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夜深人靜時,陳士勳又被惡夢給吓得驚醒過來。

冷汗濕透了上衣,他瞠大雙目,直愣愣地瞪着天花板,心跳依然狂亂,好半晌才漸漸趨緩。

自從吃了那兩顆子彈之後,他的心情就沒有一刻能夠安穩,一直在作着相似的惡夢。

他夢見在他遇害的時候,巧薇就坐在副駕駛座上;他也夢見有人尋仇摸進他家,可躺在床上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巧薇……

結論就是——他總會夢見死的不是自己,而是他最愛的女人。

雖說只不過是夢境裏的劇情,可那種隐隐約約的恐懼感卻盈繞在他心頭,日複一日,揮之不去。

他當然明白那種事情發生的機率很低,真的很低,而且他的人生也沒有成功到讓他有殺不完的敵人,但只要機率不是零,哪怕只是百分之零點零一,他的心就永遠放不下。

突然,門被打了開來,是她。

“你還沒睡?還是睡醒了?”劉巧薇走進來,順勢将門給帶上。

她已經脫下白袍,顯然是下了班。

“剛醒。”他勾勾唇角。

“你怎麽滿頭大汗?”她走到床邊,摸了摸他的濕發,“是發燒了嗎?還是哪裏不舒服?”

“沒有,太熱而已。”他抓下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頰邊輕蹭,“你怎麽不早點回家休息?”

“反正過來看一下又花不了多少時間。”她偷捏了他的臉頰一下,卻發現他的領口以下幾乎完全濕透,“你衣服都濕了,我去幫你拿件幹的過來。”語畢,她轉身就要走出去。

“不用。”他伸手拉住了她,“那種事情我待會兒叫護理師幫忙就好了。”

她回頭靜靜看了他幾秒。“好吧。”她淺淺一笑,拉來椅子坐到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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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沉默了好一會。

“檢察官的工作……都會像這樣子嗎?”她有些困難地問出口。

“怎麽可能。”他知道她指的是什麽。

“所以你是特例?”

“嗯……”他沉吟了一下子,道:“我也不曉得,至少我前幾年都好好的,沒被人怎麽樣過。”

“喔,”她愣愣地點着頭,“那就好……”

她雖然面無表情,也沒什麽太大的反應,可他看見了她眼底的隐憂。

其實她還是很擔心他。

有了這層認知,陳士勳在腦海裏考慮了幾秒,問道:“你喜歡我的工作嗎?”

她一聽,眨了眨眼。“怎麽會問我這種問題?這是你的工作又不是我的,幹麽問我喜不喜歡?”

“我知道,我只是想問問你的看法。”

“嗯,我想想,”她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應該……喜歡吧?”

“那我如果不幹了呢?”

劉巧薇頓了頓,臉上有些訝異。“是因為槍擊事件的關系嗎?”

“不完全是。”至少擔心的對象不太一樣,他沒那麽怕死。

“那不然呢?”

他靜靜地看着她清澈的眸子,若說他是因為擔心她的安危而想辭了檢察官的工作,肯定會被她制止吧?

“我如果改當律師,你覺得如何?”

“我又沒差。”她笑了出來,“不過,你其實還是比較喜歡檢察官這個工作吧?”

“為什麽你會這麽想?”他應該沒把喜好刻在額頭上才是。

“因為你要是真的想當律師,你爸早就張開手臂歡迎你了,還需要等到現在嗎?”

他啞口無言,反駁不了。

事實也正是如此,從德國畢業回來的那一天,父親就已經詢問過他的意願了。

當時,他連想都沒想,直接說出自己的志願是在司法考試上。

而這幾年下來,他一直熱愛自己的工作,也尊敬自己的工作,從沒産生過任何質疑,直到這一次的事件“你怎麽會突然問我這些?”劉巧薇出了聲,打斷他的思緒。

他靜了下,微笑道:“沒有,只是前兩天我爸問我想不想轉行。”說了一個很簡單的謊言。

劉巧薇沒有多想,輕輕點着頭,表示理解。

“你要回家了嗎?”他突然轉了話題。

“嗯?”她回神,看了手表一眼,“差不多了。”

“我送你去停車場。”

“啊?不用吧。”她頓了頓,笑了出來,“我自己下去就行了,哪有讓病人送的道理?”

“你看我像病人嗎?”他嗤笑了聲。

她微揚下巴,眯着眼瞅着他瞧。

“幹麽這樣看我?”

“你懷疑我會背着你偷偷跟男人見面?”

“我哪有那麽無聊!”不敢相信,她居然是這樣看待他?!

“那不然你幹麽盯那麽緊?”

“我是怕你三更半夜在停車場裏會被人騷擾——”

她立刻打斷了他的話,“喔,那真是讓你失望啊,目前為止只有你在停車場騷擾過我。”

他閉上嘴,說不出話來了。

見他那吃癟的表情,劉巧薇忍不住大笑出聲。

“開玩笑的啦,幹麽那麽正經?真不像你。”她拍了他的大腿一下,由椅子上站起,“那我先走了,到家要call你嗎?”

“Ok,到家你再打給我。”他勾唇,遞了一抹硬邦邦的微笑。

“會不會吵到你睡覺?”

“不會,我才剛睡醒,又不是豬。”

“好吧。”她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耳垂。

那動作裏似乎傳達了一絲淡淡的依戀,令他的笑容變得和煦一些。

“快回家吧,很晚了。”

“好啦,一直催。”她收回手,拿了自己的東西之後旋身走到門邊,回頭道:我再叫人送一件幹淨的衣服過來。”

“好,謝謝。”

“等一下經過護理站的時候,她開了門,在說了一聲“晚安”之後就離開了。

病房裏又回到靜默無聲的狀态,無意義的焦慮感再度席卷而來,他知道自己是庸人自擾,可為什麽此刻腦中滿滿全都是他經手過的刑案?

那些人在遇害之前,是否也曾想過“自己沒那麽倒楣”、“那種事情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等等安慰自己的想法?

不好的念頭像是漣漪般無限向外擴張,直到他再也忍受不了。

“啊啊啊啊!”他發出低吼,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倒回枕頭上愣愣地望着天花板,開始倒數着時間等待她的電話。

他已經開始想念她的聲音了。

這樣的他,真的很糟糕。

出院前一晚,陳士勳不僅能夠下床到處走動,還健步如飛,只是在病房裏踱步也無聊,雖說單人房裏附有電視機,可電視從來就不是他所感興趣的東西。

于是一個念頭閃過,他便偷偷跑到急診室去。

急診室裏熱鬧可比夜市,但他立刻就認出了劉巧薇的身影。

她套着白袍,裏頭穿的是綠色手術服,看得出來她忙得焦頭爛額。

短短三十分鐘,她止了一名年輕人的血、關心了兩名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為一名中年婦人安排了檢查,然後趁着空檔之餘匆匆忙忙趕回護理站,會診了一位看起來像是受了風寒的男人。

可惜,會診的工作沒讓她坐太久。

救護車送來了幾名頭破血流的傷患,他看見她立刻起身沖向前,進行了一連串的急救動作,很快地,她的身影已經不在急診室裏。

他想,應該是進手術房了吧。

那一瞬間,他的心裏浮現了一種陌生的感覺!那樣的劉巧薇精明能幹、獨立堅強,他完全不認得,也根本不了解。

然而念頭一轉,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畢竟他們在彼此的生命裏各自留下了一大段的空白,而那段空白,他卻沒有任何機會能夠回頭去填滿。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陪她讀完醫學院;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看看她第一次披上白袍的表情;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在每天阖眼之前,替她分憂所有在工作上的瑣事。

如果可以的話思緒至此,他轉身往地下室的方向走,到醫院的美食街買了兩杯熱拿鐵,然後又走了上來。

他靜靜地坐在那兒,試着不去妨礙到任何人,他看着人來人往、忙進忙出,仿佛只要這麽做,就更能夠了解她的生活;仿佛只要這麽做,就可以把那段空白給填滿。

直到将近深夜十一點,劉巧薇才無意中瞥見他的身影,那時候她正拿着資料夾要走出護理站。

“士勳?!”她吓了一跳,驚愕地看着他,“你、你怎麽坐在這裏?你不是應該……你坐在這裏多久了?”

他雙手各拿着一杯咖啡,聳聳肩。

“大概三、四個小時吧。”他根本沒去在意時間。

“你……”她深吸了一口氣,搞不懂他在想什麽,“你要找我的話怎麽不告訴護理人員一聲?幹麽白白在這裏浪費四小時?”

“我又不是要找你。”

她頓住,突然接不下去。

陳士勳則繼續道:“我只是想看看你在工作時的樣子。”

她更是無言以對了。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面頰一熱,她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我還有事要忙,你快點回病房休息,知道嗎?”語畢,她提步就要繼續忙碌的工作。

“等等,”他喚住了她,“這杯咖啡是給你的。”

“欸?要給我?”她怔怔地接過手。

“對,它原本是熱咖啡,只是我看你完全沒有閑下來的時候,所以它不知不覺就變成冷咖啡了。”

她無言了下,趕緊道了聲謝謝,便匆匆走了。

當她結束了值班,走回護理站的時候,卻還見他穩穩坐在那兒,毫無移動過的跡象。

她不可置信地走過去、站在他面前。“你該不會是看上了哪位急診室的護理師吧?”

他低頭笑了出來,而後才緩緩道:“看得上的護理師沒有,看上的醫師倒是有一位,怎麽,你要幫我牽線嗎?”

“你少開我玩笑。”她尴尬地淺淺一笑,真的很難無視身後那群護理師的八卦目光。“為什麽不回病房休息?”

“我躺十幾天了。”

“那也不必來急診室散步吧?這裏根本是戰場。”

“所以我才更要來。”他擡頭,看着她那張總是令他評然心動的臉龐,“明天我就要出院了,想說我從來就沒有真正感受過你是個醫師這件事,才會臨時起意過來這裏看看。”

她不自覺地皺起眉,怎麽他的話聽起來怪怪的?像是在……告別?

“總之,你先回病房吧。我下班前上去找你,OK?”

他沒有立刻應允,經過十幾秒的猶豫之後,他才點點頭,然後起身慢步離開。

待她終于得以解脫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一點半的事了。

“其實你可以不用來。”陳士勳見到她進門,第一句話卻是趕她走,“這麽晚了,怎麽不早點回去洗澡睡覺?”

劉巧薇思忖了幾秒,道:“反正忙慣了,無所謂。”她甚至還買了宵夜上來。

“要吃嗎?”

看樣子是一盒小湯包。

“我能吃嗎?”

“為什麽不能?”

“我哪知道?你是醫師吧?應該是你告訴我說什麽食物不能吃。”

聽了,劉巧薇睨了他一眼,徑自拉來椅子坐到床邊,“石頭和磚塊不要吃,農藥和通樂不要喝,其他大致上都沒什麽大礙。”

他被她無厘頭的答案給逗笑了。

“原來你也會開這種莫名其妙的玩笑。”

“還不是在你身上學會的。”她不知從哪裏變出來一副免洗碗筷,夾了幾顆湯包給他,“喏,這個是你的份。”

可他搖了搖頭,“你多吃點,我看你連五十公斤都不到。”

“吼,你真難伺候欸!”她佯裝抱怨了一句,接着拿起自己的碗筷,心滿意足地嗑了起來。

其實這一個星期以來,急診室總是忙到幾乎沒人有空吃飯,就算下了班也累到沒心情吃頓象樣的食物,往往只能去便利超商買顆冷冰冰的飯團果腹,然後倒頭就睡……思及此,她又吞了顆小湯包,露出滿足的表情。

看着她那模樣,陳士勳也跟着她一起滿足了。原來,只要熱騰騰的湯包就可以讓她露出這麽幸福的表情,她還真是個單純又天真的傻蛋。

他挂着微笑,靜靜地看着她的臉。如果有一天,她因他而受了傷、出了事,他得花多久的時間才能原諒自己?

大概八輩子吧,他想。

“你幹麽這樣看着我?”被他盯得不自在,她終于忍不住問。

“沒有,看你吃飯的樣子覺得很有趣而已。”

“神經,又不是沒看過。”

他只是微笑不答。

是啊,又不是沒看過。當年他陪她吃晚餐,可是陪了整整一個學期,怎麽可能忘得了她吃飯時的模樣?

“巧薇。”

“嗯?”

“明天出院之後……”他直直地凝視着她,胸口有股強烈的壓迫感,短短幾個字卻卡在他的喉嚨。

“出院之後怎麽了嗎?”她等着他的下文。

“我們暫時……別再聯絡了。”

聽了,她呼吸一室。

那一瞬間,她的心像是墜入深淵,受了傷、亂了序、滲了血……

舉筷的手僵凝在空中,可她很快就恢複得好像沒事一樣。她抿抿唇,再夾了一顆湯包。

“暫時是多久?”她口吻冷淡,毫無起伏。

也許她身上天生就有個開關,受傷時就會把情緒給Off起來。

他沒答話。

“好吧,”她淡淡應了一聲,面無表情,“我知道了。”

她暗自猜想,或許又是嘗鮮期己過,抑或是他終于發現她真的很難搞、沒女人味、不溫柔、不體貼、不适合娶回家當老婆……

接下來入口的幾顆湯包全都毫無滋味,最後她簡單把垃圾收拾了下,道聲“晚安”,順便再加一句“保重”,就平靜地離開了病房。

前腳甫一踏出,她眼眶裏的淚水便不争氣地滴落。

她想,也許這個男人她一輩子都抓不住吧,還是她上輩子真的欠了他很多錢?

否則,他怎麽能夠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她給耍得團團轉?

***

翌日,辦妥出院的手續之後,陳士勳在醫院門口被人攔截了。

“我載你回去。”是陳士誠。

陳士勳愣了幾秒,才剛招攬來計程車,他連車門的把手都還沒摸到,人就這樣被拉走了。

“你要載我回去?”真是太陽打從西邊出來,這家夥居然要送他回家?!

“不用了吧,你不是忙到連飯都沒空吃,幹麽載我回家?”

陳士誠沒吭聲,只是強勢奪了他的提袋之後就往停車場走。

“喂、你……”

一只手懸在空中,陳士勳看着哥哥徑自走遠的背影,最後嘆了口氣,認命跟上哥哥的腳步。

直到上了車,兩人都系妥了安全帶之後“你們兩個是怎麽回事?”陳士誠突然提問。

“嗄?”陳士勳先是一頓,略微遲疑了一下才道:“你是指我和巧薇?”

“不然呢?”

“喔。”然後他深呼吸,佯裝無所謂,“哪有怎樣,不就是那樣嗎?”

“沒怎樣她會突然遞辭呈?”

聞言,陳士勳愣住。

“辭呈?她不幹了?!”他很是錯愕,若非坐在車子裏,他幾乎要跳起來了。他追問道:“什麽時候的“昨天半夜。”

“她在半夜遞辭呈?”他皺了眉,太奇怪了吧?

陳士誠嘆了口氣,轉動車鑰匙發動引擎後,解釋道:“其實書面辭呈還沒有遞,但她昨天已經先用E-mail表示了。”

陳士勳說不出話來,他甚至無法分辨那究竟與自己有沒有直接的關系。

“所以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麽?”

“啊?”質疑丢了過來,陳士勳猛然回神,幹笑兩聲,“我哪可能對她做什麽事?”

“你以為我會相信?”陳士誠冷笑,道:“我知道她昨天下班之前去了一趟你的病房,這點我剛才已經去護理站确定過了,你別想唬我。”

“就跟你說我真的沒有……”他仰頭,懊惱地低吼了聲,“啊啊啊,我搞不懂那個女人!”

好端端的她幹麽突然遞辭呈?難道她怕他來騷擾她嗎?

“巧薇的穩定度很高,我不相信她會沒事突然想走。”語畢,陳士誠投來一記犀利陰冷的目光,“一定是你,每次都是你!我的人手已經夠少了,你要是害她走人的話,我打爆你。”

“你又打不贏我。”他可是從小幹架幹到大。

“我下你藥。”

“你成熟一點行不行?”

“你要我成熟?”陳士誠幾乎是用鼻孔哼出氣,“好,成熟嗎?你知不知道她在裏跟我說什麽?”

“說什麽?”他有股不祥的預感。

“她說,‘非常抱歉,雖然跟你無關,可是一見到你我就會想起那家夥,我己無法在這樣的情緒底下勝任急診室的工作,請恕我近日将會正式向上提出辭呈’。以上,你要不要解釋一下?”

聽了,陳士勳啞口無言。

“所以你打算坦白了沒?”陳士誠睨着他,淡漠地道:“我本來是不該管你們的私事,可是你這樣已經影響到我的公事,我不能不過問。”

陳士勳又沉默了好半晌,終于,他緩緩啓唇,“昨天晚上……我告訴她,我們暫時不要聯絡了。”

陳士誠楞了一下,完全不能理解。

“你真是莫名其妙,一直想把她追回來的不就是你嗎?”難道他誤會了?可陳士勳卻沒搶着辯解,只是低下頭,露出苦笑。

半晌,他才嘆口氣,平靜地敘述,“昨天晚上我去急診室,靜靜地坐在角落看着她工作時的樣子。”

“然後?”

“她真的很認真。病人一直來,她忙得團團轉,被呼來喚去的,可是她從頭到尾連眉頭都沒皺過一下。”

“嗯,所以呢?”這到底有什麽關聯?

“于公事上,我也很認真。”

“媽的,你到底想說什麽?”當他時間很多嗎?

“我每天都很認真查案、出庭,該起訴的我一件都不會放過,該重判的被輕判我也絕對會上訴到底,所以,不管是讨好還是滅脅,我一律不買帳。”

陳士誠靜靜聆聽,他或許有些理解了。

“今天,兩顆子彈是打在我身上,我可以無所謂。”陳士勳繼續說:“可是,會不會有哪一天是打在她身上?”

尤其急診室為開放空間,出入複雜,再加上她經常值夜班,他怎麽能放心讓她在深夜裏獨自一個人走進停車場?

“照你這個邏輯來看的話,開飛機的都不要娶老婆了?”

“一個是墜機意外,一個是恐吓滅脅,怎麽會一樣?意外是不挑人的,恐吓是針對我,這哪裏會一樣?”陳士勳揉了揉太陽穴,他花了整夜才平複的情緒,這下子全都被拉了回來。

“在我看來是差不多的東西。”陳士誠眉一挑,總算踩下油門緩緩往出口行駿,“況且,你的出發點根本完全沒有任何公平性,你擔心她的安全,難道她就不擔心你嗎?”

陳士勳啞口無言,毫無平時辯論的口才了。

“有件事情我沒對你說過。”陳士誠打下方向燈,車子離開了停車場,“你被送來醫院的那一天本來是她值班,可是一聽到是你中槍,她整個人吓傻了,動都動不了。這對她來說很反常,這樣你還看不出來她有多在乎你?”

陳士勳閉上了眼,露出苦笑。“同樣的,我也是人,我也有害怕的時候,這樣我案子還辦得下去嗎?豈不是被人掐着脖子?”

“所以你選擇犧牲她?”

“我不認為這叫做犧牲。”

“怎麽不是?”陳士誠冷笑一聲,“你為了讓自己無後顧之憂,選擇了把她給抛在腦後。”

“我沒有把她給抛——”陳士勳正要辯駿,卻硬是被打斷。

“而且,你問過她的意見嗎?”陳士誠瞥了二弟一眼,頗有責備之意,“從頭到尾,你只是自以為離開了就是最恰當的處置,不管是你高三的那一年,還是昨天晚上,你從來就沒有給過她出聲的機會。”

陳士勳沒答話。

“你自己說,這樣公平嗎?”

他還是保持靜默。

話說到這裏,陳士誠也不想繼續逼他,便換了口氣。“總之,你的事情我本來就管不着,但是你搞走了我的下屬,這點我絕對不能保持沉默。我不在乎你們兩個到底要不要在一起,反正你想辦法把我的下屬留下來就對了。”

聽了,陳士勳籲了口氣,閉上眼。

“就想說你怎麽可能會主動載我一趟。”

“啧,屁眼想也知道。”

“好無情的哥哥。”

“你少娘炮了。”

被一個全身都是刺青的肌肉男叫“哥哥”,感覺大概只比被胡碴男坐大腿好一點點而已。

陳士勳本來不打算理會大哥所下的通牒,可十幾日過去,他最終還是敗給了自己。

他開始産生懷疑,為了一個不确定的風險而選擇離開劉巧薇,值得嗎?

可另一方面,他也不禁扪心自問,萬一将來她真的因為他而遭遇不測,他豈有可能原諒自己?

答案分別是“不值得”與“不可能”,這兩者之間明顯互相抵觸。

然而,人是一種容易耽溺于安逸的生物,兩顆子彈留下來的疤痕雖然不會消失,但是疼痛早己退去,當人們不再牢記教訓有多麽血腥的時候,七情六欲便會漸漸浮現。

例如想見她,想擁抱她,想親吻她,想占有她……

“您好,需要幫忙嗎?”女店員親切的聲音傳來。

陳士勳乍然醒神,意識到自己擋在人家花店門口,盯着花束發愣。

他尴尬地抓了抓頭發,道:“沒有,花很漂亮,只是看看而已。”

“覺得漂亮的話,可以買回去送給喜歡的女性呀!”女店員非常善于推銷,笑容滿面,“像是女朋友啦、媽媽啦,或是女同事、女上司之類,所有的女人都喜歡花,送了絕對不會吃齡的。”

“是嗎?”他怎麽覺得劉巧薇會拿起整束花來鞭打他?

女店員見他動搖,更是積極詢問,“這樣好了,您想送給什麽人呢?我可以幫您配一束特別一點的捧花喔!”

他思忖了幾秒。“送給一個……很想把我殺掉的女人。”

女店員一愣。“前妻?”

他露出苦笑,聳聳肩膀,“差不多就是那樣吧。”

女店員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點了點頭,“那您等我一下,我包一束最适合的給您。”

于是,他理所當然被狼狠敲了一筆,花束則是華麗得誇張,他幾乎無法将之塞進副駕駛座。

二十分鐘後,他将汽車停在劉巧薇的家門前,熄了火,他沒急着下車,而是靜靜坐在車內,望着那扇陌生的白鐵門,頓時思緒翻轉,胸口裏滿滿都是遺憾。

他想起高三那年,兩個人剛交往的時候。

他記得,自己幾乎每天騎着摩托車去補習班接她回家,然後他們會在她家門前吻得難分難舍,壓根不在乎被哪家的婆婆媽媽給撞見。

思及此,他唇角微揚。

那時候的他天不怕地不怕,可為什麽現在卻有這麽多的禁忌與煩憂?簡直就像是回到了國中同班的那個時候……愈是喜歡她,反而愈不敢靠近她;愈是離不開她,就愈是害怕自己會搞砸了什麽……

想着想着,他自知這樣坐下去也不是辦法,終是深呼吸了幾次,熄火,然後下車。

他捧着那把誇張的花束,戰戰競競地走到她家門前。

在按下門鈴的瞬間,他忍不住想象,如果是她母親來應門怎麽辦?然而念頭一轉,反正最後還是得PK大魔王,還不如早死早超生。

不過,顯然是他多慮了,門一開,是劉巧薇。

她大概沒料到會在自己家門口看見他的臉,還捧着一束花來,頓時呆若木雞,毫無反應。

她穿着淺藍色的睡衣,披着毛巾,一頭濕發,如此居家的模樣是陳士勳從來沒有見過的。

他的武裝逐漸剝落,碎成了一地的散沙,反複在腦海裏演練的攻防與辯論,此時竟連一個字也記不起來。

在這當下,他只想做一件事——

吻她。

說做就做,他回過神,連花也不要了,直接手一松,大把花束落地,并提步向前,與此同時,他己伸手捧住她的小臉,俯首牢牢吻上她。

原來,他仍是天不怕地不怕,哪怕未來的岳父岳母拿刀沖出來要砍他,他也毫無畏懼了。

真是,他怎麽會傻到以為時間會洗去他對她的感情與思念?

半晌,他結束了這個突如其來的吻,定定地望進她的眼裏。

她的眼裏盡是茫然,好像在說“你到底在搞什麽?”

他唇角微揚,笑着說:“我被我哥念了一頓。”

“所以這一吻是因為你被念?”

“當然不是。”他笑出聲。

“還有……”她擡着頭,兩個人的距離是如此的近,她幾乎可以感受到他的鼻息,“地上那束花是怎麽一回事?”

就算她不需要低頭,眼角餘光仍然可以瞥見那束花有多麽的……巨大。

“我也不知道,花店小姐建議我買的。”

“她建議你買康乃馨送我?”

他只能聳聳肩。

“算了,那不重要。”她籲了口氣,又道:“你還來幹什麽?該不會只是因為被你哥念了幾句吧?”

如果是的話,她一定二話不說,撿起花束打得他渾身花香。

陳士勳彎身撿起那束花,挺直身道;“雖然現在說這句話有點欠揍,但對不起,我是混蛋,你願意再次原諒我嗎?”

聞言,劉巧薇沉默了,她冷冷地瞪着他,好一會兒,終于說話了。

“我要休息了,再見。”語畢,她作勢就要關上門。

“等等,”他搶先一步擋住了門板,“我還沒說完。”

“你在耍我嗎?陳先生。”她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

“我發誓沒有。”

“十二年前的事情我還沒跟你算,你這一次又這樣愚弄我,你到底存的什麽心?是覺得這樣玩弄我很有趣嗎?”

“不是,當然不是!”他揉了揉眉間,“讓我解釋好嗎?”

“解釋什麽?讓你可以繼續傷害我第三次?還是讓你可以……”話語至此,她喉頭哽咽,說不下去了。她深呼吸,平複了情緒,才接着道:“事到如今我也不需要你解釋什麽,拜托你走吧。”

“不需要的話,”他向前靠近了一步,“你為什麽要哭?”

“那是因為生氣。”

“生氣就是在乎,不是嗎?”他又向前踏了一步。

“我不想跟學法律的混蛋辯這些。”她別過頭,不願再看他的眼。

“我現在告訴你為什麽,”他卻自顧自地說道:“我從來沒說過你媽來找我的事,是因為我不想造成你們兩個對立。”

她冷笑一聲,“我都不怕了,你怕什麽?”

“那是因為我想娶你!”他不自覺地提高聲量,“我找你訴苦,然後你找你媽吵架,把事情鬧大了,對我有什麽好處?我以後還要不要娶你?”

聞言,她沉默無語。

“那時候我心想,只要我達到她的标準,就可以擡頭挺胸跟你在一起了吧?但是沒有。為什麽沒有?因為你搬走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消失的人是你!”她忍不住吼道。

他就這樣去了德國,音訊全無,她一直不能原諒他這一點。

他首次出聲反駁,“你要不要去問問你媽,她挂了我幾通電話,攔截了我幾封信?”

一聽,她整個人愣住了。

“我去德國第一年就後悔了,我打了十幾次的越洋電話,寫了十九封信,請問你知道這件事嗎?”

電話、信件,這些關鍵字讓她錯愕,她居然完全……

“你不知道對吧?我一點都不意外。”他自嘲地笑了聲,然後低下頭,試圖讓自己冷靜些,放輕了聲調繼續道:“原本有機會可以和你重新交往,我其實很高興,真的。”

劉巧薇茫然地盯着他手上的那束花,目光卻沒有焦距。“可是說不要再聯絡的人也是你。”

“我知道。”他懊惱地抓了抓頭發,自己到底在幹麽呢?“我怕你擔心,怕你掉眼淚,也怕你被我拖下水,你懂嗎?我面對的都是強奸、搶劫、殺人的那些重刑犯,打從被開兩槍之後,我怕了。”

怕自己遭遇什麽不測,留她一個人孤零零的;也怕自己又得罪了哪個神經病,害她陷入危機之中……

遇到她,他什麽都怕了。

他當了一輩子的硬漢,而她就是他心裏那塊最軟、最痛的地方。

劉巧薇聽了,瞬間胸口漲滿,像是有什麽暖流灌進了她的心。她不自覺地倒抽口氣,激動的情緒讓她差點就蹬上前去緊緊抱住他。

驀地,她想起當年他替她踹倒那名小混混的光景。

“你知道嗎?”她露出了很淺很淺的微笑,握住了他那寬而粗糙的大手,“雖然被你保護的感覺很好、很甜、很窩心,可是其實,我并不需要你的保護。”

他無言,心髒像是被她拴住了,滿是疼痛、酸楚,令人室息,卻矛盾地有一種被緊緊抱住的歸屬感。

“我需要的……”她擡起頭,定定地望進他的眼底,道:“是你的愛,就只是這樣而已。”

一番話,讓陳士勳像是被施了法術,動也動不了,話也說不出,內心卻是激動不己。

瞧他久久沒有回應,她難堪地問道,“我這麽說還不夠嗎?”

他再也無法遏止自己的滿腔情潮,張手狠狠地把她攪進懷裏,以自己的臉頰親昵地厮磨着她的發絲,花束又掉在地上了。

“重新讓我選擇的話,”他輕輕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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