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人在屋中商議到午後,終而敲定了下去。

符柏楠離京期間,由他去請旨,舉薦涼钰遷暫代他司禮監的職務,東廠則交給留守的符十二和十七兩人暫理。其餘諸權由各部首領太監分掌,自己領一隊閹軍并入行軍陣列,一同入川。

晚上批完奏折,符柏楠在良夜中繞城騎了兩圈,還是去了白記。

他到的時候小食肆都已打烊了,各家門前的燈昏黃地晃着,像人老珠黃卻被人調戲,左躲右閃的娼妓。

“客官對不住,本店已——啊……來啦。”白隐硯對他一笑,“坐,我把這兒收拾完。”

話說着,她垂下頭,将發絲別到耳後,燈下的頸項幽白。

符柏楠別開視線。

閉店上完板,白隐硯引他去了後院,從後廚端來個小瓷碗。“夜裏了,不能吃太多。”

她攏衣坐下,符柏楠舀了一口。

“桃花姬?”

白隐硯點頭:“太甜麽?”

“剛好。”

她淡笑道:“多甜你都說剛好,以後可不敢這麽伺候你,老了要得病的。”

符柏楠手一頓,沒有說話。

碗很快空了,他擱下碗,停了半晌,緩緩把碗推向她。

白隐硯看看碗,又看看他,動了動嘴角,忍不住低頭笑出來。

“剛才說了,夜裏了,不可以多吃。”

碗不動了。

片刻,勺子也落進去,當啷一聲。

白隐硯的笑聲伴着符柏楠的瞪視,憋不住地傾瀉出來。

她收拾好出去,再進屋時,符柏楠和個大爺似的脫了靴捧着茶,癱倚在春榻上。

白隐硯走過去給他把靴子排齊,嘆道:“一看便知,你必是個土生土長的京城人。”

符柏楠嗤道:“誰累了不都這般坐着。”

“……”白隐硯勉強道:“也許吧……。”她攏衣坐在榻沿,“說罷,何事?”

符柏楠挑眉。

白隐硯道:“督公深夜造訪,總不會是想下榻在我這裏。”

“……”

符柏楠摩挲着杯緣道:“皇上……日前加封了我太仆卿。”

白隐硯沒什麽反應,點頭道:“哦,那是好事。”她半起身道:“你要不要我去拿晉禮的銀子——”符柏楠掃了她一眼,“——好罷。”

她又坐下了。

沉默了許時,符柏楠緩緩道:“他們近日,來過你這麽。”

白隐硯嗯了一聲:“你說你們東廠?有時候來,也有些以前不識得的官老爺會來。”她笑了一下,“想必是為巴結你。”

“誰。”

白隐硯随便說了個名字,符柏楠譏笑一聲,點點頭:“倒是有些印象。”

打了個哈欠,白隐硯起身添茶。

屋中再次靜默下來。

走回來坐下後,二人又攀扯了幾句,白隐硯意識到了。

“符柏楠。”她偏頭道:“你是在拖時辰麽?”

符柏楠不作聲。

白隐硯又打了個哈欠,灌了口茶,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你若繼續拖,今晚咱們可真得睡在一起了。”

符柏楠的眼神飄忽了一瞬,片刻吸口氣道:“我方才說,皇上加封我為太仆卿。”

“嗯。”

“實際不止太仆卿,旨意上還封了我觀容宣慰使,讓我督調兵馬。”

白隐硯手中的茶壺有些拿不穩了。

“你要去打仗?”她将茶壺擱在地上,兩手握在一起。

“去邊疆?”

“不是。”符柏楠擡起頭,蹙眉道:“你……見識過蜀中風光麽。”

“……”

白隐硯臉上的表情迅速消失了。

百轉千腸出了口,符柏楠松快下來,也放下了茶杯。

兩人對視了一會,白隐硯道:“你只同我說這麽一句?”

符柏楠挑起了眉頭。

白隐硯道:“你這樣态度,我不會跟你一起走的。”

她看出了他臉上的微訝,還有混雜的一些其他。對視片刻,她輕笑一聲垂下頭。

“你覺得我無理取鬧?”

符柏楠不答反問:“你不跟我走?”

“是。”

“為何。”

“你想必不記得了,我有過前話,餐館是忙活,一年到頭離不了人。”

“嗤,關上個把月也不會怎樣,大不了我尋人替你開。”

【锵啷】

劍對劍。

白隐硯看着坐下緞面的花紋,飲下的茶在舌根發苦。

她輕聲道。

“不。”

“不?”

“不。”

她擡起眼,直面他的目光。

腔調溫和的,斬釘截鐵的。

符柏楠心裏躁郁起了。

他諷道:“怎麽,白老板還有其他顧慮?”

白隐硯道:“符柏楠,我再說一遍,你這樣态度,我不會跟你一起走的。”

符柏楠譏笑道:“那你想讓我有什麽态度。”

白隐硯看着他,笑有些涼:“你還是認為我無理取鬧。”

“哈。”

符柏楠豁然起身:“那你倒說你為何不願跟來?”

“那難道督公相邀,白娘便必須同行嗎!”

白隐硯亦站起身,長久以來,第一次擡高聲調說話。

“你既應了跟我,不該盡好本分麽!”

“本分?”白隐硯微張了嘴:“你竟然跟我講盡本分?你——”

“不然呢?”

符柏楠被她一刺,迅速打斷她,不陰不陽地譏諷道:“哦,你不願來,可是這京中有舍不下的人?可就等本督前腳離了京,你後腳便小轎一頂私會過去了是吧?怎麽,需要本督給你們包旅店的銀子嗎?”

他摘下手上的扳指,猛擲在地上。

劍鋒三尺三,不辨來人不分招式,一通亂砍。

白隐硯氣得手有些抖。

“符柏楠,你竟自卑若此麽?”

“我自卑?”他誇張地高笑一聲,再也壓不住的聲線不男不女,尖而利,“你說我自卑?!”

“說出這種話,不是自卑是什麽?銀子,權利,一遇阻你就用這些擋在前面往後縮,撐着那二兩臉皮不願意拉下來,你明知我要什麽,你就是不說!”白隐硯撿起扳指,朝他擲回去,“就是偷人養漢,我也絕不用你的錢!”

符柏楠被砸了個正着,腦子一熱,一把攥住下颌把她壓在牆上。

“白隐硯,這京中被我東廠逼着關店押出京的,你可不是頭一份!”

幽蘭成鋒,毒蛇吐信。

兩人緊緊盯着彼此,顏色都很不好。

喘息聲很大。

過了一會,符柏楠緊咬牙關,字從牙縫間迸出:“我最後問一遍,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白隐硯沒有轉開視線,也沒有言語,可她已回答了。

本也沒什麽可說。

符柏楠猛地放開手,頭也不回地走出屋,甩上門時聲音極大。

屋中靜下來。

白隐硯在原地站了許時,忽然不知所謂地在屋中轉了一圈,抱着自己,蹲下了。

窗外風輕雲暖,萬物生發。

符柏楠徹夜未歸。

廠裏宮裏沒人知曉他去了哪兒,許世修發覺他四處無蹤時,策馬找了一夜,第二日正午才被叫回去。

他着急忙慌地撞開廠門,擡眼便見符柏楠坐在案後處理廠務。

“主——”

“不必說了。”符柏楠打斷他。“帶他去洗個澡,睡一覺,今日不要當值了。”

許世修癱跪在地上,半晌才反應過來,緩緩恢複了平日的樣子。

“謝主父。”

“去罷。”

符十三将他攙出屋外。

許世修奔了六個時辰的馬,四處尋人,沒有間歇,也沒有更衣,身上血腥味混着騷味。

十三把他往肩上使勁兒扛了扛,道:“沒怎麽騎過馬吧。”

許世修微點頭。

“怪不得弄成這樣。”

十三玩笑着拍了下他的後腰,許世修疼得打了個冷戰。

“九哥心粗,估計沒跟你說過,咱要是騎馬出門兒,身上最起碼備着兩套換用的衣裳。”十三笑道,“咱們這號兒人,騎上一個時辰亵褲就不能穿了。”

許世修低道:“記住了。”

十三嘆道:“要是今兒主父還未歸,你怎麽辦?”

許世修聲音低弱:“找。”

十三嘬了嘬牙:“得,兄弟,都是一家鍋裏吃飯的,我服你人性。”他嬉皮笑臉道:“哎我說,你昨晚上都上哪去找了?城西那邊去了沒?”

“……”

許世修沒有動靜。

十三偏頭拍拍他。

“哎你別裝死,你……哎,哎!哎這馬上到了你別睡啊,澡盆子裏溺死咋辦?哎!”

許世修已經什麽都聽不見了。

他從正午一口氣睡到深夜三更,如果不是餓醒了,大概還能睡到天亮。

從記事起他少有能睡足覺的時候,許世修坐起身揉揉臉,後知後覺出身上幹爽,衣裳也是新的。

無聲息地跨過他人,下地在屋裏站了一會,他拾掇好,去廚房找了兩個冷雞蛋。

往回走時,許世修刻意繞路去符柏楠那看了看,見亮着燈,他在門前停了片刻,沒敲門,轉而站在門邊。

“進來。”

“……”

許世修進屋跪下。

“主父恕罪。”

符柏楠把蓋在臉上的書掀起來,懶散道:“本也睡不着。”他坐起身,“好了?”

“回主父,已好多了,今日可當值。”

符柏楠倚着榻打量他一會,道:“還有七日便要啓程,馬是不能騎了,到時你同我一齊坐車。”

許世修道:“屬下不敢。”

符柏楠諷笑一聲,手腕一轉,将書抛在案上。

“怕甚麽,反正吩咐備下的馬車是雙乘,該來的不來,空着浪費。”

許世修只望着他,并不言語。

符柏楠揉着手指,閑散道:“若是符肆,此時便要多舌了。”

“是。”

符柏楠偏頭:“你不問我夜裏去了哪?”

許世修道:“不問。”

符柏楠輕笑一聲道:“答得好。”他揮揮手,“你去罷,明日也別來了。”

許世修躬身:“是,屬下告退。”

臨關門前,符柏楠淡淡綴上了句:“以後夜裏添食不必委曲自己,要吃什麽,把那廚子踹起來做。”

許世修手一頓,低低應聲。

【喀】

房門阖緊。

符柏楠倚榻而坐,燈下,雙目無神,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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