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喬秀蘭坐在竈膛前,火苗跳躍在她的臉龐上,把她蒼白的臉色都襯得紅潤起來。
到了這會子,喬秀蘭才真正接受了自己重生回來的事實,開始思索起怎麽過好這新生活。
她思考的時候習慣摸着脖頸上的石墜子。動作做出來,喬秀蘭才反應過來,自己都回來了,脖頸上自然沒有她後來得到的那個物件兒了。
可這一摸,她居然沒有摸空!
喬秀蘭驚訝地看着用紅繩穿着挂在自己脖子上的石墜子。
墜子平平無奇,是個細口瓶子的造型,呈現一種奇異瑩潤的光澤。
這可不就是上輩子喬秀蘭從一個老太太那裏得到的機緣?!
上輩子喬秀蘭擺地攤的時候幫助了一個被車撞倒的老太太,将她送到了醫院。老太太身無長物,就把自己随身帶着的石墜子送給了喬秀蘭。喬秀蘭看東西不算貴重,想着是對方一片心意,也就收下來了。
石墜子帶了大半年,喬秀蘭驚奇地發現這個細口瓶子裏居然能倒出水來。
她嘗了一嘗,發現這水居然是別樣的好滋味。
當天晚上她就做了個夢,夢到了那個老太太。老太太和她說,這是她們家族的寶物,在遇到有緣人的時候,瓶子裏就能倒出水。此水名為‘善水’,能食補藥用,調理人的身體。上善若水,心懷善心,多做善事,多攢功德,才能激發它的無限妙用。。
醒過來以後,喬秀蘭立馬去醫院尋找老太太的消息。但醫院查檔之後,居然說從來沒接待過這個老太太。
這可真真驚到了喬秀蘭,明明是她把老太太送到了醫院,看着老太太進的急診室,怎麽就沒有這個人了呢?
最終,喬秀蘭遍尋不着,只能接受了這是一份機緣的事實。
後來的日子,喬秀蘭開始做小食攤的生意。靠着這善水,她的食物就是比別人做的好吃,更能讓吃的人感覺到通體舒暢。不過三年,她就擁有了自己第一家飯館,然後越來越大,經營起了自己的品牌,連鎖店開遍全國……
可惜的是,喬秀蘭得到這機緣的時候已近中年,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每天喝着善水調養,也只是将壽命延長了二十來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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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真真是待她不薄,不僅讓她回到了不幸開始之前,還把這寶貴的機緣讓她一并帶了回來!
“蘭花兒,怎麽好端端地哭了?”李翠娥拿着一桶麥乳精進了竈房,看到閨女滿臉都是淚,連忙心疼地掏出棉帕子。
喬秀蘭接過帕子一抹臉,笑道:“沒事兒媽,我這是高興的!”
“媽忘性大了,你大嫂之前托人從城裏供銷社買的,說是好東西,你先泡一碗喝。”李翠娥把麥乳精放到了竈臺上,利索地倒出熱水壺裏熱水給喬秀蘭沖了一大碗。
麥乳精在這個年代可真是難得的好東西了。
喬家在黑瞎溝屯雖然算得上是富戶,但一般也不會買這種東西。
聞到香甜的氣味,喬秀蘭是真的覺着餓了,接過碗吹了吹熱氣就咕咚咚喝完了。
“慢點兒喝,還有呢。媽再給你沖。”李翠娥笑眯眯地看着她,說着又要開麥乳精的罐子。
“媽,不用了!”喬秀蘭連忙給攔住,“三嫂不是快生了嗎?這個留給她吃吧。”
她沒記錯的話,上輩子這一年自己絕食抗議,生了好大一場病,鬧的喬家人雞飛狗跳。全家人的心都撲在了自己身上,她三嫂劉巧娟被疏于關懷,大着肚子在田裏摔了一跤,一屍兩命。
想到這件事,喬秀蘭臉上的笑就止住了。
“媽,我三嫂還在田裏不?我看看她去。”
跟李翠娥交代了一聲,喬秀蘭就腳步匆匆地往田裏趕。
時下正值秋收,田壟裏金黃色的麥子随風蕩漾,像一片金黃色的海浪在翻滾,一眼望不到頭,十分壯觀。田裏滿滿都是帶着鬥笠拿着鐮刀割麥子的人。
生産大隊工作都是有明确分工的,每個人負責的田地都是固定的。
喬秀蘭剛重生回來,上輩子的記憶實在有些遙遠,一時實在想不起自家人都在哪塊田裏了。
湛藍深遠的天空之下,金黃麥浪的映襯之下,喬秀蘭身穿一件淺藍色的确良襯衫,兩條油光水滑的麻花辮,皮膚白嫩水靈得像剛剝殼的雞蛋,一雙未語先笑的明亮杏眼裏透着一些迷茫,成了麥田裏最靓麗的風景線。不知道多少大小夥子都看紅了耳根。
喬秀蘭被看得怪不好意思的,就低着頭就近找了個人問。
“诶,大哥,你看到我家三嫂沒有?”
喬秀蘭大哥是大隊長,黑瞎溝屯裏就沒有不認識她們一家人的。
但是對方卻久久沒有回答。
喬秀蘭心裏納悶,就擡頭看了看眼前站着的人——這是個皮膚黝黑,身材高瘦,穿着一件空落落的滿是補丁的布褂子的男人。
這種身形在這個年代很是常見,但是喬秀蘭一眼就認出眼前這個人的身份!
這個男人名叫趙長青,雖然穿的寒酸,但長得十分周正。他濃眉大眼,肩寬腰細,敞開着衣襟露出扇面似的胸膛。叫喬秀蘭看來,那真是比後世的硬漢明星不差什麽。
可惜他父母早亡,親戚也沒剩下一個,家裏窮的只有四面牆。男人這麽窮,還落下個‘命硬’的名聲,家裏又沒有長輩操持,一直到眼下二十五六了,還是個光杆司令。而更讓他情況糟糕的是,男人在幾年前還在路邊撿了個孩子。
孩子還不是正常的孩子,是眼歪口斜,智力有問題的孩子,一看就知道是別人抛下的。
一個娶不到媳婦的老光棍突然多了個這麽個兒子,趙長青俨然是整個黑瞎溝屯的笑話。
可就是這個‘笑話’,在喬秀蘭最困難、最落魄的時候,同樣在北京漂泊打工的趙長青卻給予了她最大的幫助。
喬秀蘭撿紙皮,被當地的無業游民欺侮調笑,是趙長青幫她打架,把那些人都給打服氣了;喬秀蘭在小飯館洗碗,無良老板故意拖欠工資,是趙長青一趟又一趟地跑,磨得老板沒了脾氣,将工資全數補發;喬秀蘭擺地攤,被其他攤販找茬尋釁,是趙長青每天下班之後去給她鎮場子,讓那些人不敢放肆……
諸如此類的事情太多太多,喬秀蘭一時竟回想不完。
可以說,趙長青是她那段孤獨黑暗歲月裏唯一的光亮和溫暖。
可惜的是,當後來喬秀蘭得了機緣,日子一天比一天紅火的時候,趙長青卻忽然失蹤了。
喬秀蘭托遍了人去尋找,才知道他已經坐牢。
再見面,兩人中間隔着鐵窗。
趙長青面色平靜地跟他說了事情的經過,就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他費心費力供養了兒子念書,但是兒子智力缺陷,入學又晚,念了那麽些年還在小學裏打轉。學校的孩子看不起他,經常作弄他,就在幾天前一個放學後的傍晚,他的兒子被人騙到了天臺,關在了上頭。
他的兒子也真是傻,或許想着自己回去晚了父親該着急了,竟然從五層樓高的天臺往下爬。
或許是天太黑了,或許是兒子太心急了,他失足掉了下去。
趙長青認領了兒子的屍體不久,公安局就已經鎖定了犯罪嫌疑人。
但是鎖定又有什麽用呢?對方是未滿十四周歲的未成年人,根本入不了他的刑。
對方的父母哭着求着,讓他不要跟孩子一般見識。
趙長青很不理解,害了一條人命的人家,怎麽就能提出這種要求呢?
而更讓他不解的是,那個害了他兒子的男孩,居然會把這件事當成英雄事跡跟同伴炫耀,渾然沒有一絲愧疚。
兒子頭七那天晚上,趙長青在學校擄走了那個男孩,将他綁在了兒子墳頭一夜。
男孩吓壞了,他喊破了喉嚨,吓破了膽子,一夜過去,第二天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瘋了。
趙長青是自己去公安局自首的。案子很快就判了下來,他雖然配合态度良好,但遇上了嚴打期,對方家族又小有權勢,不肯善罷甘休,趙長青被入了重刑。
“你不用再來看我了。”這是趙長青對喬秀蘭說的最後一句話。
再往後,盡管喬秀蘭經常往監獄跑,趙長青卻一次都沒肯見她。
無數個孤獨的夜晚,喬秀蘭都在想,是不是她錯得太厲害了。她早就看出來,趙長青那麽處處維護他,幫助她,是對她有意思的。她卻因為過去的傷痛,不敢冒然接受。
如果她早一些釋懷過去,如果她早一點接受了男人,是不是眼下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呢?
然而沒有如果,趙長青在刑滿釋放後,就消失在了浩渺人海。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一般。
喬秀蘭黑暗人生中最後一點溫暖光芒,最終還是寂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