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哎。”
“……”
“哎, 哎我說。”
許世修停下腳步回頭。
符十三沖上來一把扣住他肩膀,“叫你咋不答應?”
許世修皺了皺眉,穩住手中托盤。
十三掀開蓋,“喲, 又沒吃?”他壓低聲音:“你說主父這兩天怎麽了?活兒都交接完了難得這麽閑,得, 天天兒窩在廠裏, 東西也不吃。”
許世修道:“不知道。”
十三怪笑一聲:“你不知道,我可知道。”
許世修不願多言,邁步要走, 十三從拍了拍他肩膀, “回頭再聊。”言罷一個翻身跟上後頭的隊, 出了廠門。
白記今日又沒有生意。
平日盈滿的大堂空蕩蕩,只有五桌有人。
二十個人全是廠衛, 烏衣齊整, 在死寂的堂中靜谧而坐, 五張分散的桌子恰将堂中圍起來,任誰進門吃飯都得挨着他們的桌坐。
當然, 沒人願意挨着他們坐。
符柏楠說到做到, 不砸不搶,單叫人來靜坐一招控垮白記,逼着她關店。
“娘的權閹……。”
柳三重重把壺擱下,态度從迎到懼,從懼到厭。
“哎, 這壺裏可沒茶啊。”
“茶是供給大老爺的,這堂裏還沒男的呢。”柳三翻個白眼,“沒茶,就白水,愛喝不喝,了不起你抓我啊。”
“你——”
“三兒。”
柳三回頭,“老板娘,您歇着吧甭出來。”她酸着臉瞥了眼提壺的符糜,“反正也沒人來。”
人字咬得很重。
白隐硯把她勸開,給幾人重新上了茶。“慢用。”言罷轉身便要去櫃後,符糜忙出聲叫住她。
“主母!”
白隐硯面無表情地轉身,“別,公公,白娘可擔不起。”話落便要施禮。
結果符糜更快,褲嗵一下給她跪下了,砰砰磕了兩個響頭。
“主母可千萬別這麽說,您這是為難小的啊,這要讓我們主父知道了,回去小的的屁股就保不住了。”
白隐硯抿抿唇道:“我何曾為難你?分明是你們一齊來為難我。”
符糜賠笑道:“您這是哪兒的話呢。”
她手環指堂中,“你們連着五日來我這靜坐,我哪一日少了禮遇麽?”
“……”
堂中人搖首。
白隐硯道:“少過茶供麽?”
“……”
衆人再搖首。
白隐硯道:“短過你們飯食麽?”
“……”
衆人條件反射咽口口水,齊齊搖首。
白隐硯道:“那這五天來,我白記進過銀子來過客麽?”
“……”
衆人互相看看,小蘿蔔頭一樣縮起來,不作聲了。
白隐硯嘆口氣道:“我知你們只是奉命當值,符柏楠叫你們來,你們就必須來。你也起來罷,”她将符糜拉起來,“我也不是理屈之人,只是你們不覺得這樣為難我一介行商人,太過分些麽?”
符糜四下看了看,“主母,不妨您說,小的們這真是無奈之舉啊。您待我們什麽樣,我們也都看在眼裏,小的也就跟您交個底。”
他苦着臉小聲道:“我們主父那脾氣,不用我多嘴,您也是知道的,說是讓我們這麽幹,自己呢,心裏還是惦着您的。其實這次的事兒也不是沒有商量,還有個兩天他老人家就要動身啦,您別跟他置氣,吃虧不吃自家人是不是?您只要稍微服個軟就行,稍——微——服個軟。”
他用食指和拇指比出個極微小的距離。
白隐硯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下,這一笑,冷臉就繃不住了。
衆人趕忙也賠着笑,十三也敲敲桌子道:“是是,您是沒見着這兩天主父那張臉,哎。”話落誇張地嘆口氣。
白隐硯勾着唇道:“他怎麽?”
大家七手八腳把她拉着坐下,倒水的倒水,關門的關門,十幾人拖了長條凳,拼起兩張桌子,圍坐在一起,朝着白隐硯主父長主父短。
“您是不知道,主父這兩日天天兒的不吃飯啊。”
“對啊,就是想着您,別人手底下出來的都吃不下來着。”
“就是就是,前兩天有個廚子做了面送進去,第二天就給罷了!”
“對對,這事兒我也知道。”
衆人一陣附和。
“哎,我之前起夜時候看着主父屋裏還亮燈,我走過去一瞅,你猜怎麽着?主父那臉苦得吓人,直勾勾盯着桌上個裂扳指瞧。那時候可是三更吶。”
“嚯喲,怪不得主父這兩天那臉色,嘿,青黑青黑的啊。”
“哎我知道,現在過了交接,又沒活兒,結果他老人家就是窩在廠裏不動喚,就是想您難受的!”
“就是,他肯定後悔啦,想您想得不行。”
衆人拍着桌子一通起哄,白隐硯忍不住皺眉笑了笑。
“哎哎,我也覺得是,咱主母長得這麽好看,又做着這麽大的生意,心又好,還不嫌棄咱們這號兒人,天底下哪兒再去找個這樣的啊,是不是?主父把您氣跑了,現在肯定悔得腸子都青了。”
“對!”有個廠衛一拍桌子,“你看他老人家這兩天,雖說沒讓咱不來這兒,可也沒再下令,非讓咱來找茬是不是?要我說,他就是心軟了,面兒上過不去,張不開嘴。”
“那咱怎麽辦?總不能違令不來吧?他老人家那脾氣……”
幾人唏噓一陣,齊齊看向淡笑的白隐硯。
十三領頭道:“主母,您看……”
白隐硯放下茶壺,摸摸他的頭道:“我知道你們的想法了,我也知道你們好心。”她垂下眸,“但此事我不能妥協。”
“……”
堂中沉默下來。
衆人左顧右盼,不時咳嗽一聲,撓撓臉。
白隐硯看看他們,想了想道:“不過……。”
十三迅速接話:“您講!”
白隐硯被他吓了一跳,有些哭笑不得地道:“我是想說,雖然他确實說了些……”她咬咬唇,似乎不太願講出這種字眼,“說了些混賬話,但我當時的确也被氣頂着,太矯情了,我退一步。”
她攬着壺看過去,“我托你們傳句話,行麽?”
衆人點頭。
“但憑主母吩咐。”
東廠人做事向來穩準快。
晌午的話,不到正午飯點兒就傳回去了。
一個時辰後,守着白記這群人被下令收隊回廠。
接到命令時衆人情緒都不太高,拖拖拉拉的,好歹趕着飯點兒在白隐硯這吃了最後一頓,臨走時有兩個還哽咽了。
白隐硯哄孩子似的每人發了一大把自己炒的瓜子兒香果,給他們揣在懷裏,站在門口整整衣領摸摸頭,挨個兒送走了。
結果十幾個人剛回廠便被層層扣下,守門的盤剝一點,灑掃的盤剝一點,鐵把子再分點,等複了命回屋,一人就剩手心裏一把了。
衆人一邊在肚子裏罵娘,一邊跟出行的那幫通了氣兒,準備接白隐硯過來,大家一同上路。
誰知兩邊等了一整天,符柏楠那半點動靜也沒有。
“十三,你這也太差勁了。”符九踹開門。
符十三不敢躲,嬉皮笑臉道:“九哥,你真冤枉我,主母讓傳的話我一字不落都傳到了,那……她和咱主父什麽主意,咱做兒子的哪能知道啊。”
符九蹙眉道:“她都說了什麽?”
“喲,這我可不敢多嘴,九哥你是知道規矩的。”十三後撤兩步,“我只能跟你說她沒明白說要走,不過準備還是得準備着,誰知道主父怎麽想呢是吧。”
符九在原地站了一會,咬咬牙,轉身走了。
不痛快歸不痛快,規矩還是得守。
符九領着人待命到出發前的清晨,臨正軍點卯前一個時辰,符柏楠目青面白,烏衣勁裝,出東廠向行軍陣列去。
衆人随他而行。
出門走了片刻,他忽然停下腳步。
許世修沉默上前。
站了片刻,他揮揮手:“走罷。”
又走了幾丈,他磨了磨牙,猛停下道:“小九帶人先去,你,”他指指許世修,“你随我回去一趟。”
衆人不知情由,只得領命而行。
許世修跟着他疾奔回廠,符柏楠腳程快,許世修進門時他在案上寫完了字條,吹幹疊起來了。
“去一趟白記,把這個送過去。”他将字絹遞給許世修,“能騎馬麽。”
許世修點點頭。
“騎馬去,快去快回,我在此等你。”
許世修沒有二話,接下字條,出門上馬。
蹄聲遠去,符柏楠在屋中站了片刻,指尖不住敲打梨花案。他吸口氣,捏了捏鼻梁,在屋中轉一圈,坐下喝了口涼茶,沒幾秒卻又站起身來。
若那些輪番勸白隐硯的廠衛能見到此時的符柏楠,一眼便能知曉,那些帶着三分吹噓的勸誡,全是實話。
許世修去了一刻,他進門的第一瞬,符柏楠便擡眸示意。
他搖了搖首。
“白老板不在。”
有什麽沉下去了。
“啊……”
符柏楠罕見地發出了一聲毫無意義的音節。
“不在?”他努力整理了下言語,“現在早該迎客了,為何不在?”
許世修道:“跑堂的說,因日前咱們去擾,這幾日白老板要外跑攬客,不在店中等死。”他喘了口氣:“這是原話,她還說——”
“行了。”
符柏楠打斷他,一手撐案,一手解開頸上緊束的盤扣。
片刻,他垂着頭嗤笑一聲,自嘲道:“攬甚麽客,就是不願見我罷了。”他深呼吸着,似有些喘不過來氣。
悔意滔滔。
靜了片刻,符柏楠勉強問道:“那字條呢。”
許世修道:“屬下将您的信夾在賬目中了,白老板回來必能見——”
“叫甚麽白老板!”
符柏楠暴躁地擡頭,一字一句咬牙道:
“叫主母。”
“……是。屬下相信主母回來必能見到您的字條。”許世修靜靜垂首。
一切都死寂下來。
符柏楠扶額默然立了片刻,拿開手理好衣領,緊緊衣襟。
“……走罷。”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