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十日後,隆冬,大雪。

近年了。

“……日前暨南大雪,京畿流民增多,五城兵馬司上疏,請求城防增派人手。”

“準。”

“祭酒回報,舊處部的祭天文書潮腐,司禮監已着翰林院撥派人手修整。”

“嗯。”

“禮部……”

“今日到這吧。”

“陛下,還有十二三冊。”

夏邑年揉揉眉心道:“朕乏了,剩下的你拿回司禮監批了罷。”

“是。”

夏邑年蹙眉長嘆,一旁夏芳趕上來幫揉額角,符柏楠躬身來到她近前,輕聲道:“陛下,可要臣通知各部明日罷朝?”

“不必了。”

夏邑年倚着靠背,随口道:“近來夜裏本就睡不安穩,若再休朝,勸谏的折子又要增多,圖添煩惱。”

符柏楠道:“那,可需臣将鄭侍君為您喚來?”

夏邑年思考片刻,微搖頭道:“也不必了,你去罷。”

符柏楠恭順道:“那臣再盡力想些其他法子來。”

夏邑年擡擡手,待符柏楠退出殿外,她蹙眉靠在椅子上。

殿中靜若無人。

片刻,她忽然道:“夏芳。”

“奴才在。”

“叫人來。”

華文瀚下值走在宮道上,燈花在籠網中搖曳,拉的人影遠近不定。和換崗的龍武禁軍擦身而過,他回到自己房裏。

放下手中的卷宗,剛翻過個茶杯,華文瀚的手猛然停頓。

“滾出來!”

話未落,劍已直指帳幔。

“……”

一只瑩白的指頭穿過縫隙伸出來,兩根,三根,然後是整只手。帳幔被拉開幾分,接着噗地冒出個小腦袋,眨眼望着他。

“你……”華文瀚眉目俱停,半晌才想起收劍。

“你怎麽在這?”

鄭宛皺了皺小鼻子,道:“侍君去龍嘯殿侍寝,我被燕子替下來啦,今天不當值。”接着又不滿地哼道:“司公,你回的好晚,讓我好等。”

華文瀚第一反應迅速檢查過四周的門窗,确認無事後,才走回床前。

他自然而然單膝跪在腳踏上,和鄭宛平視,低聲道:“我不是說過,無事時莫要來麽?符柏楠勢大,被他的人看見了我護不住你。別鬧了,趕緊回去。”

鄭宛猛地瞪大雙眼:“你又趕我回去,我不回去!”

華文瀚低聲道:“小宛,你乖,小聲些……”

鄭宛一甩帳幔鑽回去:“我不回去!!!”

“小宛!”

人影一前一後穿過帳幔,一暗一明兩重世界。

華文瀚毫無準備,一頭栽進那個狹窄天地之中,厚重幔帳內明珠微華,雲錦堆疊,眼前披着被單的姑娘,香鬓如墨。

他徹底呆住了。

鄭宛和他臉對臉,被下裸足伸出,踹了他一腳,咬着唇道:“我就不回去,我今天要和你睡覺!”

“你……你……你別……我……”

華文瀚連脖頸都已紅透,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他吞咽了數次,才抖着手給鄭宛拉好被單,垂着眼低聲道:“你……你別鬧……。”

鄭宛猛地抓住他雙手帶進被裏:“你睡不睡我?”

華文瀚倒抽口涼氣,只覺得手掌下的肚兜烙鐵一樣燙,剛要抽手,卻不知怎麽,根本沒她力氣大。

一收一放,那綿軟的觸感如此明顯,直叫華文瀚哆嗦起來。“……別……鬧……。”

鄭宛執拗道:“華文瀚,你到底睡不睡我!”

“……”華文瀚咬牙道:“小宛,你別作踐自己,我……”

話未落,華文瀚眼前一花,他便倒在床榻間,腰上盤坐着怒目俯視他的鄭宛。

靜了片刻,他幹咳一聲,沒話找話:“小宛,你是不是沉了……。”

“……”

鄭宛沒出聲。

又過了幾息,無聲的鹹雨落到了他臉上。

華文瀚張了張嘴,聽到她帶哭腔的聲線在隐隐珠光下遞過來:“華文瀚你個混蛋!你到底有沒有心肝?”

“……”

“我跟你十年,你什麽時候主動過?每次都是我上趕着來找你,你從來沒有去看過我,一次都沒有!

我一來,你就趕我走,我往你身上貼一貼,你就兇我。

我跟人家一起做活兒的時候,你知不知道她們私底下抱怨的都是什麽?她們咬着耳朵,說結的對食休沐出宮,給捎了這個捎了那個,守在當值的地方巴巴地等,說自家那個夜裏脾氣不好,辦事兒的時候又掐又撓,弄得像打仗一樣,你知道我聽了是什麽心思嗎?人家問到我,我能說什麽,我只能說我心氣兒高,等着出宮外放,看不上這滿宮裏的太監!”

鄭宛說着,越說淚越多,猛一推華文瀚,把被使勁兒摔在他身上,穿起衣袍,抹了抹淚道:“我知道你沒有,我知道你不行,可是你以為我大老遠跑來,守兩三個時辰,就為作踐自己,就為羞辱你嗎?我不這樣我還能怎麽辦?十年了,華文瀚,咱們就是蓋被睡覺也沒有過吧?對着吃飯也沒有過吧?你到底把我當回事嗎?你把我擱在心上過嗎?!”

語罷甩開華文瀚伸過來的手,抽泣一聲,奪門而出。

華文瀚心焦如焚,顧不得其他,迅速追她而去。

他被鄭宛一席話說得心如刀絞,顧忌着宮裏境況不敢大聲呼喚,想及早追到她一刻也好,這一跑便用了全力,可鄭宛卻總在近前七八步,伸手夠不到,卻讓人覺得再跑快兩步便能追上。

兩人一前一後,頃刻越過小半個禁宮。

待華文瀚回過神來,他已随鄭宛從偏門闖進了明月居。近前人影忽而一閃,消失在殿門中,他一時收不住腳,也随之沖了進去。

殿中火暖,香爐微燃,一片寂靜中,不遠處的呼吸聲格外明顯。

華文瀚腳步一頓,立即反應過來,轉頭向外疾退。

【锵——】

三招。

電光火石。

出鞘一半的劍被人按回,華文瀚的頭被狠狠掼在絨毯之上,耳畔響起符柏楠的聲音。

“司公怎麽不追了?”

華文瀚感到下身一涼,未及掙紮,又聽符柏楠輕聲道:“司公,本督送你去見鄭姑娘,可好啊?”

下一秒,他感到後庭被什麽狠狠貫穿,冰冷的白液随它抽出滴答而落,模糊中,華文瀚聽到遠遠的正門前,傳來一陣山呼海喚。

“恭迎聖上!”

當夜,華文瀚、鄭孔下獄。

華文瀚剝官,撤一切身負之職,宮正司之職暫空;鄭孔貶入賤籍,第二日提審時,獄卒發現其自缢于牢內。

事起後,天子龍顏震怒,下旨斥鄭伯佘教子不嚴,貶官流邊,舉家遷都,不得二度入京。

第三日過堂後,華文瀚對通奸罪行供認不諱。

符柏楠走進牢房。

他帕巾掩口,打量角落那人片刻。

華文瀚自眼簾上盯住他,道:“你我約好的事呢。”

符柏楠将絲帕順手扔在他身上,揣着袖子踱回牢門口:“哦,那事啊。”言罷,倚着牢柱淡淡道:“鄭宛早已死了,那夜根本不是她。”

“……!”

符柏楠看着華文瀚扭曲的面孔,低笑道:“你莫不是還心懷希望,以為她活着吧?她那般瘦,腰身本督兩手便能盈握,喂我的狗都嫌骨多肉少,本督套出你們的過往後她便沒甚價值了,留有何用?

在牢中時她成日的哭,喊,求我放你一馬,對我說你何等之好,何等溫柔,對她何等回護。”

“‘督主,求您放過他,他雖然嘴壞,可心是好的,您不要殺他,您同他說我在您手裏,他一定會聽您的,您不要殺他,求您了!’”

他惟妙惟肖地學腔,在華文瀚漸漸充血溢淚的目光中一陣諷笑:“華文瀚,想必你從未告訴過她自己經手了多少人命,害了多少官吧?宮廷傾軋,她傻到這般地步,能活到如今也是身背大運道。”

符柏楠挑挑眉:“可惜遇上你。”

華文瀚喘息不止,強撐着沖他恨聲道:“符柏楠!棋差一招我華文瀚認了,可你竟……你竟逼迫小宛……”

符柏楠嗤笑道:“你說那些舊年疏影?還是你從未碰過她的密辛?本督可沒逼供,那是她自己說的。”他邊說邊緩緩扣上牢門,嘆道:“唉,可憐美嬌娘獨守空閨十餘載,你不得,本督便在她死前送了她個男人,也算做件善事了。”

“……”

聽到此處,華文瀚伏在亂草間身體不斷顫抖,終而似受不了身負的重壓,一口血噴在地上,咳吐不止,再起不來。

符柏楠面無表情地在牢外靜望他許時,轉身走出宮獄。

見他出來,候在外間的符肆跟上來道:“主父,涼钰遷的交接文書已備好了,就等您動作了。”

“嗯。鄭孔那邊沒露什麽馬腳罷。”

符肆道:“主父放心,刑部已檢定自缢了。”

“嗯。”

兩人拐過宮牆,僻靜處符肆壓着聲音問道:“主父,那廠裏還押着的鄭宛該如何處置?”

符柏楠腳步慢了一瞬,長久沒有應答。

臨及暖閣時,他低聲道:“她留不得。”

語罷,撩袍踏進暖閣,符肆迅速離開。

待符柏楠請安出來後已是午時,他在宮道上略站了站,往回走時恰逢符肆趕來,二人目光相撞,符肆對他微微颔首。

“……”

符柏楠攏着袖子,吸口氣道:“符肆,午後随我出宮一趟。”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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