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待他再出暖閣時,天已經大亮了。
天上飄起細微的雪,零星地落在頭上臉上,擡頭去尋卻又不見了。薄陽灰蒙蒙照在雪地上,反出光來,映射宮牆。
今日原定朝休,可這場火事一起,刑部和宮正司的不得爬出被窩清查火源,收拾爛攤子。
符柏楠這日,本是不在宮中的。
他當時并未将這場火當作什麽大事,吩咐手下查明火情後,便去東廠處理之前被秘密抓捕的驸馬,等趕回宮中時卻已經晚了。
宮正司先一步查明了火情來源,是雁回居的一個灑掃宦寺,那人曾在符柏楠手下任職。他跟刑部右司郎王穎川、吏部侍郎鄭伯佘三方聯合上疏,指責符柏楠玩忽懈怠,順帶狠狠參了東廠一本。
女皇正在悲恸中,未細查之下便對符柏楠罰俸降級,宮正華文瀚接手了他後宮近三分之一的勢力,刑部封賞,鄭伯佘更是因痛失愛子被安慰得妥妥當當,東廠頹勢初顯。
符柏楠撩下袍子,與早候在暖閣外的華文瀚錯身,瞥見他面上壓不住的驚愕,擡眉道:“司公一早便在這冷風中候着,真是兢業勤勉。”
華文瀚拱手,勉強道:“不及督主。”
閣內出來宮人傳喚,符柏楠諷笑一聲,道:“方才陛下還是龍顏震怒,本督進去時被批罵得一文不值,現在心緒穩泰,反輪到司公入內,司公好運道。”
“……”華文瀚面色緊繃,眯了眯眼道:“想來是督主口燦蓮花,我等也跟着沾光了。”
言罷,打簾入內。
三言兩語,刀劍铿锵。
符柏楠垂眸收刀入鞘,回身往宮外走,半道上遠遠見到小竹子拎着拂塵和一包細長的東西向他疾奔而來,口中一連串的主父。
符柏楠停下等他走近,皺眉道:“何事。”
小竹子住腳,扶正宮帽,喘着氣道:“主、主父,您的……鞭子……。”
符柏楠一摸懷中,果不見腰間的鋼鞭。
小竹子喘得像頭牛:“主父晨起時忘……忘在衣架上,小的原想您不會這般,但今日事起匆忙,天又暗,小的不放心,就忙跑來跟您說一聲。”
符柏楠連鞭帶布收進袖中,片刻将布還給他,拍拍他肩膀,他将布放進懷裏,跟符柏楠一同向宮外走。
“符肆呢。”
“肆公公還在哭喪呢。”小竹子擦擦汗,壓着嗓子回答:“九哥和幾個弟兄們把周圍口舌都封了,雁回居那個小子收拾幹淨之後,肆公公就一直守在那哭,絕不能讓人說出什麽,主父放心。今日先換小的跟着您。”
言斃,見符柏楠将兩匹馬牽出來,他笑嘻嘻道:“主父不坐轎子嗎?”
符柏楠看他一眼,道:“上馬。”
他當即苦下臉:“主父,小的不是肆公公,不會騎馬啊。”
符柏楠嘴角扭曲,哼笑一聲道:“那你便跟在後面跑吧。”
雙腿一夾,人便出去了。
待小竹子氣喘籲籲地趕到,符柏楠已經表完哀思,從鄭伯佘家宅邸中出來了。
從宮裏到宮外,小竹子跑了一個早晨,跟在符柏楠身後,正陽下蔫兒得跟朵小白菜花似的。
符柏楠這回沒再騎馬,打從鄭府出來後,便一路慢慢踱着去得東廠。同前世一般處理完秘密抓捕的驸馬,晌午回到宮中時符肆已經回來了,手下人回報,雁回居的事了了。
火源乃是侍君鄭雁睡前點起的熏香,香爐被宮中豢養的貓扒倒,掉在地毯上,點着窗簾,焚了一整間宮殿。
符柏楠甩去手上的水,擦着手道:“宮正司那邊怎麽說的。”
符肆道:“司公上奏,火事起因為昨夜值守的那名灑掃,我已照主父吩咐先一步去證實,昨夜火起前同他在一起。皇上已斥責了司公辦事不嚴。”
“嗯。”符柏楠坐下端起茶杯,道:“刑部有奏本麽。”
符肆搖頭:“沒有半點動靜。”
符柏楠譏笑一聲:“本就是個破碗,一震便碎,鄭伯佘還平白搭進去個兒子。”喝了口茶,他擡頭道:“可還有事?”
符肆低聲道:“主父,明月居那裏,事沒成,鄭孔不知什麽原因起得極早,一早将父親勸回去,守在雁回居廢墟前哭喪,小九他們撲了個空。”
符柏楠沉吟半晌:“此事先延後罷。”
符肆點點頭。
符柏楠道:“聖旨估計明日就下了,今日事畢,你去吧。”
符肆不答,停了一陣,符柏楠看他一眼。
符肆笑道:“主父下午有約?”
符柏楠抿起嘴角。
符肆聳聳肩:“您牽馬回來,卻沒讓人喂。”
“……”
符柏楠擱下茶碗,垂眸靜了片刻,道:“去見個人。”
過午的瓦市熱鬧非凡。
一條大道兩邊,酒樓飯館茶堂鱗次栉比,店中刺啦下鍋的油煙聲,行酒令的高聲喧鬧,暖熱的黃酒傾倒入杯,喧嚣煙火,民以食為天。
轉過向緊西街是清一色的煙花巷,倦梳妝的小姐小倌打着哈欠湊些銅板,一齊買上七八份餐飯送到樓裏,多數倚窗梳妝,等待申時樓中開業。
街東頭則是綢緞鋪子,繡莊胭脂店面,穿插着書肆澡堂,用過午飯的老爺小姐們擦擦唇上的油脂,在道口兵分兩路,各自尋歡。
大夏朝自建朝起四代女皇,女官滿朝,先代的男尊女卑經過百載更疊,早讓奴性與平和日子磨得七零八落。
自古來民從不求多,一箪飯一瓢飲,管你坐上是誰,管這天下姓夏姓唐。
符柏楠到了街口,在馬上坐了半晌,忽而撥轉馬頭又往回走。
符肆跟在他身後也往回去,結果沒走多遠,符柏楠卻忽然下馬,将缰繩遞給符肆道:“你先回宮。”
語罷在原地望了瓦市片刻,又将他叫住,道:“算了,我同你一齊回去。”
符肆自入宮跟了他七八年,極少見符柏楠如此舉棋不定,不禁目瞪口呆,小心道:“主父……不去了麽?”
“……”
符柏楠不答,眉心緊蹙。
符肆不敢再問,二人在薄雪中一路跑馬回宮。
符柏楠回到屋中,符肆在外頭候着他,半盞茶後,符柏楠開門出來,褪下東廠的朝服宮帽,換了身玄青色的私服,月白腰封間盤着鋼鞭,袍下滾着暗紋。
“……”
這身衣服相較沉暗內斂的官服明顯騷包得多,符肆喉嚨梗了梗,覺得自己大概是瞎了。
符柏楠面無表情,撣撣衣袖沖他道:“走吧。”
符肆剛要去馬廊牽馬,符柏楠對他搖了搖首,二人便一路走去了瓦市。
這一來一回得折騰耽擱了時間,待兩人再回到瓦市,天已有些暗。冬日天短,過了飯點很快就黑沉沉地昏暗下來,多數店家掌上燈了。
符柏楠肅着臉,在昏黃天色和盞盞燈籠間一路穿行而過,快到白記飯館時,他停在一家書肆前,指尖一劃道:“你在此等我。”
“……屬下遵命。”
符肆心中那份好奇像有上百只貓爪撓來撓去,可張了張嘴,只得領命。
待他進了書肆,符柏楠收回目光,踏進白記。
“喲,爺,您來啦?爺幾位啊?”
“一人。”
“好嘞——貴客一位——!”
白記常有微服的官宦子弟來此用餐,跑堂的掃了眼他一身行頭,就要将人往雅間裏請。
符柏楠随意挑了張桌子,撩袍坐下,道:“在此即可。”
“這位爺,這大堂塵土飛揚的哪合您的身份啊,您——”跑堂的讓符柏楠掃了一眼便住嘴了,“呃,好嘞,您今日想用點兒什麽啊?”
望了望牆上的餐牌,符柏楠點了碗臊子面。
現下不是飯點,堂中人稀少,牆角炭盆噼啪,暖而寂靜。
不多時小二将茶水小菜上上來,賠笑道:“這位爺,您可能也知道我們小店兒的規矩,這過了午時啊,我們老板娘就不在店裏了,您要想吃她的面,現下是沒有了,得請早兒來。所以您點的面是我們後廚孫師傅做的,要是有哪不合口味啊,”他将最後一樣菜擺上,“還得請您多擔待。”
符柏楠喝了口茶,動作一停,抿着唇咽下茶水将杯子推遠,道:“你們老板娘可是去了坊市?”
跑堂笑道:“喲,這可說不準,我們手下人只管幹活兒,上哪兒知道當家的去哪了啊。”
符柏楠不再言語。
待面上來後,他抽出雙筷子,撈起把面。
【督公,晌午了,用膳吧。】
符柏楠閉了閉眼,張口正要吃,門外忽然打簾跨進一人。
簾子起落,隔絕街上的冷風,符柏楠自碗沿擡眼,正巧對上來人的視線。
那人撣衣襟的動作停住了。
半晌,她挪開目光,對跑堂淡淡道:“南子,怎麽不請督公雅間裏坐。”
跑堂的瞬間變了臉色,沖符柏楠一連疊聲地告饒,口中盡是些小的有眼無珠,罪當萬死一類的話。
符柏楠也不吃了,擱下筷子擦了擦手,慣常譏笑一聲道:“是本督說在此即可的。”
白隐硯道:“緣是這樣,那是我錯怪你了,還落得督公看笑話。”
她掃過桌上分毫未動的飯菜,卷袖子道:“不過小店終是怠慢了督公,若不嫌棄,請等上一時三刻,白娘親自為您做上一桌,以滋補償。”
符柏楠嘴角扭曲,諷道:“聽這口氣,白老板似乎對自己的手藝極為自信。”
白隐硯颔首道:“不錯。”
符柏楠道:“自信到這一碗面便足以補償對本督的怠慢?”
白隐硯道:“的确如此。”
符柏楠手掩鼻,一雙細目微眯,道:“可不瞞白老板,本督對你的廚藝,并不那麽相信。”
白隐硯道:“那督公要如何?”
符柏楠譏笑道:“簡單,若不合本督胃口,我取白老板項上人頭,如何?”
“……”
刀劍交鋒瞬息而過,迅速開場,又極快落幕。
符柏楠話落,垂下眼睑,眉頭幾不可聞的皺了皺。
言語過快,他出于慣性拔劍,光影過去才看清來人。
但人已死了,話已說了,覆水難收。
他緩緩擡眼,一旁的南子吓得面色鐵青,扶着桌沿發抖,白隐硯無聲息地站在方桌對面,靜靜望他。
堂中一片死寂。
“……”
片刻,白隐硯忽然皺着眉頭笑了。
她從鼻中微出氣,面上有些淡漠的無奈,笑容莫名而寬和。
“督公要換種口味,還是仍吃臊子面?”她走到櫃臺後,将牆上扣下的牌子全翻開,轉頭望着符柏楠,方才的肅殺似乎不曾發生過。
“……”
符柏楠喉頭上下滑動,深吸口氣,許久低聲道:
“不必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