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方轉過街口,景象便與另一條大不一樣。

路邊支開的簡易攤棚人滿為患,桌前坐不下的便站着吃,有些相熟的食客搬了自家的凳子,三五成群坐在一條凳上,端着碗吃,冒熱氣的攤棚周圍排着長隊,也有人牽了孩子,拿着自家溫食的食盒排着隊等。

符柏楠前行些許,見到幾個兵馬司巡邏衛的,脫了盔帽蹲在一邊吃,似乎是這攤子本不在這條長街上,聚攏的人又極多,原想驅開,誰知竟也聞着味兒吃上了。

符柏楠微眯着眼走近幾步,忽而有種預感。

無端而起的,毫無緣由的。

兩三步。

随着人群緩緩向前挪動,透過隊伍的縫隙,他見到了那張臉。

相別近半月,再見時她一身尋常家廚娘的青白布衣,擋裙系在身前,木簪挽發,忙得腳不沾地。

預感成真,符柏楠沒忍住深吸了口氣。

在原地站了站,他穿過人群,徑直走到攤前。

影子罩下來。

白隐硯擡首見到是他,一頓,還未動作,隊中一個大嗓門的女人忽然斜出身子沖符柏楠喊:“排隊曉不曉得啊?哪裏來的二流子娃娃跟到別個溝子後頭排起撒!”

符柏楠剛要轉身,白隐硯一把拉住他扯到攤後,遞給他一只空碗。

她對那大嗓門女人笑道:“嬢嬢(姐),做是我男嘞(這是我男人)。”

南語溫軟,字與字黏連着淌出來。

那大姐聽了咕哝兩句,縮回了人群中。

符柏楠看着白隐硯。

片刻,熱面出鍋,她就着他的手在碗底鋪了層碎椒,面倒進去,澆上鮮湯,又撒上些別的。

白隐硯擡手指了指一個人,符柏楠把面遞過去。剛收了五個銅板回來,手裏又多了個空碗。

“……”他舉着碗打量了人群一圈,低低開口。“你會講南語。”

白隐硯垂着頭,不言不語。

新面出鍋,還是方才那一套。

把收的五文扔進錢袋,符柏楠自覺地拿了個空碗端着,掃了眼案板上的碎椒。

“過些時候做碗不辣的。”

白隐硯仍不接話。

符柏楠頓了頓,幹咳一聲,有些困難地改口:“過些時候……你能做碗不辣的麽。”

白隐硯才擡頭看了他一眼。

“好啊。”

她淡淡道。

又收回五文,符柏楠将銅板抛進錢袋,幫白隐硯将其紮緊拖到攤底,看她取了只新的出來。

符柏楠道:“要做到何時。”

白隐硯道:“這些賣完就收。”

符柏楠暗自估量了下時間,不再多言。

兩人沉默地配合着,近半個時辰後,白隐硯熄掉了攤上的打汶口燈籠,收了攤。

給借長凳長桌碗筷的店家結了銀子,符柏楠挽着袖子,幫白隐硯将大錢袋扔上馬車。

掀開簾,裏面還有兩袋滿當當的。

白隐硯從深處掏出包東西,守着最後一點亮,起鍋給符柏楠下了碗面。

“吶。”她将碗筷遞給他,“坐車轅上吃吧。”

一筷子下去,符柏楠停了停,忽然道:“你用了麽風吟天羽。”

白隐硯終于燦爛地笑起來。

“用過了,你吃吧。”

有些什麽無聲無息消融在夜裏。

符柏楠靜快地吃完面,擡首便見她在車架另一邊,舉着賬冊,靠着車壁捶腰。他控制不住地擡了擡手,又落下去。

迎上他目光,白隐硯笑了笑,溫和道:“飽了?”

“……”

符柏楠垂下眼簾。

“你何時來的。”

白隐硯道:“昨日晌午前。”她停了一下,“比你們要快些。”

符柏楠看着她,有些遲疑道:“你……”

話出口又收住了。

白隐硯等了等,看他神情,了然接口道:“我?這幾日我自己帶着家夥什,遇城便做上個一日半日,走到何處便賣到何處,算是打名頭,也算多年後二度游學吧。”她講着講着笑起來。

“說來也是,小地方廚子都懶,五六年來人景俱遷,口味卻改得不多,跟着當地樣式變上一變便能賺個紅頭盈門,比起當年剛下山時,銀子倒是好賺多了。”

符柏楠停頓了一下,沒憋住,故意道:“那京城那邊呢。”

白隐硯反問他:“督公以為呢?”

符柏楠聽出了她話裏藏的刺,抿了抿唇。

白隐硯不可聞地嘆口氣道:“托給孫師父了。她手藝不遜于我,頂個把月還算不得甚麽。”

燈下她看着符柏楠,見他似要言語,攆着話尾淡淡道:“我知道。”

“我同你道館子離不了人,便是離不了,所以這不還在開着?話說得好,督公的事便是大丈夫宦途坦坦,白娘我的館子卻就是女兒家的玩鬧麽。”

這句話的愠怒,比半月前兩人争吵時的氣話帶得多。

符柏楠被她堵了回去,一條腿垂在車轅外,屈膝倚坐着。

半晌,他低低嗓音纏過燭火。

“……我并未這般想過。”

他望着不遠處啃吃夜草的馬,閉上嘴不再言語,似在等待什麽。

四周在蟲鳴中寂靜片刻。

白隐硯輕輕地笑起來。

“嗯。”

她道。

“那是我們彼此誤會了。”

等待落到了實處。

符柏楠彈去腿上草籽,勉強輕笑一聲道:“我想甚麽,你總是知道清穿之傲嬌有理。”

白隐硯道:“也不總是。”

她忽然從懷中掏出一物,略玩笑道:“像日前,我以為督公不将白娘視作人來擡敬,心下有怨,故端着了些,誰知督公竟真認為白娘要一刀兩斷。”

言罷晃了晃那東西,是方填了字的白絹。

字句影綽,滿是告饒的話。

符柏楠擡眼見到她手中字絹,面色一變,劈手便要去搶,卻被白隐硯扭身躲過,一咕嚕滾進馬車中。

符柏楠撩簾探身,身子卻猛地僵住了。

白隐硯當着他的面,大大方方拉開衣袍,将白絹揣進了亵衣中。

“……”

符柏楠差點把車簾拽下來。

“你做什麽?!”

白隐硯神色輕松:“督公的墨寶何其珍貴,白娘貼身收着,以防丢了。”

“你!……”符柏楠緩緩後撤,與她拉開距離,微光中的面孔紅到耳根,聲調有些急躁。

“丢……丢了便丢了,我再寫與你,這方你還給我。”

白隐硯狡笑道:“簡單,督公若想要回去,親自來拿便是。”

言罷撐着車廂便要向他來。

回答她的是狠狠甩上的車簾。

白隐硯也不追去,在馬車中兀自笑了一會,理好衣襟下車,遠遠見到符柏楠站在街頭燈影中,和幾個人交談。

片刻各人互相颔首,飛身隐去了,符柏楠轉身緩緩朝她走來。行到攤前小燈下,他腳步頓了頓,白回去的耳根又起紅潮。

他站在距她三丈遠處道:“你……我……同行……”

白隐硯不答,只站在車旁偏頭看他。

符柏楠自知她的意思,咬了咬牙走近些,略提起嗓音:“你願不願與我同行?”

白隐硯仍舊不答。

符柏楠吸口氣,走到一丈處,又問了一遍。

白隐硯終而不再難為他。

她笑了笑,轉身坐上車,看符柏楠将馬套好,駕車駛上大道。

白隐硯到營前時,王宿曲早候在将軍帳裏了。

見到她時,王宿曲态度很溫和,笑容也可掬,是大夏士人極推崇的那類儒将。幾人見過禮,符柏楠便命人将她送去帳中先行安置。

白隐硯不知他與軍衆通了什麽氣兒,又做何解釋她的身份,她不怎麽願意幹涉這些事。

随軍儀仗是有編入的女武,但是不多,大多是決勝千裏的幕僚,此時來了個女人,而且這女人進的還是太監的大帳,這件事兒笑話一樣,在晚膳後的賭錢閑話中迅速傳開就這麽一直寵你,愛你。

有人賭她必然醜得難以見人,卻在窺伺者見到白隐硯打水回營後,輸了半個月的軍饷。

世間總是有怪事,也總有些人注定要輸。

符柏楠掀開帳幕。

“回來啦。”白隐硯回頭看了他一眼,将帕子扔進桶中洗了洗,撈出來繼續擦拭。

符柏楠被她那三個字壓得腳步一停,喉頭動了動。

“明……”他咳了一聲,“明日就拆去了。”

“明日拆去,可今夜睡在這的不還是你。”她随口道:“我不願你将就着。”

“……”

符柏楠手背掩口,站在帳門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背上一陣熱一陣冷。

白隐硯從前不是沒說過這類話,相反,她說得很是不少。

可他從未這般動搖過。

見他半天沒搭腔,白隐硯回身看他,“怎麽,困了麽?”她提起水桶,溫聲道:“我叫十三去讨了些熱水,你梳洗過歇下吧?”

符柏楠深吸口氣退回帳外陰影中,“我去車上,你在這睡。”

白隐硯淡笑道:“這是監軍的帳子,我怎能睡呢。”

言罷錯開他便要出去。

符柏楠忽然伸手提了她手中的桶,背着身迅速道:“我去倒,你睡罷。”輕功提氣,兩三步沒了影。

白隐硯看着他離去的方向站了一會,走出大帳。

另一側,符柏楠在夜溪前用冷水潑了臉,倒淨水桶,靠着樹幹坐在了溪邊。

夜裏溪水涼,風也涼。

符柏楠坐了一會,漸漸冷靜下來,擰幹濕帕正要起身,他忽然停了停。

映着溪水反出的月光,他看清了手裏的東西。

是那條字絹。

絹上的墨被多次投洗,大多都掉了,只剩下幾個邊角上暈開的,但也依稀難辨,尤其落款處似被人用力搓洗,墨色掉得很幹淨。

他的窘迫也一同掉了個幹淨。

他看了那白絹一會,靠坐回樹前,忽然嗤笑一聲,虛扣住額,掩着眉眼低低地笑出來。

她總是這樣。

笑聲漸漸沉下去,隐在薄涼的夜裏。

她總是很知趣。

符柏楠緊握着那方字絹,指關節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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