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跟符柏楠久了的人,都知道他沒真發火。

衆人雖然都起身了,卻還在堂裏徘徊,磨磨蹭蹭的不肯走,連符九他們都在角落裏,站在桌邊不時偷夾口菜。

白隐硯聞聲從後院出來,有兩個喝了幾盅的,大着膽兒溜到她背後,抻頭笑嘻嘻地道:“小的給白老板道喜。”說着朝她伸手。

“……?”

白隐硯看了眼符柏楠,又看了眼那個小子,“道什麽喜?”她用手裏抹布打了下他掌心,“來我這吃飯,我還沒跟你收錢,你倒頭問我要賞?”

符柏楠背手走過去把他拎起來扔到人堆裏,蹙眉道:“不必理會他。”說罷轉頭沖還在那嘻嘻哈哈的一群小子道:“還不滾!”

衆人抱着酒瓶,舉着雙手鬧哄哄地跑去了。高叫的聲音遠聽男不男女不女,像一大群鴨子。

“轟人做什麽。”白隐硯招呼跑堂收拾桌子,失笑道:“看吧,都沒結賬。”

符柏楠道:“好像少了你的似的。”

白隐硯給他把桌子擦幹淨,“那不一樣。”

符柏楠譏道:“哪不一樣,羊毛出在羊身上。”

“對了,說到這個。”白隐硯忍不住搖頭道:“你別再遣人夜裏往我院裏扔東西了,天天晚上院兒裏多箱子添盒子的,吓人不說,我屋裏要堆不下了。”

符柏楠伸長桌下的腿,懶散道:“那就換間大的,要不就把旁邊店家盤下來。”

白隐硯轉進櫃後,端出個小銅盆。

“我這兒挺方便的。”

符柏楠嗤道:“方便什麽,遠的要命。”

白隐硯皺眉笑起來,神情無奈又包容。

盆裏倒上溫水,裏面泡着的藥材一沖,浮出濃綠色,她坐下道:“手給我。”

符柏楠看她一眼,白隐硯溫聲催道:“快給我。”

他垂下視線,猶豫着把胳膊擡起來。

白隐硯拿過來,解開他袖上盤扣,将飛魚浮海的紋口卷上去,兩手放進盆裏。

掌心虎口的裂傷遇水刺痛一瞬,緩緩開始止血上痂。

她打了個哈欠,伸手拿過茶壺喝了一口,問道:“想吃什麽?”

“不餓。過會再說。”符柏楠看着水盆,手翻了個個兒。“什麽時候準備的。”

白隐硯道:“那天在廠門口見面,估計是你們那個守門的跟人說了,沒兩天就一個個都往我這跑,混熟了聽他們說的。藥是現成的,一直備着。”

符柏楠磨了磨牙,白隐硯笑出聲來。

符柏楠聽見她笑聲,擡起眼看她。白隐硯也不避,托腮勾唇,面對面和他對視。

看了幾秒,符柏楠挺不住,蹙眉落下視線。

白隐硯難得戲言道:“督公怎麽耳朵紅了。”

“閉嘴。”

她但笑不語。

片刻,符柏楠将手拿出來,抽帕拭幹,白隐硯把盆端走,回來時見他倚在靠背上,随口問道:“開春後還會忙吧。”

連朝大案震動朝野,民間必然也不能免俗,酒樓說書的早把東廠幹的事,樁樁件件罵的狗血噴頭,天下皆知。

沉默一瞬,符柏楠低嗯了聲,“前朝空了,要選拔提人。”

白隐硯端了兩碟點心擱下,随意道:“那可好了,我許能遇見故人。”

符柏楠拿了塊糕點,挑起眉。

“關系不錯?”

“是啊。”白隐硯停了停,反應過來道:“随口一說,沒別的意思。”

符柏楠的眉頭落了下去。

“說起來,她若高中我得去要賬。”白隐硯笑着咬了口點心,“我倆在舊鎮上相識時,當年她念書進考的銀子還是我出的。”

符柏楠沒說話,嘴裏那口糕将咽不咽,梗在喉頭。

白隐硯看他一眼,笑了笑,指尖沾茶,在桌上寫了個“她”。

符柏楠那口點心咽下去了。

靜了許時,白隐硯起身添茶,不一會拎了本書回來,攏了攏春袍坐在他側過兒,垂首翻開。

符柏楠一手拿着塊糕搭在桌上,單臂撐着扶手,癱了似的斜歪在椅子裏。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

過了片刻,跑堂的将碗筷收拾好,跑來給符柏楠上茶,他兩指一蓋杯口。視線移轉,符柏楠才發現,他盯着白隐硯側臉出了會兒神。

柳三見狀賠笑道:“喲,不合口?那東家想喝點什麽?小的去給您泡。”

稱呼方出口,兩人都楞了一下。

白隐硯看了柳三一眼,笑笑翻了頁書。

她不解這圍,符柏楠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話停在嘴邊,伸手攬過她天青裂瓷的大茶壺掀開蓋。

“哎。”

白隐硯拉住壺柄。

“你喝的什麽。”他揚揚下巴,壺裏的濃葉近乎滿出來。

“三兒問你,你轉頭問我?”

她笑着按下壺蓋,指尖和他指尖搭在一起,白玉壓枯骨。

符柏楠淡淡道:“我不必了。”

白隐硯轉頭,“督公喝不慣咱這兒的茶,你歇着去罷。”

柳三應聲回了後廚。符柏楠蹙眉道:“濃茶需戒,多飲不好。”

“是啊,多飲不好。”

她拉回茶壺,抿了一口放下,“人不也道你不好麽。”

符柏楠眯起眼。

白隐硯低頭前一瞬,目光滑過他落回書上。

“你見我戒了麽?”

“……”

符柏楠輕笑了一聲,換了個坐姿,懶散道:“我那有十斤春産的君山銀葉。”

白隐硯沒看他,嗯了一聲。

符柏楠看着她不說話,半晌白隐硯擡頭,兩人對視幾秒,他再次伸手,捏住了茶壺蓋兒。

白隐硯擡手壓住,合上了書。

她道:“符柏楠,別。”

符柏楠挑眉。

白隐硯淡淡道:“我打入師門那年跟我師父學來,至今二十幾年,老習慣了。”

符柏楠坐起來,前傾身靠近她,氣與氣幾乎貼在一起。

“若我一定要換呢。”

“……”

堂中空氣沉下來。

白隐硯靜默半晌,目光三折,下落,撫過他暗紋翻滾的袍服。

“……別這麽快。”

她忽然輕聲道。

“我知你我的前路曲折,山石淩厲,跌撞總會有的,但是別這麽快。”

她擡起眼。

“行不行?”

“……”

符柏楠看着她。

良久,他緩緩移開了捏住茶壺蓋的手指。

仰回椅背上,他極長地呼出口氣,手背搭在額頭閉上了眼。

白隐硯将壺拉回身前。

“你店中雅間給我留出一間來。”

符柏楠挪開手,半睜開一只眼俯看她,語氣有些悶。

“我來不來都留着。”

白隐硯微笑起來:“怎的聽着像割地賠款,總覺得虧得很。”

符柏楠冷哼一聲:“本督所到之處俱是法外治權,就讓你留一間雅座,是本督虧了。”

白隐硯終于憋不住,嗤嗤地笑出聲,桌下的手伸過去牽住他四根手指。

“好。”

她說着,話裏全是笑音。

符柏楠咬牙看她兀自彎着唇,動了動嘴,憋出一句,“我餓了。”

白隐硯放下書起身,施施然一禮道:“白娘這就給督公下廚去,督公想用點什麽啊?”

符柏楠瞥向一邊,從牙縫裏蹦出個單字。

“湯。”

白隐硯笑挽袖,轉身入了後廚。

不多時簾後爆出炒香,她挪開鍋撥出加料,一扭頭,正看見符柏楠環手倚門,斜懶地站在那,就差順着門框子出溜下去了。

她溫聲道:“做什麽過來了?”

符柏楠剛要開口,屋前忽然一陣馬嘶聲,淨琉璃板被人從外頭碰碰扣響。

兩人循聲望去,屋外那人忙亂地跳下馬,奔進屋來。

“屬、屬下參見主父。”

一打袖正要跪,符柏楠道:“何事,說。”

廠衛附耳講了兩句。

符柏楠聽罷,擡頭還未言語,白隐硯便道:“等湯做好了,我叫三兒給你送廠子裏去。”

“……”

他動作神色微妙地一頓,片刻點點頭,跟着廠衛出了門。

身後,鍋臺輕響。

那廠衛慌張來傳,是因藩王夏麟入京了。

夏朝歷代女政,夏邑年雖放權于宦,但多時還不算太過憊懶。先代皇卻比她敬業太多,折子寫的一年到頭右手都裂,奏折回文上常能見紅,嘔心瀝血,不亞明太祖。

在位二十餘年,這位廢了丞相制和鎮國将軍,強權勤政,要不是六部攔着,內閣現在也不在了。

先皇去的那一年,國庫平滿,稅收近無,佃農家桌上也能見着肉。據傳她臨終最後一句話,是“下一本給朕拿來。”

女人一忙,自然沒空生孩子。

她膝下子嗣比夏邑年還薄,養大了的統共就仨,長女夏邑年,次女夏飒,幺子夏麟。

長女夏邑年承了大統,二女兒十歲時候跑淩雲山三清觀出家去了,小兒夏麟喜歡馬,她便劃了一片帶草原的封地,打發他撒着歡兒玩去了。

直到死,也沒再見兒子一面。

等夏邑年承了位,那跑馬便漸漸成了帶兵;等夏邑年四十有五,那帶兵,漸漸成了帶兵者衆。

藩王戍邊衛家國,滔滔呼聲,人心似水,民動如煙。

夏邑年三十歲,他沒回來,四十歲,他還沒回來,四十五這年夏麟卻班師回朝,壽禮是五萬圍城遠駐兵。

“朕的麟弟長大了啊。”

符柏楠在這聲低嘆裏膝行出去。

剛回到東廠,符肆把湯送上來,他邊喝着,邊看符九遞來的錦囊。

“就這兩句?”他從碗沿擡擡眼。

符九點點頭。

符柏楠捏着絹帛掉個看了看,挑眉道:“重點在哪?”

“這張通書下敲的是唐家堡堡主的私印。”符九點了點落款:“親王宗室,私下結交江湖門派首領。”

符柏楠對這些不甚了解,眼神轉到一邊的符十三身上。

十三接口道:“九哥原來帶我們跑蜀辦的時候接觸過一點,唐家在蜀中,大山緊裏頭,開兩派,十三宮,勢力三七分,承的墨家後。這群人大部分制器,用機關匣,另一些制毒煉毒,暴雨梨花針在江湖上名頭最響,不知道王爺怎麽和他們勾搭到一塊的。”

他又道:“唐家堡全門姓唐,認領者也要廢舊姓。這群人鑽得很,旁支連襟都住在堡裏,門前窄路一條,邊上是天險,他們不放行,千軍萬馬也進不去。”

符柏楠嗤笑一聲:“本督還沒見過這世上有銀子和官位打不通的路。”

話說是說,譏諷完了,他仍是落下眼。

又一道錯齒。

記憶中起掉夏麟,搜出的是私制的玉玺和假诏。

行行停停中,四顧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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