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二日早朝,符柏楠接到聖旨,夏邑年同賜他三千單戶,加封郁南候,贈田千畝,特準他在宮外另設私府。

這聖旨下在早朝,群臣霎時炸開了鍋,當着文武百官的面,符柏楠連緩轉的餘地都沒有,只能跪地接了。回宮時他一路上唇抿得死緊,那條淡白的線近乎不見。

及到屋中,他将聖旨擱下,金黃的絹帛讓內力捏碎,中間溶出一個大洞。

符肆摸摸鼻子不敢多話,只道:“主父,這計太惡心。”

符柏楠譏笑一聲:“聖天子搭臺,鄭伯佘唱戲。他當跳梁把火引來,六部那批老臘肉就能饒過他。”

符肆道:“那……。”

符柏楠掃了一眼桌上殘破的黃絹,嗤笑道:“怕甚麽,給便要着。君要臣死,臣豈有不死之理。”

符肆領命,正要退出去,符柏楠忽然叫住他,蹙了蹙眉,卻又不言語。

符肆了悟道:“白老板那還未有回報。”

“……”符柏楠垂了垂眸,道:“你去罷。”

“是。”

轉過天來,一切毫無懸念。

符柏楠讓朝臣上疏彈劾,噴了個狗血淋頭。

下朝後,提交去禦書房的文書中,還有翰林院太學生聯名寫的一份千字文,文中痛斥皇上親奸佞而遠賢臣。

更有甚者借此次不合規制的賞賜,搬出故人論調,引用思論家唐甄之言,批罵衆宦奴“豹聲陰鸷,安忍無親。”

天家起用,以奔走宮中傳遞書信端茶遞水,已經是皇恩浩蕩,而如東廠白靴校尉,或符柏楠之流,從頭至尾便不該出現在朝堂之上。

十幾封奏折,符柏楠閱完便全數壓下,沒做任何反應。

下午朝休後,他走在宮道上将廠衛喚出,問道:“今日朝堂上怎麽不見左佥都禦史。”

廠衛道:“回主父,薛大人今日稱病在家。”

符柏楠眯了眯眼,低聲道:“什麽病。”

廠衛搖頭:“屬下不知。他是今日忽然病的,那片又是九哥轄區,還不到換鐘的點,故而不清。主父,要屬下替他回來嗎?”

符柏楠道:“不必,你去吃飯罷,晚上叫小九來一趟。”

廠衛點點頭,一個鹞子翻身消失在暗影中。符柏楠繼續前行,回到居所,他同符肆道:“明日随我出去一趟。”

符肆将帕巾遞給他,笑道:“主父,明日休沐,還去吃面?”

符柏楠從帕巾中擡起眼簾,緩緩看了他一眼。

符肆瞬間收起戲谑,跪下道:“是符肆失言。”

“……起來。”符柏楠将帕巾扔回銅盆,撩袍坐下,淡淡道:“薛沽今日稱病朝堂,未見人影。”

符肆起身:“昨日見他,他還一副神清氣爽的樣,怎麽突染惡疾?”

符柏楠揣起袖子,靠在春榻上,眯着眼随意道:“今日彈劾本督啊。”

符肆瞬間了悟。

他思索片刻,躬身道:“主父,明日坐轎還是騎馬?”

符柏楠眯着的眼幾乎要閉起來,半晌才懶聲道:“坐轎。”

“是。”

片刻,房門被輕聲阖上。

符柏楠在春榻上靜躺一陣,忽然伸手到身下,緩緩摸了摸榻上的緞面。

大夏朝實行高薪養廉,皇帝比官員慘,朝臣十作一休,僅有刑部、兵部等重部終年不能缺人,年節無休,由皇帝親任軍隊直升的武将擔任。

符柏楠任東廠提督,又負掌印,身背十多項官職,手下閹軍一萬,按例也照國制休沐。

符柏楠轎子還在兩條街之外,薛沽便聽說他往這來,他本想借故逃出府去,可被符柏楠先一步堵在弄巷中。

見薛沽出門,符柏楠也不坐轎了,慢條斯理打簾出來。日頭下一身玄色,從宮帽到朝服烏沉沉反不出半縷光,死牢一樣鎖住生氣。

薛沽握着扇子的手全是冷汗,只覺得符柏楠每靠近一步,天就暗一分下來,待他走到近前,薛沽連襯褲都要濕了。

符柏楠掃了眼他打顫的雙腿,哼笑一聲道:“禦史大人這是要去哪啊?”

“……”薛沽咽口口水,幹笑道:“随、随便轉轉,随便轉轉。”

符柏楠帕巾掩口,諷道:“本督聽聞薛大人身染惡疾抱病在身,怎麽,今日便好了?”

薛沽擦去頭上冷汗,顫道:“大好了,大好了,承蒙符公公挂念。”

“哦——”符柏楠刻意拖長聲道:“既已無恙,那今日本督請薛大人酒樓一敘,大人不會拒絕吧?”

“這,這老……老夫……”

符柏楠沒留下半分緩轉的餘地,旋身上轎。

“薛大人,”符肆走上前來,行了一禮:

“請吧。”

請字咬得極重。

薛沽前後一望,街頭巷尾站滿了東廠廠衛,他皺着老臉,用紙扇敲了下手心,也進了轎子。

行至京畿一家酒樓,二人入內請了雅間。

飯菜流水般上上來,席間符柏楠不發一語,只顧點上煙杆,半歪在太師椅上吞雲吐霧。

薛沽在軟椅上坐立不安,紫煙中符柏楠那張肅白的臉影影綽綽,細目蛇一樣緊盯,薛沽每次同他客套,他卻只笑勸他多吃些菜,其他事宜半句不說。

一場飯局拉拉雜雜下來一個時辰之多,桌上飯菜卻幾乎沒動,直到符柏楠換第三管煙時,薛沽終于坐不住了,一撂筷子道:“符公公,老夫家中還有要事,若無他事,薛某就、就此告辭。”

符柏楠懶道:“薛大人,急甚麽,再坐一會。”

薛沽一推桌子站起來,語氣有些強硬:“薛某告辭。”

符柏楠瞬間眯起眼:“你敢!”

“……”

薛沽張了張嘴,強道:“符、符公公,你敢拘禁朝廷命官?”

符柏楠低笑一聲,惡目道:“問得好。本督也不知自己做不做得出,這可全取決于薛大人啊。”

他懶懶起身将煙杆兒擱下,慢條斯理地走至薛沽身邊,附耳輕道:“你說,若這臨時稱病的左佥都禦史,朝中四品大員家裏搜出買賣官位,盜取稅銀的證據,本督做不做得出拘禁他嚴加審訊的事呢?”

薛沽面色一白,抖着唇道:“你……你……你這……你這純屬子虛烏有,構陷……構……哈……”說到最後,捂着心口喘不上氣來。

符柏楠拍拍他肩膀,道:“薛大人,在朝為官,又有妻兒要養,本督非常理解你的做法,甚至看見了,還要交手稱贊。”

他将薛沽扶到座上,雙手撐在他肩兩側,笑容可掬地道:“本督只是給咱們的談話做一個良好的起始,并不是為此事而來,薛大人萬不要誤會。”

薛沽臉上已是汗如雨下,聽他這麽說,心中剛松,符柏楠忽然厲聲問道:“薛沽,你昨日為何稱病!”

“我、我……”

“本督要實話!”

薛沽慌神道:“昨日群臣彈劾宦官,我身為禦史必要聯名同叱,但……我……”話剛出口他立刻後悔,可已覆水難收。

符柏楠又笑起來,輕聲細語地替他接下去:“但薛大人不願彈劾本督,又不好得罪黨人,故而稱病,可是這樣啊?”

“……”

薛沽半張着口和符柏楠對視,他望着他眼神,知道一切為時已晚,他此番已站在懸崖邊緣,若不咬牙吞下着碗毒酒,轉身便只有粉身碎骨。

他吞咽一下,閉目點點頭。

他感到肩被放開,耳邊聽得符柏楠輕笑一聲,睜開眼,便見他身形歪斜地坐回原位。

“薛大人,”符柏楠撐着頭,輕慢的聲音仿若毒蛇吐信:“本督記得,你大兒子薛紹元可是今年初夏被送進宮中了?”

薛沽猛然握緊雙手,咬牙道:“老夫所做之事與我兒毫無牽連!符柏楠,你不要欺人太甚!”

符柏楠低笑道:“薛大人誤會了。本督只是覺得,鄭家一雙兒子在皇上身邊侍奉已久,她老人家想必膩了。”他看看自己的手背,緩緩道:“皇恩……可是很難揣測的。”

薛沽眉心一跳。

屋中時間仿佛停滞了。

良久,薛沽将紙扇擱下,雙手交疊放在桌上,忽然沒頭沒腦道:“我答應你。”

符柏楠微眯起眼道:“薛大人不會回府後酒一醒,便将今日之事忘得一幹二淨吧?”

薛沽抿着嘴,搖了搖頭。

符柏楠道:“那薛大人,明日可否表一表您的誠意啊?”

薛沽捋捋胡子道:“符公公想要甚麽。”

符柏楠道:“明日早朝,要勞煩您遞本折子。”

薛沽用膝蓋想都知道是什麽:“為避今日之嫌,可是要老夫彈劾符公公?”

“對也不對。”符柏楠再次将煙杆拿起,輕聲道:“彈劾是不錯,只是不只本督,還有宮正司。”

薛沽沉默片刻,微微點頭。

符柏楠笑起來,他伸手倒酒,沖他舉杯:“薛大人,官運亨通。”

“……”

薛沽亦默然舉杯,一飲而盡。

酒落入肚,符柏楠打袖中掏出個瓷瓶,推到薛沽面前:“還有一事,要勞煩薛大人決斷。”

天青色瓶肚上映出符柏楠的笑臉,扭曲容顏一閃而過。

薛沽此人,本是前朝進士,論資排輩不在徐賢之下,但他身材五短長相頗醜,符柏楠高他近乎兩個頭有餘。

當年殿試,朝堂之上國策文書他對答如流,可惜滿腹詩書全被一張醜陋容顏壓住,惜落一甲,加之他頗有些懦弱,官途也被橫在中游的四品左佥都禦史多年,未前進半步。

薛沽有個容貌極美的妻子,家中兩房妾室也是天仙之姿,又得老天垂憐,妻子小妾都戰勝了他醜到不行的基因,一雙兒女沒有半點像他,常被人拿做茶餘飯後的談資,都說他生兒子不用自己出功出力,淨是鄰人的骨血。

他送兒子薛紹元進宮,原是想從偏路上一搏,誰知兒子不僅被埋沒後宮,自己也還是沒有出頭之日。

他已在四品禦史位置上待了十年,這職位低權重,得罪人不說還撈不到半點油水,十年,十年又十年,何時才是頭!

舔符柏楠的鞋底雖為士人同僚所不齒,但他是被這妖人強逼而行,說來說去,怎麽也錯不到他頭上。

閹人這種東西,怪得很,它們是世事夾縫中的怪物,非男非女,左右不容,茍且偷生。

世人懼它,士人厭它,可到頭來,卻還是要靠它。

靠它,靠一只閹狗。

薛沽站在群臣之中,沉沉一聲吾皇萬歲過後,他視線上擡,望了眼坐在皇帝下首的符柏楠,出列,躬下身去。

“臣,有本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