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白隐硯思索一瞬,迅速披上外袍,打開那扇壞窗攀出窗外,自房後繞到屋前。

門前陰影中倒着一灘不知什麽玩意,白隐硯悄無聲息地走近它,猛地厲聲道:“甚麽人!”

“……”

那灘東西動了動,白隐硯又湊近了兩步,睜目驚道:“督公?!”

“給。”

“……多謝。”

符柏楠靠着春榻接過茶杯,面容因失血過多現出一派青白之色。白隐硯将門窗關牢,自櫃中拿出一個小箱,坐到他身邊,挽起袖子溫聲道:“督公,外袍脫得下來麽?”

“……”

符柏楠垂下眸,燈下睫毛投影在頰上,顯出些許赧然之色。

白隐硯動作一頓,望着他幾不可聞地皺皺眉,聲調不變:“我燒些熱水罷,血液有些凝固,直接扯想必很疼。”說罷自院中提了桶水擱到屋中爐上燒熱,又順手給符柏楠被中塞上只溫熱的水囊,抵在足間。

“還冷嗎?”

話落她伸手進被裏,隔着布襪握了一下符柏楠的腳尖。

“……!”

符柏楠立馬向後縮腿,臉上瞬現的肅殺很快隐沒在羞赧下。偏偏頭,他低聲嗫喏:“白姑娘,不……不必如此。”

白隐硯笑了一下,洗洗手,将熱水壺提下,輕聲道:“督公怎麽會來找我?”

“夜巡晚歸,被仇家暗算,不料一時失察。”符柏楠咳了兩聲:“白記面館離我遇刺之處最近,我想姑娘又是可信之人,便大膽叨擾了。”

“……哦,緣是這樣。”

水壺落回爐子上,白淨的布巾入水又出水,半幹着被提起來。

“督公,勞煩您坐直些。”

“……”

“疼嗎?”

“……”

帕子落回水盆,染紅清水。

“失血量有些大,等會包紮完了,我給您熬點湯罷,您有什麽忌口麽?”

“……”符柏楠望着她背影,輕聲開口:“白姑娘似乎對這些極為熟悉啊。”白隐硯側過臉對他笑了笑,視線仍在水盆中。

屋中靜了片刻,符柏楠再度出聲:“白姑娘想必——”

“我道督公為何深夜來此,原來是為這個。”

“……”

白隐硯轉身坐下,将頸邊披着的發向後一撩,再度伸手輕摁在他傷口上,聲線平靜:“您若想來吃面,可以直入前廳,若想打聽我的來歷,可以直入後堂。”她視線從猛被攥住的手上移:“督公想問什麽,白娘都會講,您不必委屈自己用這般伎倆,同我強笑做戲。”

“……”

符柏楠臉上的表情全然消失了。

他肅白的臉面具般靜靜直盯着白隐硯,漸漸地,她看到那面具扭曲起來,挺直的鼻梁上皮肉堆壘,眉心緊緊蹙起,細目微眯,整張面孔豹變。

蛇蛻假面,嘶嘶吐信。

“白隐硯,你究竟是什麽人。”

“……”白隐硯垂一垂眸,再擡起後,她語調平淡:“民女年二十有四,姓白,雙字隐硯,蘇州人士,長居通州,現居京城,以京郊小飯館白記為生,白日裏奉公守法,不曾短賦。”頓了頓,她語調輕擡,笑道:“至今待字閨中,未曾婚許。”

聽到最後兩句,符柏楠被燙到一樣甩開她的手,傷口離了按壓,原止住的鮮血再次泊泊而出。

“啊。”

白隐硯慌了一下,忙扔下帕巾将繃帶遞給他,有些急道:“我知督公不願我近身,您自己用溫水洗一洗包紮起來,我去熬湯。”話落邊擦着手上的血邊向外走,方打開門,她又回頭囑咐,語氣微橫:“您不要提前跑掉,一定等喝完湯再走。”

“……”

門戶掩上,隔絕外間寒風。

良久,一室暖寂中響起聲嗤笑。

待白隐硯再回來,屋中只餘一只空盆。

血跡髒衣俱都不見,春榻和水囊也已歸位,只有短了一截的繃帶昭示着夢的真實。

她端着碗在屋中站了片刻,垂下眸,仰頭将湯盡數喝掉,洗淨了碗,脫衣躺下了。

符柏楠回到宮中時,天已亮了。

他重新換了身朝服,午時下朝後,符柏楠換過傷藥,洗淨手對符肆道:“明月居那有動靜麽。”

符肆道:“不曾。”

“嗯。繼續盯着,盡可能讓華文瀚和那個宮女在宮中碰面。”

“是。”

“白記老板娘的事兒,繼續着人去查。”

“是。”

符柏楠甩去指尖的水,抽出帕巾拭淨,頓了頓忽然道:“本督記得,宮獄裏可是有個叫涼钰遷的?”

符肆一愣,思索片刻道:“似乎是有,不過興許職位不大,屬下去查問查問。”

符柏楠點點頭,符肆躬身退出去,不過兩刻便回來了。

符肆道:“主父,确有此人。”

符柏楠道:“什麽職位?”

符肆道:“獄吏。”

“……”

果然如此。

符柏楠飲了口茶,起身道:“走,去宮獄。”

近年末,獄中潮而濕冷。

宮獄監牢按新舊入牢關押犯人,越新越靠近門口。現在正是午飯時,符柏楠剛踏進牢獄,新囚不顧來人一頓喊冤,深處的死囚也跟随起哄。

唾沫飯粒四處亂飛,敲碗聲混雜一片。

符柏楠面色不變,抽出帕巾掩住口鼻。

獄卒間很快走出一人,宮靴方帽監服緊束,眉眼有些豔麗,臉上有些将睡未睡的樣子。他同樣拿條帕巾拭着嘴角,跨過地上潑灑的飯菜,徑直走向喊冤聲最高的牢房,将那犯人拖出,單手按在牢柱上,道:“小指,無名指?”

“你,你大膽!一個小小獄卒,竟敢威脅與我!我父乃當朝要員!我可是皇上面前的紅人!皇上!讓我見皇上!我冤枉啊!”

那人右手拂拂鬓角,道:“小指罷。”

語罷抽刀。

“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被扔回牢中,那人将桌上一小節指肚拂去,擦着手,踏過一片死寂。

待推開獄卒間,他擡眼看見端坐裏面的符柏楠。上下打量兩眼,他收帕坐下,拿起筷子。

“東廠的人來做甚麽?”

符柏楠不答反問道:“你為何不剁下他整根小指?”

獄卒道:“剁下小指,他就只剩四個坦白罪行的機會,只剁去小指指肚,他就還有十三次,做人不可太不厚道。”

符柏楠哼笑一聲,緩緩道:“涼钰遷,你不覺此處太過陰冷了麽?”

涼钰遷從碗沿看他一眼,道:“不覺。”

符柏楠道:“可本督于心不忍啊。”

涼钰遷擱下碗,冷笑道:“我對錦衣玉食并無興致。”

雖然是早已重複過一次的對話,符柏楠卻仍舊興致勃勃。他指指上面,道:“那倒也好,既然你不怕冷,本督便不懼将你向上推了。”

涼钰遷手一頓,挑眉道:“東廠人五千衆,北司汲汲營營者也不乏千百,你為何挑我。”

符柏楠揣起袖子,慢條斯理道:“你不怕冷啊。”

“……”

“……”

屋中寂靜片刻,二人相視而笑。

符柏楠在獄卒間坐了很久,再回宮中時天已暗了。

他邊收拾洗漱邊聽宮務回報,說到華文瀚時,手下人報,那名叫鄭宛的小宮女又在道上哭了。

晚間無事時,符柏楠對符肆道:“符肆。”

“主父。”

“他華文瀚是心瞎還是眼瞎?”他描摹着茶杯邊緣,緩慢道:“這種作天作地的女人,宮裏哪不是一抓一把,你當真看見他放下身段哄那宮女,不是做戲?”

“……”符肆道:“當真看見了。”

“……”

符柏楠不接話,沉默中卻顯出驚奇來。片刻,他喝了口茶,低道:“本督與他,還是有些不同的。”

符肆忍笑不語。

二人在屋中呆至深夜,忽然有人敲門三聲,門外有女聲輕道:“督公,奴家來啦。”

符肆開門引人入內,來人一身黑袍,看不清面容。

那人在符柏楠對面坐下,再開口時,卻是老婦的嗓音:“督公深夜喚老身前來,有何指教?”

符柏楠将一包金魚推到它面前。

那人伸手撥了兩下,道:“扮誰?”

這回又換了京師壯漢的口音。

“符肆,帶它去聽聽那宮女的聲音。”符柏楠偏偏頭道:“還需得在宮中多待幾日,你不必着急。”

“多待?”小倌的歡快笑聲一陣馬踏銀鈴,“那得加錢。”

符柏楠道:“剩下的符肆會給。”

那人聽罷起身,輕笑道:“朕知道了,天涼夜深,愛卿早些歇息罷。”惟妙惟肖,赫然是當今聖上。

符柏楠擡擡手指,倚在春榻上懶聲道:“那臣,恭送皇上大駕。”

學舌鳥随符肆走後,符柏楠也不解衣,就着榻便睡下了。

他眠得很淺,不怎麽安穩,時睡時醒着,在夢裏穿梭來去,這個破滅便去往那個。夢裏帶起很多,現事摻雜往事,似也有些臆想,染缸一樣糅雜在一處。

他夢見剛入宮那一陣的事,他被宮裏的侍君深夜召入,扒下衣服用藤條狠敕。瀕死之際,夢又轉了,他坐在竹溪邊,和養父符淵浮世偷生,持着釣竿打瞌睡。

不多時大魚上鈎,魚出水一瞬,他躍入水中撲魚,水花四濺。水幕漲又退,符柏楠擡頭,望見自己在枯井前絞殺宮人,擦去面上鮮血,抛屍入井。

水再漲起來,波紋沖刷,他見朦胧中萬千軍士叩首,口稱督調使行軍大司馬,他離開坐騎踏馬而起,直刺前方軍隊中明黃的宮轎,人沖進去卻換了番景象。

坐下烏壓壓人衆,身旁烈酒順刀背而下。

他冷笑一聲,頭離身前一瞬,忽然在庸民中瞥見一人。

【嚓】

視野翻轉。

片刻,他被人拾起來攬在懷裏,又擱在春榻上。

耳畔朦朦胧胧,有水聲,有寂靜,有遼遠的行酒令,也有人說,督公,晌午了,用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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