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衆人如大浪退潮般唰的退出許多距離,大堂之內再度噤聲。
“你很帶種啊。”那姑娘半彎下身,用沾血的刀面拍拍大漢臉頰,輕易止住了他的哀嚎。
“我剛才叫你再說一遍,你沒聽,這就少了點東西了。”她吸吸鼻子綻開朵笑花,聲音很輕。
“下次還不聽話,可就不止少這麽點了。”
男人後背已盡濕,哆嗦着唇忙不疊地點頭。
“你……認識阿硯家那口子……啊?”她朝一旁櫃臺後的白隐硯偏偏頭,踩着他命根的腳卸了幾分力。
“……不、不認識……”
“不認識你瞎逼逼甚麽?!”她猛然提高音量,剛卸力的腳再次使勁踩回,狠狠給了大漢一巴掌。
“不認識人家房裏事關你屁事啊?!”
“我、我錯了!您饒我這回——”
“饒你這回?”
她眯起眼向前探頭,一把捏住對方腫起的臉頰提到面前,手中砍刀在桌上篤篤剁了兩下。
“饒你這回,是說……你還有下回了?”
“!!!窩喂這個意識……”對方被她揪着腮,口角哆嗦流涎,言語不清。
“你不就是這個意思嘛!”她狠狠将刀剁在桌延,兩手揪住他領口倏地勒緊,柳眉倒豎,怒氣沖天。
“人家宦官怎麽招你惹你了,啊?他們是燒了你房還是搶了你婆娘?撬了你祖墳去修房梁了嗎?沒有吧?不就比你們這些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的老玩意少那麽二兩肉嗎?除了這個哪哪做的比你們差了?說啊!”
她大力搖晃了一下那壯漢,“人家公差忙得跟狗一個德行,起早貪黑幹活時候你們那雙招子都夾塞在屁眼裏半點都看不見,誰要是犯點事,全一氣湧上來一棒子打死,怎麽着?你是羨慕人家沒那玩意,還有姑娘往人身上貼吧?!”
符柏楠快慰地低笑出聲。
偏偏頭,他見到涼钰遷瞪着一雙豔麗的眼,正愣愣盯住堂中央的安蘊湮。
符柏楠亦轉頭望過去。
堂中屋內兩處鮮血,驚駭衆人,清醒着的,唯剩三人還笑得出來。
安蘊湮的話其實極為激進,要說滿朝宦官不攬權不殺人,不構陷忠良不貪贓枉法,說是夢話也不為過。
只是這偏頗之語太過中聽,入了耳孔傳進四肢百骸,周身腔道,連毛孔都熨貼,在場唯二的“閹狗”齊齊沉默,照單全收。
符柏楠雙臂環胸,轉目正對上白隐硯的視線。
她嘴角含笑,恬靜地望過來,符柏楠垂一垂眸移開眼光,面上不自覺也帶了輕松。
廳中央活劇還在上演,大漢抵死不從,直發展到安蘊湮去扒他褲子,手起刀落,血花又添一朵,徹底讓人見識了這青頭女官的“言出必行”。
慘叫引起慘叫,廳堂中吃飯的女客最先跟腔,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慌亂奔逃。
符柏楠面上微笑不變,喚出廠衛,枯長指尖劃了劃奔出門去的衆人,低聲吩咐了一句。
廠衛領命而去,他再轉頭時,恰好看見白隐硯打他身上收回目光,垂首娟寫賬本,眉目淡淡。
“……”
符柏楠肅下臉,片刻,指尖忍不住叩打上臂。
涼钰遷回過神來,瞥他一眼道:“督公焦躁甚麽?”
符柏楠反唇相譏:“大司公又癡望甚麽?”
“……”
涼钰遷皺眉不言語。
符柏楠又立了許時,忽而嗤笑一聲,道:“你道她是誰。”
涼钰遷側目。
“她便是安蘊湮。”
涼钰遷愣了愣:“那個女舉?她不是——”
“不是。”符柏楠接過話,“她是親宦派,雖然平日裏看不出來。”
符柏楠說着,視線卻不在涼玉遷身上。
“此女是枚好釘子,将來宦海中必定前途無量,若今日不血洗了全場,她親宦的立場傳揚出去,後禍無窮。”
“……”
涼钰遷望了眼手筆不停的白隐硯,略提了聲音,了然附和。
“的确如此。”
符柏楠踱了幾步,踩住哀嚎爬來的大漢,兩人均垂首望着他,餘光卻都在前櫃。
廳中靜默片刻,放下刀的安蘊湮打了個酒嗝。
白隐硯低嘆一聲,擱下筆。
繞過櫃臺,她伸手給安蘊湮順背,低低道:“到頭來,還是要我遷就你。”
一句話,不知說給誰。
“嗯……”
安蘊湮靠在她身上蹭,疏懶眉目泛紅,醉在缸中的酒蟲一般,就差落地打倆滾現原形了。
白隐硯擡首,對符柏楠道:“你可知她現下在哪落腳麽?”
符柏楠嗤笑道:“我知?你我到底誰才是她刎頸之交?”
白隐硯按按額頭,“我方才便想同你說的,奈何諸事疊起。她今日方來,話未說便在我店中豪飲,我忙着給她做菜,一時沒顧得上問話,現下又鬧得這出,算是徹底醉了。”又苦笑道:“這家夥每每出現便引得一堆麻煩,偏身後還有人給收拾殘局,好運得很。”
符柏楠道:“這次怕是沒有了。”
伸腳一踢,地上大漢翻過來,渾身水撈出來一般,下體血流如注,已然昏死過去了。
說完這話,他餘光見到涼钰遷身形動了動,揚揚下颌故意道:“怎麽,涼司公願收拾這殘局?”
“……”
涼钰遷恨不得踹他兩腳,掃了眼安蘊湮,強道:“左右……左右不過一條人命。”
符柏楠陰陽怪氣地諷笑一聲,沒有接話。
白隐硯轉頭順坡下了:“白娘代雲芝多謝涼司公。”
“……”
涼钰遷緊咬牙關,拎起地上大漢抛給廠衛,沒打招呼便走了。
目送他離開飯館,符柏楠慢悠悠踱到鮮血滴答的桌旁,撩袍子坐下,屈指彈了下桌上的斷指。
那手指冒着血,嘟嘟兩下,彈到了地上。
符柏楠順着它向上看,對上白隐硯的目光。
兩人對視片刻,白隐硯輕聲道:“涼司公方才臉紅了,可是我看錯了麽。”
符柏楠短促地笑了一聲。
他視線在安蘊湮身上停留一瞬,撣撣袖口道:“你——”
“等她醒了,我會提醒她的。”白隐硯悠悠接口。“都入仕的人了,不能再這麽胡天胡地的作。”
符柏楠盯着她,有些自嘲地笑道:“本督要說什麽,你總是知道。”話落又道:“鬧了許久,有些餓了。”
白隐硯點點頭:“想吃什麽。”
符柏楠随意道:“都可以。”
将安蘊湮交到他手中,白隐硯挽起袖子走進後廚。
用過午膳,符柏楠下午回了宮裏。
這一場開典納進許多新人,他先去秀坊轉了一圈,遠遠看了安絡一眼,又去椒房殿請了趟安。
回到司禮監,符柏楠獨自在屋中坐了一個時辰。
宮人回禀,夏邑年近來飲食不振。
“符肆。”
“屬下在。”符肆推門而入。
“……”
符柏楠神色陰沉,坐在屋當中,手裏捏着早年還在王府時,夏邑年賞他的檀木串。
一主一仆沉默着。
過了一會,符柏楠轉了轉珠串,沉沉開口:“……該來的遲早要來。”他擡起眼。“晚間秘傳徐太醫來。”
符肆應下。
他小心上前,捧了茶俸給符柏楠,低聲道:“主父,可需要屬下備點‘仙丹’?”
符柏楠摩挲着珠串,動了動喉頭,低低道:“備吧。咱們擋不住天王老子收人,跟它論一論什麽時候收,是前是後,還是做得到的。”
“是。”
符肆嘆了一句,寬慰道:“主父,這些年大主子怎麽對您,兄弟們都看在眼裏,但這後頭要做的事兒……就是為了保命,您肩上擔着東廠上下近萬兄弟的活口,有什麽事,您別太往心裏拾。”
“……我知道。”
他将檀珠放在桌上,喝了口茶,吸氣道:“符肆,從明兒起你就別跟着我了。”
“主父?”
“現在雲都沉了,雷也隐着,藩王這事兒一完,沒有半年天是必然要變了。”他擱下茶碗,“可這渾水一灘,波谲雲詭的,我就是做了兩手準備後頭變數還是難預料,不能再吃徐賢這樣的虧了。”
他從袖中掏出道調令。
“我跟涼钰遷說了,把你調到五公主夏平幼那去聽用,明兒就去。”
符肆怔了怔,撩袍跪下接了令。
“屬下遵旨。”
“從明天起,你就是本督的退路。”他看着符肆,“別讓我失望。”
“是!”
“起來罷。”
符柏楠靠回椅背,拿起檀木珠轉了轉,忽然問:“今天下頭有人鬥毆麽。”
符肆将調令收到懷裏,點點頭道:“是,正要跟您回。巡街的和守門校尉,兩邊不知道怎麽回事打了一架,讓十三的一個副手揪着,各打了二十篾片。”
符柏楠淡淡道:“那個量刑的叫什麽?”
符肆道:“許世修,是個新人,不跟主父的姓。”
“嗯。”他伸手翻開本奏折,“你去跟十三說一聲,把這個人提出來給我,暫接你的位子。”
符肆不放心道:“主父,這人剛入東廠不過兩個月,底細不明,屬下……。”
“無妨。”他提起筆。
“本督欠他一條命,該還總要還。”
“……是。”
符肆躬身應答。
房門掩上,批紅落下。
司禮監恢複了一室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