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符柏楠從溪邊回營已是半個時辰後的事了,營中大半已熄火,只有零星幾個喝了酒的,和值守軍倚着帳子聊天。
他剛到馬車前五六丈,便見到白隐硯的車同他的并排停着。她坐在車架上挑燈算賬,兩腳懸空,露出雙素白的靴尖。
符柏楠頓了頓,負手走過去。
白隐硯擡起眼,“抹布洗幹淨了?”
符柏楠點點頭。
她了然地抿一抿唇,不再多言。
往邊上挪了挪,她空出一大塊位置,扭身從車廂中拿出只紙碗。
“給,宵夜。”
符柏楠接過來,坐到一臂遠的車架上,“這還不到初更。”說着卻往口中送了一大勺。
白隐硯笑看他一眼,打了兩下算盤,随意道:“大軍是點卯後拔營麽。”
“嗯。”
白隐硯在賬上添了一筆,“既與你同行,我在想把車馬賣掉,順便把錢換了,明日來得及麽?”
符柏楠又挖了一勺,“你不必管了。”
白隐硯放心點了點頭。
兩人聊了一陣,白隐硯打個哈欠,從暗格裏拿出茶壺喝了一口。
符柏楠諷道:“到哪都能見着它。”
白隐硯道:“慣了,改不了。”
兩人正說着,車前草叢微動,符柏楠手中木勺瞬間劈手飛出去,帶出聲慘叫。
“滾出來!”
兩個脫了甲的兵卒爬出來,一個肩上還插着沒肉的木勺,跪在有光的地方叩首讨饒,說明了來意。
軍中打賭,他倆輸了錢不服氣,想來看看白隐硯是個何方神聖。
符柏楠譏笑一聲,腔調溫柔。
“看看?”
他跳下車轅,從腰間抽出鞭子,“看我東廠的人是什麽下場,你們百夫長沒教過規矩?”
他正要擡手,袖子忽然被人扯住,一扭頭,白隐硯沖他探着身。
“碗。”
符柏楠愣了一下,兩個兵也呆在地上。
“碗給我。”
“……”
符柏楠把碗還給白隐硯。
接了碗,她的手并未松開,從扯着袖子下滑,變為拉着他的手,松松握着。
“還吃嗎?”
“……”
符柏楠動了動嘴。
白隐硯又問了一遍。
“還吃不吃?”
他吸口氣,将鞭子收回腰間,扭過頭。
“滾。”
兩個小兵謝着恩,連滾帶爬地跑了。
白隐硯并不多話,從車裏的冰桶中又盛了一碗,倒了杯涼茶一塊給他,“太甜了,記得把茶喝掉。”
符柏楠垂下眼睑。
白隐硯又開始垂頭算賬,過了一會噙着笑開口:“你怎麽和王将軍他們說的?”
符柏楠擡眼看她。
“給你收拾帳子的時候就有來的,看我眼神跟看傻子似的。”她低低地笑出聲,不甚在意。
“哦?”
這句是對那些人的。
“你是挺傻。”
這句惡毒譏諷是對她的。
“……是麽。”白隐硯又寫了幾筆,合上賬冊,扭頭看着他。
“跟着你就是傻麽。”
“……”
符柏楠眉心一跳,忽然有種難言的感覺。
他接不上來話,兩三口趕着把茶飲空,躍下了車架古代女玩轉校園。
“夜深了,你……”
他略一停,白隐硯便接過話頭,“今夜我在車上睡,被褥都有,明天往後聽你安排。”
符柏楠點頭,轉身走向大帳。
等臨睡前的一切都結束了,符柏楠吹去燈,合衣躺在榻上。他回憶起方才的感覺,忽然解開了那股難言。
今夜自溪邊回營,期間的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那些話,那些事,那些東西,都可說可不說,可做可不做,可吃可不吃。
但只有那句話。
他微偏頭,阖上了眼。
只有那一句。
第二天拔營起寨,上車後他給了白隐硯一袋銀子。大雙乘本就是為他倆備下的,現下白隐硯來了,許世修便跟着隊騎馬。
她拉開錢袋數了數,“怎麽折舊的東西賣出原價來了?你是不是又威脅人家不按本位買,就讓他做不下去生意?”
符柏楠懶散道:“本督怎會做這種事。”頓了頓,他惡劣地笑道:“明明是本城地痞威脅的。”
白隐硯哭笑不得:“孩子氣。”說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符柏楠本想躲,可馬車狹窄,他一個後仰險些碰掉宮帽,等反應過來,白隐硯的手已經收回去了。
“你……”他話語卡了一瞬,手抵口鼻,惡目道:“放肆!”
白隐硯不惱不言,只噙着笑偏頭看他,神情溫和而包容。
沒幾秒,符柏楠面上的紅便用手遮不住了。他又刺了白隐硯幾句,扭頭望着車外黃土大道,好像對那個景入了迷。
有些什麽壓不住地向外湧。
符柏楠不可聞地深吸氣。
良久,他轉身坐回來,白隐硯已在車廂另一側低着頭看書了。
他盯了她一會,從暗格中取出些東西擱在壁桌上。
“過些時辰下去用午膳,你莫同王宿曲多言。”他将拆開的果食堆到她面前。
“嗯?”白隐硯擡了下眼。
“好。”
她不多舌,符柏楠反而開口解釋。
“王宿曲年過不惑,是早期的清流舊儒,師從內閣,妹妹又在刑部當差,做官十幾年油滑得很,與我不是一派。”
白隐硯道:“我不懂這些派系,你提了也是無用。該做什麽,你同我說一聲便是。”
符柏楠喉頭動了動,勉強嗤道:“高官之間周旋得風生水起,哪來的不懂,我提了确實無用,正反你都通透。”
白隐硯拿了個果脯,只輕聲道:“我都聽你的懶妃席卷歸來。”
古卷翻過去一章。
“……”
符柏楠覺得口中有些幹,那股剛退去的躁郁又上來了。
他喝了口茶,倚着軟枕找話:“你知他妹妹是何人。”
白隐硯随口應答:“嗯?”
“是刑部理事王穎川。”
“哦。”話出口白隐硯才反應過來,“她?”
符柏楠道:“你認得她?”
白隐硯擡起頭,“聽雲芝提過,說她做官不錯,為人卻不行,太傲直,有些像寫洗冤大傳的宋慈。”她合上書,“我倒覺得這種人很是可親。”
符柏楠冷嗤一聲,腔調裏帶點什麽。白隐硯聽出來了,卻只把态度收在抿笑的嘴角。
“何止為人不行,品味也不行。”
符柏楠扭曲着薄唇,刻薄道:“捧着清流的臭腳,眼珠子黏在宮裏的人身上,吃着碗裏的看着鍋裏的。”
白隐硯偏頭道:“怎麽,她看上你了?”
“哈。我倒巴不得,她要上趕着來,刑部早讓我掐住喉嚨了。”符柏楠掏出煙杆磕磕,填着煙絲道:“是原在宮中當差的,叫華文瀚。”
白隐硯不認得他,點點頭拉開了兩側車簾,騎在車旁的符九看見她,略一施禮。
紫煙緩緩飄出去。
車窗一開,兩人便不再多聊這類話,又說了幾句便各自靜下來。符柏楠抽完一杆煙,拿出随身的朱批開始理事。
大軍行了兩個半時辰,近晌午時,選了處背山平地停下,大家分散開架鍋起炊。
白隐硯挑了個與衆人稍遠些的地方先給符柏楠做了,端給他道:“是不是給王将軍送些去?”
符柏楠略一沉吟,叫許世修來讓他送了一份去軍前,待他回來,白隐硯也給他盛了一碗。
因她用的是攤販式的大鍋子,三人根本吃不了,白隐硯取水時,見着符九十三他們幾個近侍蹲在一起啃幹糧,便幹脆叫了也來吃。
符柏楠雖然眼神吓人,倒也默許了。
去白記找過茬的幾個都知道她的手藝,捧着碗要樂瘋了,心裏還得使勁摁着不在符柏楠面前表現出來,編隊裏有些沒吃過的不大樂意,一口下去,也都倒戈了。
民以食為天。
“給。別蹲着,找個地方坐下吃。”
“哎,謝主母賞!”
以鍋架為中央,周圍散落着好多烏衣的小蘿蔔頭,坐在地上的,跪坐在草席上的,三三兩兩。
白隐硯在五個紮堆圍坐的廠衛身邊半蹲下,道:“還可以嗎?”
衆人忙不疊點頭,抹把嘴跪下磕頭。
白隐硯苦笑道:“你們吃你們的,我就随口問問。”她把一人扶起來撣撣膝,“你叫什麽?”
那廠衛道:“回主母,賤名小雨子,蒙主父不嫌棄,跟了符姓。”
白隐硯把碗遞還給他,“你多大了?”
符雨道:“回主母的話,小的今年十六了。”
白隐硯愣了一下,擡頭看別人,“你們呢?”
“回主母,小的十七。”
“小的也十六。”
“小的雙十。”
符十三笑嘻嘻地湊過來道:“回主母,屬下十九啦。”
白隐硯嘆口氣,摸摸他頭頂,“還都是孩子啊……。”她起身轉了一圈,“有不夠的麽?”
一大批人迅速舉起拿着筷子的手。
“主母!”
“有!”
“這兒!”
符柏楠忍無可忍地将筷子擲過去,“有什麽有,吃完了都給老子滾蛋!”
“……”
衆人噤聲,只把臉埋在碗裏,露雙眼睛偷看白隐硯。
她抿嘴笑着,走過去又起了一鍋。
符柏楠踱到她身邊,“不必管他們。”
白隐硯切着菜輕聲道:“随軍這麽苦,想吃就讓他們吃吧。”
符柏楠譏笑一聲,剛要言語,白隐硯忽而湊到他耳畔低道:“車裏有我給你留的甜糕。”
氣音舔過耳蝸,符柏楠猛地後退兩步,捂着耳朵咬牙低吼。
“你、你做什麽!”
白隐硯偏偏頭,從眼簾上笑看他,“難不成你要我大聲喊出來?”
“……”
符柏楠瞪了她片刻,狠狠轉身上了馬車。
白隐硯剛收回視線,便迎上一群仰着頭的炯炯目光,神情裏有着發自內心的崇拜。
白隐硯失笑拍拍手,“還有誰要吃?”
“我!”
“我!”
蘿蔔頭們舉着筷子從地上跳起,朝她圍攏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