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打那天晌午起,白隐硯發覺随行閹軍對她的态度起了些變化,具體是什麽很難言,非要講的話,大約像是在看菩薩。
她還同符柏楠玩笑,說等一趟來回打完,回了京自己許能讓人供着起個生祠。
符柏楠不置可否。
王宿曲對她倒很是尊敬,有時用完膳,他會親自來道謝。
後來在車上閑聊,符柏楠告訴她王宿曲向來如此,他對自己任職刑部的妹妹和出任禮部的妻子都很敬重。
行軍長路枯燥,日夜兼程又走了十來日,終于脫邊入川了。
沿途所過的城鎮辛味愈重,一行人大多是北方軍,沒口福吃白隐硯的吃了幾天鎮甸,臉上都起了紅疱,有的口中生瘡,出恭時鬼哭狼嚎。
軍隊入川後行程便慢下來,王宿曲吩咐衆軍養精蓄銳,待行到蜀中,一氣兒殺過去,三兩日結束戰局。
大軍翻過個山頭,在山腳一片峽谷歇下來。
靜歇了一夜,清晨,白隐硯起來去谷溪邊洗臉。
她起得很早,軍帳中還一片寂靜。
在溪邊洗了臉,往回去時她路過一處稀林,裏面依稀有響動。向旁走了幾步,她聽清了那響動。
是鞭尾的破空聲。
白隐硯悄聲行過去,看見了符柏楠,她隐住氣息,站在遠處看了一陣。
符柏楠随意紮了個馬尾,外袍挂在一旁樹枝上,中衣擺纏在腰上,在那行鞭。他手中長鞭尾帶倒刺,刺上有鈎,偶爾挂住樹幹,一拖一帶便是大片樹皮。
他招式用得很雜,沒有完整套路,不知從哪學來的,多是些走下三路的狠招,間或夾雜正派功夫的一招半式,也被他自行融彙,打法詭谲。
武如其人。
白隐硯後退幾步,亦束起發,随手撿了根長枝,輕功提氣朝他背後猛刺而去。
符柏楠聚精之下未辨清來人,踏步錯身向着她便是一鞭,白隐硯扭身躲過,兩人在林中纏鬥起來。
光影來去,瞬時便是十幾招。
白隐硯仗着符柏楠未見過自己的招數,快打快殺,一時占了半式的上風,踏樹騰躍,反身找到空隙,長枝破空直打他命門。
符柏楠不退反進,鞭尾纏上枝子,她使力向後一扯,他鞭子竟脫手了。
白隐硯一愣。
這一愣,勝負便定了。
不等她反應過來,耳側忽來極輕的涼意,一物擦着頰邊過去,削去她半節碎發。
下一刻,黑影籠罩,她被人猛地扣住咽喉,壓到樹幹前。
涼物抵在脈上。
“你好大的膽啊,誰派——”符柏楠看清來人,話頭頓住:“你?”他拇指頂高白隐硯下巴,見頸上光滑無傷,放開了手。
白隐硯抿着嘴,嗤一聲笑出來,“原來督公還有殺手锏。”
“……”
符柏楠收了薄刀,自地上撿起長鞭。
“多一層防備而已。”
白隐硯撣撣衣袂,淡笑道:“你可知這在江湖上算得最下三濫的招式?劫道綠林看到都要笑話你的。”
符柏楠冷笑一聲,态度很明白。
他将長鞭纏在腰間,伸手穿起外袍,“你那是什麽招式。”
白隐硯遞給他方帕子,“師父教的,我也不知。”
符柏楠接過絲帕,看着她沉默下來,沒有言語。白隐硯知他意思,輕輕搖了搖頭。
“……”
他擦了擦汗,垂下眼,片刻轉開視線。
“回去罷。”
白隐硯嗯了一聲,“我剛起時燙了雲吞,現下應該能用了。”
“雲吞?”符柏楠反應了一下,偏頭看她。
腦後束發掃過,衣帶當風,枯高若骨,晨光中竟有些君子脈脈的錯覺。
“馄饨吧。”
只是一開口,聲音仍舊陰柔着不男不女,壓低了擡高了都是那樣。
“嗯?不該叫雲吞麽。”
“誰同你講的。”
“我小妹。”
“嗤,總歸不是師父了。”
兩人溫和地争執着,慢慢走回營地。
清晨拔營起寨,大軍又行了兩日,在近蜀的一處縣城外落腳。
還未到近處,衆人便遠見五裏亭上到銀司法曹,下到縣丞管事,從朱到綠站了一排文官。
符柏楠看見了,白隐硯自然也看見了。
馬車緩緩停下後,她隐在車中沒有跟他一同出去。
腳步聲遠。
腳步聲回。
符柏楠掀開車簾,探身伸手,白隐硯溫柔地握住它。
“今夜可以入城歇腳。”
“?”
“城大,兵馬司和縣裏把驿館客棧都騰出來,能容下衆軍。”
白隐硯翻身上馬,和他并行道:“你在哪睡?”
符柏楠道:“客棧罷。”
白隐硯點點頭,不再多語。
衆人入了城,果如符柏楠所說,閹軍十有九分下榻客棧,可有一事與他所想有些出入。
“什麽叫只有一間上房。”
“……”
許世修符九一衆廠衛站在房門前,圍着兩人不敢作聲。
符柏楠咬牙切齒又問了一遍。
片刻,十三壯着膽子道:“王将軍知道您老和主母的事兒,就……就只訂了一間,現下別的也都讓人住滿了……您……”話到最後越說越小聲,眼神飄向白隐硯。
白隐硯似乎被樓下用膳的食客吸引了,看着那頂屎黃色的布帽入了迷。
“住滿了?”符柏楠冷笑一聲,枯指一伸:“隔壁何人。”
許世修道:“王将軍。”
符柏楠又道:“再往後去。”
許世修道:“劉副将。”話落補道:“客棧驿館所有上房都住了軍将。”
這是按在臺面下的羞辱。
“……”
衆人沉默着。
符柏楠還欲說什麽,白隐硯忽然嘆了口氣,轉過身來,未等符柏楠再開口,走進了屋中。
她放下包袱,在屋裏轉了一圈坐到榻沿,兩手撐在身側,擡頭靜靜看他。
望變成對望。
于是沉默變成了另一種東西。
岑寂良久,符柏楠終于垂下眼簾,跨過房門。
廊中烏泱泱圍了十幾人,不知是誰起的頭,一個兩個的,十幾顆腦袋擠在一塊小聲起哄起來。
符柏楠回身啪地把門摔上了。
一扭頭,白隐硯還在看他。
“……”
符柏楠不敢回望,走到桌邊僵直地坐下,翻杯倒了碗茶,抿了一口,差點燙破舌頭,擱下杯子,又險些打破茶杯,将杯子扶回桌裏,又撒出些茶,最終潑髒了衣袍下擺。
他伸手從袖中掏絲帕,抽了兩抽,沒抽出來。
身側光影一暗,素手伸過來撣了撣他衣擺,用帕子沾幹了茶水。
“你餓不餓?”
那只手把絲帕塞進他手中,握住他發涼微抖的手指搓了搓。
“一下午沒吃東西,我餓得手都在抖。”
她道。
“不信啊?你試。”
“……”
符柏楠說不出話。
他喉頭上下滑動,閉了閉眼,長久地低嗯一聲。
“你帶我去轉轉吧?以前游學沒來過這兒。”白隐硯道,語氣有些刻意的懶散:“今日不想自己做了。”
符柏楠站起身,抽出手,勉強譏笑道:“來不來的呢,左右都是些難吃至極的玩意兒,還沒你——”
“嗯?”
白隐硯笑看他,“沒我甚麽?”
“……”
符柏楠緊閉起嘴,轉身快步走出房間。
二人在街上轉了轉,剛到飯點,許多手藝鋪面已陸續上板。符柏楠已逐漸恢複了原來的樣子,路過一個關門的書肆時,微光通透的窗後傳出嘩啦聲。
白隐硯勾唇道:“在搓牌啊。”
符柏楠挑眉。
白隐硯解釋道:“京城沒有這規矩,蜀地人歇得早,晚間喜歡擺龍門陣邀人搓牌,或者玩葉子格戲。”她話落又補了一句,“你們京裏的就知道賭色子玩馬,對了,還有下棋。”
符柏楠嗤道:“下棋怎麽不好。”
白隐硯忍笑搖頭,“沒有不好,沒有不好。”
兩人挑了家食攤坐下,符柏楠對攤上的油膩髒污很是介懷,條凳上鋪了帕巾,桌沿上也鋪了帕巾,但在吃食上掰不過白隐硯的執拗。
她擦着筷子道:“初來生地,要吃地道的菜只能來這種地方。酒樓裏商權一體,通了氣兒的大掌櫃一定認得你,會知會廚子照你愛吃的口味改。”
符柏楠扭曲着嘴角,“我寧願如此。”
菜端上來,白隐硯攪了攪上面濃厚的浮油,“可你還是在這,沒去酒樓。”
“……”
她夾出一筷子寬粉,溫聲道:“吃罷,涼了會凝起來的。”
符柏楠下了筷。
白隐硯的話不太錯,菜雖不合口,但的确很難違心說難吃。
兩人對坐吃了小半個時辰,互相捧着帕巾,滿頭大汗淚眼汪汪,符柏楠連刻薄話都講不出口——一旦停止抽氣,嘴裏就火燒火燎得疼。
白隐硯邊笑着邊哭着,邊不停地擦眼淚。
一旁攤主看樂了,好心端了兩碗紫蘇茶來,二人一人一大碗仰頭而下,終于消停了些。
“外先來嘞哇。”
白隐硯點點頭,眼圈還有點紅。
“真嘞是喲,吃不得辣就講要白味嘞呀。”
符柏楠的睨視随着這句話直射過去。
白隐硯道:“你們都吃這樣的,難得來一次,總該試上一試。”
攤主瞪着眼睛,“不得哦,喔們平日子也不得吃這麽辣。”
“……”
“……”
靜了片刻,白隐硯嗤一聲,在符柏楠鐵青的面色前大笑了出來。
付過帳,二人又在街頭轉了轉,繁盛街五六條,通宵達旦的除了娼館與妓院,便是嘩啦聲不絕的茶樓賭坊。
路過紅頭街時,符柏楠身邊刮過去個人,扭頭才發現是個男人,只着中衣,下擺還光着,靴都沒套。
不及扭頭,又刮過去一個。
舉着把菜刀。
“李個龜兒子娃娃!李還真當喔是死了嗦!吃到碗頭嘞想到鍋頭嘞,嫖,老娘浪李嫖!李有種不要給老娘跑!”兩人一前一後追了過去。
符柏楠看笑話般扁扁嘴角,挂起個惡劣的笑。
他回首正要對白隐硯開口,視線方擡,動作一頓,僵在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