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符柏楠捏着絲帛思索良久,擱下湯碗道:“這唐家堡在蜀地,和哪個門派靠的近。”

符十三想了想道:“近蜀,和天龍堡風波莊靠的近些。”

符柏楠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唐門入川,既然家眷齊居,地狹口衆,那深山之中,大概不太方便種糧吧。”

邊上符肆已經懂了。

“主父好計。”

“少說無用話。”

他兩指夾着絹帛遞給符肆:“挑同樣的蜀錦,照樣謄一份,落款改成風波莊——”他轉頭看符九,符九接口:“莊主端邺。”

“——端邺。”

他頓了頓又道:“私印的事還用我操心麽。”

符九道:“屬下立馬聯絡駐蜀的兄弟。”

符柏楠點頭,對符肆道:“抄件放回王府,原件拿來給我,叮囑上下,此事先壓住,不可向皇上私報。”

“是。”

符十三撓撓臉,猶豫道:“主父,這風波莊已立近百載,雖與唐門稍有摩擦,但兩家不算世仇,咱們貿然而犯……。”

“百載?”符柏楠輕笑一聲。

“那正好,樹百載早生蟲,它也該挪挪窩,散散猢狲了。”

幾人領命而出。

符柏楠随後起身,回到司禮監,理了當日回文。

第二日開典納新,符肆拿來新漿的宮袍,他戴劍蹬履而去。

開春來符柏楠忙在宮外,自日前遞完名單便幾日不見夏邑年,她不知怎麽臉色不太好。

夏邑年不算高,又常年理政,身子有些富态,此次闊別不過十一二天,她臉竟下去一圈。

符柏楠到時,她正耐心和摟住她不放的薛紹元解釋,為什麽上朝不能帶他。

符柏楠在椒房殿外默等,跟上龍辇後,他壓着身子在轎外說了些關懷的話。夏邑年打簾後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跟攆入殿,淩霄下已站好了新晉考子,一聲萬歲,山呼海喚地都跪了下去。

女皇落座,百子起身。

符柏楠立在夏邑年斜後,耳中聽着殿下的策論對答,餘光卻抓在夏邑年側臉。

面色微黃,唇白,顴骨虛紅。

符柏楠默默收回目光。

座下答策的人換了一個上來,符柏楠一擡眼,正對上一雙淩厲。

是個女人。

那女考子口中對夏邑年所問對答如流,長難考問也不過停思一兩秒,可眼風偏如刀一般刮在符柏楠身上。

符柏楠看到了,夏邑年自然也看到了。

答策結束,夏邑年提筆在紙上批了個紅,擱下後随意道:“安蘊湮,你似是對朕的掌印有些不滿啊。”

女子立時撩袍下拜。

“草民不敢。”

金殿叩首,脊背挺直。

殿試一直延續到下午卯時。

符柏楠從殿中出來,送走龍辇,一邊等着的符肆便提燈趕了過來,沒走兩步,正碰上涼钰遷。

兩人打了個招呼,互諷幾句,同路而行。

過了宮人多行的地段,道走偏處,涼钰遷拂拂鬓角,掩住豔麗眼角。

“怎麽樣?”

符柏楠揣着袖子,目視前方:“還可以,上午的除了一個都泛泛,下午上來四五個不錯的。”

涼钰遷道:“點舉了?”

符柏楠閉了下眼。

涼钰遷哼笑一聲:“第一日就點舉,今年殿試不行啊。”

符柏楠淡道:“直接內給翰林了。”

涼钰遷這才有些吃驚。

“拟诏了?”

符柏楠又閉了下眼。

“誰的兒子?”見符柏楠不答,他又道:“女舉?母家幾品?”

符柏楠道:“是個青頭。”

“……”

涼钰遷無言片刻,嘆了一聲,“這算開朝第一宗了吧,青頭女舉,內點翰林。”

宮道到了分叉口,符柏楠站定,忽然沖他森笑一下,烨烨燈影裏看不清眉眼。

“這人殿試時一直盯着我,我看她恨不得上來揮拳痛毆一頓,以洩天下舉子屈居家奴之下的憤恨。”

涼钰遷背着手看他:“那怎麽,不過又多一個谏黨……你笑甚麽?”

符柏楠不答,掃他一眼,轉身揮了揮手。

“天涼,本督先回去了,司公也早歇息。”

涼钰遷在原地目送他走遠,罵了一句,轉身也走了。

回去路上符肆給提着燈,進屋後,他低聲問道:“主父,那女舉可需屬下去提點提點?”

符柏楠脫下薄氅,垂着眼解衣道:“沒這必要。”言罷揮手,“你去罷。”

“是。”

符肆退了出去。

屋中靜下來,符柏楠指搭在扣上,兀自靜立許時,望向龍嘯殿方向,燈影下響起聲低嘆。

殿試一口氣持續了三天,結束後第二日便在東市前放榜。

趕考季京裏總盈盈滿滿,熱鬧得很,按制放榜那日滿朝皆休,本來連五城兵馬司亦不例外,但今年因藩王夏麟入京,全城嚴把隘口,兩倍增設,巡城廠衛便也不得休息,東廠私下裏叫苦連天。

“主父,弟兄們讓小的反映反映,這事兒其實……。”

“今日值守的多給三日薪。”符柏楠斜在軟椅中,從腰上把鑰匙取下扔過去:“銀子從我庫裏調,符肆,你和他一塊。”

“是。”

“哎!謝主父!”

兩人出雅座時,正碰見打簾進來的白隐硯,符肆躬身一禮,那廠衛則迅速跪下給磕了個頭:“見過主母!”

白隐硯吓了一跳,彎腰把他扶起來,順手抽帕子給他撣撣膝蓋。

“地上那麽髒,叫一聲就行,別跪。”她微微擡眼,随口問道:“你叫什麽?”

溫眉細目,氣若幽蘭。

廠衛何曾見過這種架勢,一時間傻在當場,癡癡盯着白隐硯,手不自覺伸過去,要碰她。

聽到問話他張口正要答,腰上忽然一陣疼,扭頭正見符肆肅目看着他。

廠衛一個機靈清醒過來,猛轉身跪在符柏楠面前,狠磕了幾個響頭。

“主父!小的該死!請主父饒了小的這一回!”

話落照着臉上結結實實扇了幾個嘴巴。

符柏楠只管往煙杆裏填煙絲,不看他,亦不言語。

那廠衛已跪在地上抖如篩糠。

白隐硯提着壺在符柏楠身邊坐下,他翻開個茶杯,倒了一盞,喝了一口。

符肆見此,上前一步提着廠衛後領拽起來,狠狠扇了幾掌,他頭一偏,吐出口血來。

符肆将他掼在地上,“該對主母說什麽?需要我提醒嗎?”

廠衛爬到白隐硯腳邊,斷續着道:“小的……小的冒犯主母……萬死難辭……還請主母原、原諒……小的……”

白隐硯攬着茶壺,垂下眼,輕輕嘆了口氣。

符柏楠填煙絲的手一頓。

符肆看見了。

他立時踢了廠衛一腳:“主父寬宏,你該說什麽!”

廠衛爬到符柏楠腳邊,抱着他一條腿磕頭道:“謝主父!謝主父饒小的一條命!小的當牛做馬,報答不及!”

符柏楠點起煙,抽出腿來,終而不陰不陽地接了一句。

“符肆,帶他去收拾收拾自己,這個樣還怎麽去發銀子。”

“是。”

符肆拎着那千恩萬謝的廠衛打簾出去。

外間大堂中人見到這光景,喧鬧聲靜了靜,接着仍高聲勸酒行令,嬉笑裏不時添雜幾句閹狗。

屋中寂靜下來。

紫煙縷縷,緩緩在梁上聚散,符柏楠歪在椅子裏,執杯的手擱在桌上,不一會被人碰了碰。

他落下視線,見白隐硯輕輕掰開他手指,将手心裏的茶杯拿出來,又将四指擱了進去。

做完這些,她伸手拿過一邊書卷,垂頭讀起來。

符柏楠看了她一會,啧了下舌,偏頭攥住了她的手。

“不會再罰他了。”

白隐硯勾起唇。

“嗯。”

符柏楠看着她帶笑的側臉,心裏一口氣兒順下去,另一口氣兒又頂上來。動了動手,到底還是沒拿開。

他擱下煙杆喝口茶,想起個事來。

“對了。”他懶散道:“我見着你說的那個同鄉了,在大殿上。”

“雲芝?”白隐硯擡頭,見符柏楠沒反應又道:“哦,該叫安蘊湮。”

他點點頭。

白隐硯笑笑道:“我方才正要同你講,結果進來便出事,她——”

“你以後就窩在這了是怎麽着?”

門外人打簾而入,聲至人現,是涼钰遷。

見到白隐硯,他略點了點頭。

“久疏問候。”

白隐硯站起身,“涼司公坐罷。”她翻了個茶碗給涼玉遷,他接過來啜了一口:“宮裏的茶?”

“這兒的喝不慣。”符柏楠淡淡道:“本想全館換掉,白老板不讓。”

白隐硯攬過自己青天裂瓷的茶壺,挑眉道:“我只請督公別換了我自己的,何曾說過不讓換掉堂裏的?”

符柏楠歪在椅子裏裝死。

白隐硯抿嘴笑了笑,拿起書卷,“你們聊吧,我去看看後廚。”

涼钰遷目送她出屋,轉頭看符柏楠,“你告訴我,宮裏挑好新宮女跟你知會知會,我這來通知你一聲。”

符柏楠低嗯,嘴角洩出紫煙。

“這次有個叫安絡的,你盯一下。”

“嗯?”涼钰遷将口中茶飲盡,“是釘子?”

符柏楠搖頭,“是好刀的刀鞘。”

“……”

涼钰遷擡了擡眉,剛要說話,外間忽然爆出一陣哄堂大笑。

簾後聽得堂前醉客大着舌頭敲桌子:“老板娘!聽說你跟了個閹狗?哈哈哈哈這種哪哪不行的玩意有什麽好啊,來跟大爺過吧,保你衣食無憂夜夜春宵!”

堂中人都有些高了,不少起哄的。

涼钰遷摩挲着茶杯杯緣,餘光見原懶散斜倚的符柏楠面色不變,蹬靴起身。

他跟着符柏楠一同站起,右手習慣性的撫了撫鬓角,有些幸災樂禍的睨了一眼地上碎成齑粉的煙杆。

二人方掀開門臉走出去,忽聽得十步開外的木桌上,一聲極重的【篤】聲。

堂內衆人齊齊噤聲。

“你……你他娘的再給老娘說一遍!!!”

略顯青澀的聲音狂吼,姑娘一身短打,左手握着砍刀刀柄,右手揪着那壯漢的衣領,一只腳踩在對方命根上,臉色酡紅,目光灼灼。

堂中靜默片刻,忽然爆發出聲嗤笑,接着周圍衆人也漸漸笑開。

符柏楠松了身形倚在壁上,嘴角疏懶挂起。

“你……妮子,你是哪座廟的神仙啊?來管老子的事!”那男人也回過神來,譏諷出聲。

“……句。”

“啥?”

“……老娘說,”她深吸口氣,桌上厚重砍刀刷的高舉過頭頂。

“不是這句!”

手起刀落。

“啊啊啊啊啊——!!!”

皮肉與鐵器相碰撞,男人凄厲慘叫響起,桌上刀痕旁,多了一截斷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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