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春一開,忙日子越過越快,大半個月沒聲沒響就沒了。

趕考結束,新晉舉子等來一紙官封,走門路串關系,各自默默站好了隊伍。

新人不服管,聖賢書讀多了,心懷社稷,總想着報效國家一展宏圖。

這批剛進的官裏,以安蘊湮為首,有近半數清流不願對宦官趨炎附勢,有的上朝十天便上疏奏請削減新一年的賦稅,有的不怕死,竟上疏替徐賢鳴冤。

司禮監沒敢壓折子,照原樣呈遞上去,氣得夏邑年摔了桌子。

半個月來,她脾氣越來越壞。

“朕還沒死呢!”

符柏楠往後跪了一點。

“陛下請息怒。”

“合聚清議,結黨營私!謀國本就是死罪,現在又來了這麽個,這麽個上疏威脅朕的!”

筆架摔在地上。

“她們想幹什麽!盼着朕死嗎!”

一旁夏芳趕忙端了涼茶過去,伸手給夏邑年順背。

“陛下這是怎麽說的呢,您發了話,誰還敢說個不字啊。他們是剛入朝,太小了不理事,再打磨倆月就好了。您是萬世明君,”他掀開蓋遞給夏邑年喝了一口,“咱啊,不和這群小輩置氣。”

語罷沖旁邊宮人使了個眼色,那宮人悄聲出去了。

符柏楠沒頭跪在地上,跟着道:“夏公公說的是,陛下萬壽益康,千年萬年也活得。”他擡起頭,陪着笑道:“還有五日便是您大壽,臣命人備了吉禮,好彩頭,您要是想現在看,臣這就命人搬來。”

“你——”

她話還未說,殿外青影忽然冒了個腦袋,怯怯地叫了一聲。

“大棉襖……。”

夏邑年眉間一停,深吸口氣朝他伸手:“來。”

薛紹元躊躇片刻,飛速瞥了一眼四周,吧嗒吧嗒跑緊夏邑年懷裏。

“怕……。”

夏邑年攬住他,“怕甚麽。”

薛紹元偏頭,摸摸她眉頭,又摸摸她嘴唇,“怕……生氣……不好……不好……”他捏住她臉頰,“……笑……”

他捏了幾次,夏邑年勉強笑了一下。

見他笑了,薛紹元也笑起來,咯咯笑着,一邊拍掌一邊摸她的頭,滿宮宮人都陪着笑,漸漸夏邑年也真笑了出來。

她出了口氣,沖符柏楠揚揚下巴,“起來罷。”

“謝陛下。”

她又瞥了眼夏芳,“就你主意多。”

夏芳躬身,“陛下恕罪。”

“行了。”她伸手把折子扔在符柏楠面前,“以後這種事別回我了,都是廢話,你們司禮監打回去就行了。”

“是。”

符柏楠撿起奏折,恭敬道:“那陛下,臣先告退了。王爺那裏若有動靜,臣再随時來禀報。”

“嗯。”

符柏楠退出禦書房,掩上門後,他喚來個宮人,低聲問道:“皇上近日怎麽樣。”

宮人道:“回督主,陛下這兩天人總見瘦,可老也吃不下飯,太醫院會診過了,說也診不出好法子來,不敢随便治,只能用參湯吊着。”

符柏楠道:“脾氣也總這樣麽。”

“這……。”

符柏楠睨了他一眼:“怎麽?好聲氣問你不願說,本督還有別的問法,你要試試?”

“奴才不敢。”宮人哆嗦了一下,連忙道:“皇上近來常常發火,有時候夏公公也順不了,只有薛侍君來才能行。其實……按理都是些小事,也是我們沒伺候好皇上。”

“……”符柏楠垂下眼簾低道:“你去罷。”

“是。”

宮人退下,他在檐下站了半刻,擡步走入陽春中。

符柏楠沿着宮道一路往外行,過了宮牆拐過北司,他拎着袍角一擡首,停下腳步,撣袖跪下了。

“下臣見過五公主。”

夏平幼沒理他。

“系到那去,上面,高一點。”她仰着頭指揮符肆,“笨蛋,那兒——。”

糯聲喊出一句笨蛋,長尾音拖嗔帶嬌。

符肆把繩子系好,從樹上跳下來,自己坐上秋千使勁兒試了試,躬身道:“公主,可以了。”

夏平幼噘着嘴:“不能再高些嗎?”

符肆恭順道:“公主,再高些,奴才就推不着您了。”

“……好吧。”

她把紙筆揣在懷裏,朝符肆張開雙手。符肆将她抱到秋千上,轉過來坐定,她才看見符柏楠。

“哎呀!你怎麽跪在這?”她抱着纜繩揮手,“快點起來,快點快點。”

“謝公主。”

符柏楠起身,符肆朝他深鞠一躬。

“奴才見過督主。”

擡起頭,他動了下眼角,符肆微微點了點頭,符柏楠見此,閉了下眼。

夏平幼可不知這些。

她用力扯了扯符肆,“阿肆,快推我。”

“是。”

符肆繞到她背後,伸手推起來。

秋千高起高落,夏平幼咬唇憋笑的面容掠過葉影,發尾和她攥着的畫本書頁一同起落,搖晃在幽幽深宮之中。

符柏楠垂下眸。

“下臣,先行告退。”

“好呀……你……走吧……”

話一遠一近,符柏楠已退到郁蔥的灌木之後。

樹蔭下隐隐傾瀉出的歡笑,夏平幼手中書頁簌簌,翻寫詢問之語時有響起。

“這樣好看嗎?”

“回公主,奴才認為,這男子的衣帶有些古怪。您看,人走路——”

腳步來回。

“衣帶都該這樣動,這人的衣帶走起來時還垂着,奴才覺得奇怪。”

“啊……那你繼續走,我照着畫,不準停!”

“是。”

“……”

“五公主——五公主——”

“啊!是旎旎姑姑。”

【砰。】

“阿肆,笨蛋,別走啦。”話音落為小小的氣音。“傾顏肯定又抓我去看書,我才不跟她去看書,快來,哎呀,這兒!”

林葉一陣簌響,符柏楠透過空隙,隐隐見到夏平幼縮在符肆懷中,手捂住他的嘴,自己反而笑得歡暢。

呼喚聲漸近,遠聽得宮人回禀只見空秋千,不見夏平幼人影。

“阿姐——別躲了,快出來——”

夏傾顏站在空地中,昂首蹙眉,年輕的儲君正陽下華服雍容,國豔無雙。

“阿姐,我知道你在,逃到哪去還是要上策,疏論還是要抄背,不能成日讓個狗奴才哄着你玩兒,快出來——”

“阿肆才不是狗奴才!他也沒哄着我玩……啊!”

灌木被扒開。

十步外的符柏楠呼吸停了停。

“狗奴才,”夏傾顏輕聲低語:“誰給你的膽,敢摟着五公主。”

“奴才知罪。”

【奸宦符柏楠,年三十有一,時任東西廠提督之職……】

“阿肆不是狗奴才!傾顏你在母皇面前不是這麽說的!”

“我說什麽了?”

【藐視王法杜弊主聽,變橘游人,惡貫之盈罄竹難書……】

“你說應該對他們好的。旎旎姑姑就對我好,阿肆對我也很好,你不要這樣講!”

“一條東廠派來的狗,對你好是為了迷惑你。”

“你對我好難道也是為了迷惑我嗎?”

【朕登基之初,本應大赦天下,然此賊子無悔過之心,欲行潛阻之事……】

“你怎麽說不聽呢,再說他們對你好是應該的,對你不好才更該誅九族。”

“不對不對不對!我不聽你說!”

【今當于西市行大辟之刑……】

“狗就是狗,物件就是物件,不能當人看。”

“奴才不是狗!!!”

【斬首示衆,以正視聽!!!】

“……”

符柏楠薄唇緊抿着,從灌木後退開,再退開,悄然離去了。

再回過神,他已站在白記門口。

午後的暖陽打在熙攘街巷,行人來來往往,到了符柏楠兩丈外,見了他這一身官皮,都繞着路走。

他仰頭看着白記燙金的匾額,眼神有些空。

竹簾後堂內熱熱鬧鬧,側過頭去,廚房中紅紅火火。

煙火人間。

人間。

人。

他在門前站了一會,深吸口氣,緩緩轉身,要往東廠去。

“符柏楠。”

他頓住了腳步。

背後有人走來,輕輕扯住他衣袂。

“來了怎麽不進去。”

“……”

符柏楠回身,視野裏跌進個女人,仰着頭溫眉細目,面色略緊。

臉上傳來輕觸。

他伸手抓住,發現是塊帕巾,拿下來,又發現濕了一大片。

“出這麽多汗,渴不渴?”白隐硯等了片刻,符柏楠卻不言語。她伸手拉住他,将他帶進館中雅座。

路過大堂,食客見了,高喧停了一停。

白隐硯視若無睹。

“給。”

她沏起茶,将符柏楠推在常坐的軟椅裏,蹲下給他除了靴,昂首溫聲道:“我去做吃的,你等我一會。”

符柏楠閉了下眼。

白隐硯打簾出去,等再回來,她正聽到他低低吩咐:“給他送盒傷藥去。”

推門進去,她和領命的廠衛打個照面,是個生面孔。

“屬下見過主母。”

“嗯。新來的?”

“是,屬下許世修。”

“去罷。”

再轉首,符柏楠已恢複了往日的樣子。

屋中紫煙袅袅,他仰在椅子裏,面色雖敗,神色如常。白隐硯擱下兩個淨白的瓷碗,遞給他把銀勺。

“吃吧。”

符柏楠伸手打開扣着的碗,裏面東西晶瑩剔透,上濁下清,墨綠中點着個朱紅的鮮枸杞。

他舀了一勺。

一口下去,剩下的便再不用白隐硯多費口舌。

“什麽東西。”他擱下碗,喝了口茶。

“自己琢磨着做的,用茶磨粉,化了蔗糖,摻着薯粉研水晾出來的,甜麽?”

符柏楠咽下茶:“剛好。”

白隐硯笑了笑:“你愛吃甜啊。”

符柏楠垂下眼,半晌道:“小時候難得,大了就貪。”

“這倒是。”白隐硯起身添茶,随口道:“若是從沒餓過的人,怕不知酸甜苦辣,味味都難得。”

合上壺,一轉頭,她和符柏楠對上了視線。

“你嘗過吃不飽的滋味麽。”

白隐硯愣了下,道:“那是我童年唯一知道的感覺。”

符柏楠偏頭嗤笑一聲,語氣低而薄涼。

“那咱們小時候倒是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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