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論】

出了十三宮, 唐陌将手裏斷矢抛給唐之雁。

“吶,找個地方扔了罷。”

唐之雁訝異道:“這可是證物,怎能銷毀?”

唐陌苦笑道,道:“我的乖師妹, 你真以為憑你一張嘴一段箭,便能徒手揭了這張網?”

唐之雁大睜雙眼:“人證物證都有, 是誰做下的便揪他出來, 循着古訓懲處了便是,怎麽就不行了?”

唐陌一胳膊搭在她肩上,帶着笑嘆了口氣。

“小雁啊……”

他指尖劃了劃紫霧中的唐家堡。“咱唐家堡有多少人?”

唐之雁撇嘴道:“萬餘吧。”

唐陌指指斷矢:“那你覺着, 又有多少人和這東西有牽扯?”

唐之雁沉吟片刻, 道:“十幾人?”

唐陌看着她認真的表情, 沒忍住捏了捏她的臉頰,被唐之雁一爪子打開。

他揉揉手, 搖頭道:“師兄勸你, 趕緊扔了。堡主有令咱們便去做, 其他的不要多過問。”

唐之雁斬釘截鐵道:“不行。”

唐陌挑眉:“……你确定?”

唐之雁點點頭。

“不行。”

她将斷矢收起,道:“我乃唐家人, 言行自當循唐家祖訓, 若有通叛之事,不能袖手旁觀。”她擡起頭,“更不能順其自流。”

唐陌擰着臉看了她一會,肅目道:“小雁,我問你個事。”

唐之雁點點頭。

“你這老頭子一樣的正義感是從誰那繼承的?我和堡主都沒教過你吧?你……哎唷!哎!哎你別打了, 我不說了嗷……”

【援】

第二日,唐之雁輪值。

她難得有空閑,心裏卻遲遲不安寧,在屋裏轉了兩圈,她幹脆提上鐮刀去了後山。

向回來時,鬼谷路上五尺嬌纖身影,手持鐮刀,肩抗嫩竹,肩頭的竹子有她兩個沉,行路步伐卻依舊穩泰。

內堡紫霧彌漫,路口影影綽綽,不及跟前識不清物。

又前行幾步,入口有些嘈雜,唐之雁皺皺眉正打算要繞開。

“屬下……知罪……”

她腳步一頓。

“知罪?你可知這瓊毒幾日才煉得一兩麽?慢說時辰,若潑落地上處置不好,傷及同門,你能擔責麽?”為首者緊攥手中竹筒,聲線低躁。

他身後一人哂笑道:“七師兄,同他啰嗦什麽,不過我唐門一塊器物,犯了錯罰他便是。”

七師兄道:“無痛無感,罰他什麽。”

随即那人掏出腰牌,催動二十三番腦後令關, “驅他下跪,給師兄磕三個頭,再去後山站一宿。後山霧重,木質易漲,到時想必他想回也回不來,誤了值守點,必要被回爐重造。”

七師兄聞言皺眉,方要說什麽,另一人已動手。

機甲輪轉,二十三番高大軀體緩緩下落,此時斜刺裏忽然射來一物,速度極快地插落于他面前的土地裏,橫亘住雙膝,阻住他下落的勢頭。

定睛看去,竟是支長竹。

兩人望向來處,見是唐之雁跷着腿橫坐于牆頭,擱在毒爪上的手卻并未松懈。

唐之雁對上二人視線,斜目高挑道:“二位詭道同門,不過沖撞而已,又非不可挽回,藉此便要将人回爐重造,未免也太陰毒了些。”

持令那人踏前一步,七師兄伸手攔下,打量唐之雁一眼,道:“可是十三宮同門?”

唐之雁懶得與他虛與委蛇。

“與你何幹?”

後面那人高聲道:“十三宮無權過問我們,更無權幹涉,你說與你何幹?”

唐之雁挑眉道:“也是。”頓一頓,她指指二人身前,“可現下局面是你們不退,便要傷。”

二人聞言回首,只看見橫亘于二十三番雙膝下的長竹裏隐牽着根細絲,絲上指肚大小的雷火彈挂住一串,靜靜排列。

二人渾身一悚。

唐之雁懶懶道:“機甲損去能換,人可不行,二位師兄三思啊。”

已處劣勢,現下用毒決然不占上風,二人踟蹰片刻,咬牙幾個起落,身影便不見了。

唐之雁跳下宮牆利落收了雷火彈,抽出長竹歸入一捆。

二十三番雙膝終落地,木腦袋一格一轉,視線三百六十度追着唐之雁,看她貓樣靈巧地動作着。

唐之雁瞥他一眼,冷然道:“看甚麽。”

“……”

她歸整好,将竹子扛在肩上,道:“地上就這般好跪麽。”

“……”

二十三番直目視她,愣愣不語。

唐之雁同他對視半晌,嗤一聲自己,不再多言便離開了。

【恩】

後山濃霧彌漫。

熊貓乃蜀中稀寶,雖近年堡中供佛般養護,數量有所上擡,稀寶地位也仍不動搖,吃喝皆至精。

唐之雁擡去百斤多長竹,劈嫩抽枝,最終“供”上去的也就寥寥十多斤。

圈地園林裏禁雷火禁輕功,她一把鐮刀徒手劈了兩個時辰,浩大工程好不容易結束。起身向外走時,大滾小滾卻扭着屁股抱她大腿向上攀,毛毛臉磨蹭着她的腿,阻她回宮之路。

“莫,莫纏着我,去去。”

唐之雁盡力板起面孔,半蹲下企圖扒落滿腿熊貓,可左爪落了右爪又貼,圓胖身子翻滾,溫舌輕舔她的手掌,唐之雁被萌得有些暈眩,在園中又蹉跎半個多時辰才勉強脫身。

回房沖個涼,外間日頭高升,已是正午。

她拉開門正欲提步,視線半落,蹲下身拾起一物。

一只盛綻火蕊。

這花紅豔似火,故名火蕊,蜀中多見,堡內卻因要給滾滾大爺喂食,所有園林一應改種竹林,反而少了。

唐之雁有些日子未見此花,怔了怔,望向中央行梯。

那破玩意兒還未修好。

井壁般隔斷口處露出個木楞腦袋,黢黑雙目眨也不眨地盯着她,腦後令符在風裏飄蕩,遠遠看去好似禿子頭上一撮頭發。

唐之雁沖他招招手,他反應了片刻,緩慢爬出行梯向她走來,步步間,齒輪碰撞,咯咯作響。

到近處,唐之雁伸手将花插在了他的關節縫隙間,挑眉道:“給我此物作甚。”

“你……救了……一次……”

唐之雁一愣:“救什麽?你要報我的恩?老鬼還給你加了這種……”她說着伸手撥了撥二十三番的腦袋。

他緩緩晃頭,停下來後,他看了看花,又看了看她。

“不……喜歡……?”

唐之雁環臂,高昂下巴道:“哼,你若藉此取悅于我,還是趁早放棄吧。”

“……”

二十三番充耳未聞,伸手抽出花枝,視線緩緩掃過她全身,撚住花的木胳膊卻停頓在半空。唐之雁等了又等,皺眉戳戳他。

“你卡住了?”

他終而動了,彎腰手一探,學着她的樣子,花枝精準插進了她的胸甲縫隙。

唐之雁大驚,未及細思劈手便是一巴掌,随後捂住胸口連連後撤。

“你,你你……你,你這……”

二十三番被拍得木腦袋轉了轉,定一定神,目光直直望向她。

“為何……打我……”

“你說為何?!”唐之雁恨不得反手再劈他一掌。

“……屬下……不知……”

唐之雁總算體味到方才同門的憋屈感了。她咬咬牙關,還未回聲,他反上前一步,指尖前探,輕道:“你為何……臉紅?”

“!”

“……”

二十三番緩緩放下手,望着唐之雁的背影,良久,偏偏腦袋。

【險】

蜀中,市集。

一藍衣男子于門前下馬,掀簾徑直而入,門堂大茶壺迎了上來。

“喲,客官,用點什麽?”

男子坐下,接過木牌,淡淡道:“粉一碗。”

小二勤快倒茶,口中不停:“對不住客官,本店只賣小面。”

男子擡眼,“那一碟鹽煎肉。”

小二撣撣衣袖道:“對不住客官,肉也沒啦。”

男子擱下木牌,似有些忍耐道:“貴店還有何物。”

小二觍着臉道:“還有茶,客官您喝麽?”

男子道:“……喝。”

小二立時高聲吆喝:“有貴客啊,裏邊請——!”伸手讓人,将男子引到二樓雅間。

男子打簾而入,擡眼便見內間有一人端坐在桌前,素衣簡袍,腰上一塊通透的玉佩。

“坐。”

男子心下鄙夷,奈何大局為重,只好草草拱手撩袍坐下,從懷中掏出個信封遞了過去,低聲道:“符大人,此乃我門誠意。”

符九接過一目十行,閱過将信收入懷裏,遞給男子一方沁玉,道:“你可以走了,時辰自會有人另行知會,告訴你們門主,到時憑信物行事。”

男子接過,起身拱手,離開了面館。

雅間一時歸于岑寂。

符九垂首,半晌飲了口茶。

“來人。”

【守】

唐之雁很頭疼。

“你又來作甚?”

她倚門環手,語氣極不耐煩。

“……”

二十三番蹲坐于她房門口,手裏擦拭上油的動作緩緩停下,默然與她對視。

這已是他固守她房門口的第五日了,自那日她轉身逃開,他便日日守在房門口,只要下值,風也來雨也來,蹲在外頭擦機油、清木渣,間或給自己擰擰關節楔釘,四處敲打,整修全身。

第一日她還可全然漠視,第二日外間嘎嘎吱吱敲打聲也還可忍耐,可這輪班一般日日行來,這誰受得了?

唐之雁伸腿輕踢他一腳。

“起來,不要攔在我門前!”

“你要……去……何處?”

他極順從地起身,給唐之雁讓出空隙,高大的身影背光而立,斜陽中鍍金輪廓映襯,面上蓼藍瓊字似是活起來一般,黑曜子眸爍爍泛光。

唐之雁猛而轉頭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光景。

不知怎麽,那句即将沖口的“與你何幹”在喉間三圈打轉,咽了下去。

“當班去。”唐之雁徑直前行,頭也不回。

他亦趨亦步随她而行。

“今日……非你……值夜……”

唐之雁哼笑一聲,道“你又知道。”

二十三番未接話,默默行于她身後。

巡城機甲非進攻狀态,随人是極罕見的,兩人兜兜轉轉出了十三宮,周圍同門逐漸變多,衆人紛紛側目,有相熟的還出口打趣。

一而再再而三得來,唐之雁有些受不了了。

她扭身停下,面上有些紅,不知是羞是怒。

“你到底想做什麽?”

“……”

二十三番仍是一副木讷模樣,垂首直直望她,半晌,緩緩伸手取下她鬓間飛葉。

“你不……喜歡……花……”

這非她想要的答案。

唐之雁忽而咬唇。

此情此景恍若日前,似是相通,卻又不同。

芸芸萬千,皮下白骨,誰看得穿那二兩皮囊。

賦閑狀态時,普通唐門弟子無權催動令符,唐之雁無法令他轉身。于是她只得倒退兩步,在暮霭沉沉中,再次落荒而逃。

二十三番停于原地,呆站許久。

【襲】

當夜月上中天時,唐之雁才貓腰潛回自己房內。

回自己房中還要像做賊一般,這算什麽事兒。

她掩門褪甲,心中腹诽着,誰知甲胄還未脫完,即刻又通通穿回去了——

夜襲大鐘響了。

唐家堡地處隐秘,入口又有三百年前同武林盟交好時聯手布下的行走大陣,巽離乾坎,生滅難入,夜襲鐘已有百年未響過了。

所以當唐之雁方聽到轟鳴鐘聲響徹內堡,着實愣了一愣。

回過神來她已顧不得其他,抓起機弩沖出房門,輕功幾個起落,向着喊殺而起的九宮狂奔而去。

唐門已逾百年未遭夜襲,堡內子弟疏于夜巡,此一時事發突然,竟無幾人能迅速趕來,唐之雁還是因緣巧合得以迅速發制,萬幸外防還有五十八番巡城機甲。

待到得九宮時,她正見周圍十幾個黑衣人呈扇形散開,刀光劍影,正對上聞聲趕來的唐門弟子和三只機甲。

宮苑中央,九宮宮主正被另十幾個圍在一處,其人且戰且退,毒镖穿風而來,暴雨梨花針滿天推射,卻打不穿十幾人形成的合圍劍影。

唐之雁腳下不停,兩發霹靂雷火彈轟開人牆,濃煙中霸道連弩飛射不停,機匣輪空短暫間歇中,又是幾發牽絲而動的雷火,一人殺出個千軍萬馬之勢,一時竟稍稍抑住了黑衣人的進攻勢頭。

“四番十番!莫戰散兵,援宮主!”

唐之雁偷得半刻,分神催動令符,大吼出聲。

續得弩箭,她飛身提氣,避過幾人刺來的劍花,企圖憑借猛攻殺入重圍,援一援九宮宮主,誰知此時,黑暗中竟忽然拍來一掌!

唐之雁沒有防備,弩匣來不及上箭,肩頭硬生生接了這一掌。

她猛嘔出一口黑血,抑住胸中翻滾的血氣朝那方向連射三發,卻無一箭中的。

唐之雁輕功點地後退幾步,偏一偏頭,發覺肩甲已被震碎,碎甲下剝露出圓潤的肩頭,視線所及之處,夜一般烏黑。

“哼。”

腳下又倒退半步,視線已有些模糊,她強撐精神,試圖擡弩射向來人,卻使不上力氣。

“唐門,果已無人了。”

耳畔,有誰譏諷道,聲線透低沉狠辣。

視野周圍俱是暗沉噪點,唐之雁終于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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