋他人。”
殷磬搖搖頭,“你明知大哥不是擔心這個。”他說,“大哥說,他走後,你千萬千萬……不要随他而去。”
“今天怎麽……這麽遲才進來?”殷衣勉強支起身,撐在被褥上的一截手腕瘦得讓人心驚,“殷磬那小子,又對你胡說八道了吧?”
“什麽胡說八道,”殷雀圈緊那截手腕,低聲反駁道:“那不都是哥哥囑咐他的話麽?”
“……”殷衣挑一挑眉,突然認真道:“既是如此,你可要牢牢記住。”
殷雀不作聲了,十足的消極反抗模樣,抱着殷衣不肯擡頭。
“你怕什麽呢?”殷衣摸摸他的後頸,“我……在下面等你,等到你百年之後,我們再一起投胎。”
殷衣絮絮說了一陣,停了一會兒,才緩緩笑道:“你還欠我下輩子……可別忘了還我。”
殷雀眼眶酸痛,靜默許久才接道:“好……下輩子上天入地,我也找着你。”
殷衣心願已了一般,低低笑出聲,只一陣便弓着背咳起來,愈演愈烈,咳得滿面都是淚,血淚都流在殷雀胸前的衣裳上。
殷雀拍着他的背,似有預感一般看着他攥緊被角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懷中人便沒了聲息,那只手,也無力地松開了。
他緊閉雙眼,牢牢抱着懷中人,那樣緊,似乎要融入骨血之中,再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