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游園驚夢(五)(16)

擇,扶蘇真的會選擇讓她活着嗎?

看到她的眼神漸漸迷茫起來,皇帝又狡詐地笑了,“你看,連你都知道,扶蘇很難抉擇。因為你知道,扶蘇不會為了你,什麽都不顧的。”他站了起來,感到報複性的滿足,

“寡人的兒子,寡人才真的了解。一個偏信所謂仁德的人,并不能真的管理好這個人心叵測的國家。就像那日在金銮殿上,如果他放手一搏,在只有我們三人的時候,拔劍殺了寡人,他就有機會帶你走。可他卻絕對不會做這樣的事!”

他嘆息着走了,留下靈兒開始為這個問題困惑。

這是皇帝設的圈套,想離間他們的感情。她對自己這樣說。

可越想越覺得,皇帝對扶蘇的判斷,并沒有錯。

如果扶蘇真的只想和她在一起,他其實還是有選擇的。比如,他可以選擇不做皇子不理朝政和國家的未來;比如,他可以帶走她,私奔去偏僻的地方,甚至去蠻夷人的地方生活。

可扶蘇絕對不會做這些事。

扶蘇不會為了她什麽都不顧的。

靈兒想了一夜。

可第二天,當皇帝來天牢時,她卻這樣回答,

“我之所以愛扶蘇,就是因為他不是你,不會為了自己什麽人都殺。我知道他希望繼承皇位,管理這個國家,并不是為了皇權本身,而是希望比你做的更好,給百姓更好的生活。所以,我絕對不會逼他殺了你來選擇我的。”

皇帝聽了有些震驚,久久說不出話來。最後他苦笑,

“寡人這輩子,睡過無數個女人,殺過無數個人,卻沒有遇到過一個女人,因為真心地愛寡人,來成全寡人的霸業的。”

他轉過了身,“很好,一個只相信仁德,一個只相信愛情。你們很天造地設。”

他蹒跚着朝天牢外走,背影佝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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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肯為寡人制造長生不老藥,卻可以為了寡人的兒子付出和犧牲。這很好。有你這樣一個神輔助扶蘇,寡人本該放心。可惜,這個國家不是靠仁德可以治理的,人心也不是只靠愛情就可以獲得的。他只知道在朝堂上頂撞寡人,卻不知道寡人私底下解決了多少暗殺和□□的血雨腥風。一個這麽天真的皇子,怎麽可能鞏固寡人的江山。就讓扶蘇繼續在上郡修長城,遇到匈奴經歷一番戰場的血肉橫飛。也許那時,他的想法會有所改變。”

他搖着頭嘆息,

“而寡人,既然寡人快死了,寡人就去最後巡游一番,看看寡人打下的江山有多美。”

這天晚上,靈兒在牢房裏熟睡後,耳邊聽到窸窸窣窣的細碎說話聲。“皇上似乎不想殺這個巫女了。怎麽辦,如果有她輔助扶蘇……”

“該怎麽才能除去這個巫女呢?好像很難……”

幾個人的竊竊私語,充滿了恐懼和陰謀,似乎近在身邊。可是等她醒來時,身邊卻空無一人,連侍衛都不在。

靈兒揉揉眼睛,并不以為意。

第二天,皇帝果然不見了。靈兒聽侍衛說,皇帝果真帶着人馬,浩浩蕩蕩地朝東一路巡游去了。

皇宮裏十分冷清。靈兒耐着性子在天牢裏待了三天,實在耐不住寂寞,又掰開鐵栅欄出來溜達了。她一路溜達到了禦花園裏,找蝴蝶小鳥小鹿天鵝去玩了。

宮裏的侍衛輪番去天牢當值過,都知道她是什麽人,見她又出來溜達,見怪不怪,也拿她沒辦法,只好仰臉看天上大雁飛,假裝沒看到她。

但不管溜達得多遠,晚上靈兒還是會回到天牢裏睡覺。不知為何,她想表現得乖一點。她不想給扶蘇增添什麽麻煩。也希望皇帝巡游回來後,氣消了,不會再為難她了。

充滿希望地,她乖乖地留在天牢裏,等待扶蘇回來。

漸漸的酷暑難耐。

一個極其悶熱的夏日,午睡中的靈兒被一股惡臭味熏醒。

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味,像許多死魚腐爛發臭的味道,充斥了整個皇宮。連天牢裏都能聞到這股味道。靈兒實在待不下去了,溜出牢房去外面透透氣。

可是外面的味道更濃重。幾乎所有的宮人都捂着鼻子,匆忙地來回,人人都是一副随時會嘔吐的模樣。

更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說得清楚,這股惡臭味的來源。只要問到這件事,宮人們的臉上都浮現出極大的恐懼,拼命地搖頭,表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他們似乎都知道一個可怕的秘密,可沒有人有膽量公開。

最奇怪的是,這麽難聞的味道,即使別人可以忍受,難道皇帝老頭能忍受嗎?

靈兒到處找皇帝。

可是金銮殿緊閉,禁軍侍衛嚴正以待把守,沒有人可以擅自闖入。難道金銮殿裏有人?

誰在金銮殿裏?是皇帝嗎?

他為什麽聞着折磨難聞的味道也不出來?他為什麽不清理掉這股味道?

靈兒找不到皇帝。回天牢的時候,發現自己的一件抹胸不見了。她并不在意,以為是哪個宮人拿走了。只是一件抹胸而已。

這樣持續了好幾天以後,終于所有人都快受不了了。在這樣的惡臭氛圍裏,幾乎連水都喝不下去了。

突然某一天,一堆腐爛得都化成膿水的臭魚被人從金銮殿裏運了出去。

但金銮殿裏的惡臭味并沒有消失。

宰相李斯和中車府令趙高宣布:

皇帝死了。

皇帝死了。

皇子胡亥按照留下的遺囑繼位為大秦帝國的新一代皇帝。

胡亥繼位。

扶蘇呢?

靈兒的扶蘇呢?

☆、焚心以火(十四)

“扶蘇呢?他為什麽不回來?”靈兒拉住每一個她遇到的宮人詢問。

大多數人恐慌地搖頭。但有私下和她關系好的宮人偷偷告訴她,大皇子扶蘇已經死了。

扶蘇死了?

這不可能。靈兒絕對不相信。

“大皇子扶蘇是被先皇賜死的。”宮人偷偷地告訴她,心疼她是唯一一個被蒙在鼓裏的人。

“這更不可能!”靈兒後退着,大叫,“先皇東巡前明明還說過,等他回來,也許扶蘇的想法會改變。先皇從來沒說過要剝奪扶蘇的繼承權,他只是認為扶蘇太善良,不能治理好國家。”

可是她越是打聽,得到的消息就越确切:

扶蘇死了。

他是被先皇賜死的。

最後,她攔住了趙高,硬生生頂住了幾十個侍衛的攻擊,逼趙高給她一句實話。可是連趙高都說,

“大皇子扶蘇,已經被先皇賜死了。”

“不可能?怎麽會?不可能?怎麽會?”靈兒自言自語,反反複複地念叨着。她放開了趙高,迷惑地在空曠的皇宮裏打轉。她問禦花園裏的每一朵花,每一只仙鶴,每一只蝴蝶,這個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

可無論別人告訴她多少遍,如果她沒有親眼看到扶蘇的屍體,她也不會相信。

她終于瘋了一般,朝皇宮外沖去。

她要離開這個牢籠,她要去找扶蘇。無論是皇位還是婚事,都不如他的性命更加重要了。她可以不輔助他登基,她也可以不和他成親。

她只想看到他好好地活着。

從鹹陽到上郡,遙遙千裏的路,她馬不停蹄,披星戴月地飛奔。她不吃不喝,跑得像風一樣快,哪怕衣衫被荊棘割破,哪怕腳上的鞋子跑脫,赤腳鮮血淋漓地踩在砂礫上。

她風馳電掣地一口氣跑回到了上郡。

那裏,正是繁華盛開的時節。即使是苦寒的荒山中,在盛夏季節反而溫暖如春,野花遍地,蜂蝶飛舞,爛漫美好。

可是扶蘇不在了。

扶蘇不是陪着她從上郡一路回到了鹹陽嗎?他不是又被押送回上郡去監督長城的後續修建了嗎?他為什麽不在這裏?

她到處尋找他。曾經,他們相識在冰天雪地的寒冬,在簡陋的營帳裏擁抱着取暖,等到春天來臨時,他們的愛情也像這裏的野花一樣,開遍整個荒野。這裏啊,處處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和回憶;處處都是他們的見證。

可是扶蘇真的不見了。蒙恬将軍只是指着一個新堆砌的墳茔,淚流滿面。

靈兒跪跌在墳茔前,依然不肯相信。

事出突然。

皇帝東巡還沒有結束,突然派使者提前趕來了上郡,頒布了一道聖旨,

賜死扶蘇!

“為什麽要賜死他?有什麽理由賜死他?”靈兒聲嘶力竭地,不停地問。

蒙恬将軍痛苦地搖了搖頭,“理由還重要嗎?什麽過往的父子矛盾都可以當做理由。皇帝本來就是喜怒無常的人,連身邊的寵妾也可以說殺就殺。”

靈兒還是不相信,“不對勁,不對勁。皇帝忌憚我的能力,還想用我來要挾扶蘇,為他研制長生不老藥;他對扶蘇也沒有徹底失去信心,反而,他是認為扶蘇太仁德了,不是他喜歡的治國作風。”

“你确定嗎,靈兒姑娘?”蒙恬疑惑地問。

靈兒無法說确定還是不确定,畢竟這些是她在天牢裏時,從和皇帝的私下談話中推測的,沒有人證沒有物證。

“其實我也懷疑此事有詐。”蒙恬說,“我勸大皇子不要輕易接這道聖旨;而且,即使這是真的聖旨,難道非要照做嗎?”

靈兒擡起頭,仰望着一旁的蒙恬,“你說的對,就算是真的聖旨,難道非要照做嗎?”

“可是,大皇子卻不肯答應啊。”蒙恬很痛心。

扶蘇接到這道賜死的聖旨,萬念俱灰。當時蒙恬力勸他不要接受,認為要多加調查才能确認到底是不是真的聖旨;而且,就算是真聖旨,蒙恬認為,既然先皇如此絕情,大皇子扶蘇也該揭竿而起,不必再屈服于先皇的殘暴統治了。蒙恬帶兵,加上修建長城的夫役,可以組成超過三十萬人的大軍,如果直逼鹹陽,完全有把握能幫扶蘇奪到皇位。畢竟,蒙恬将軍的戰鬥力是舉國無雙的,否則也不會派他來鎮守容易被匈奴襲擊的上郡,并監督長城修建了。

可扶蘇卻不同意。

“我自少年時就推崇孔夫子的教導,以德行治理百姓,如果我自己做出以下犯上弑君弑父的叛逆舉動,我就算得到了皇位,何以臣服天下?”

“那萬一這道聖旨是假的呢?大皇子不是白白賠上一條命?”蒙恬流着淚不肯讓扶蘇自裁。

扶蘇俊秀的五官上浮現了淡淡的苦笑,“即使是假聖旨,如果我不遵照自盡,那麽父皇就知道我确實有謀反之心,将來必定還會下一道真聖旨。我并無活路。”

“為什麽不反,為什麽不反,為什麽不反?”靈兒用力拍打着冷硬的墳茔,泣不成聲。

“還有一件事,”蒙恬猶豫着,但決定還是說出來,“頒布聖旨的使者,還帶來了一件東西:是一件抹胸。大皇子他,認出來,是靈兒姑娘的。”

靈兒呆住了。

“大皇子從使者手中接過了那件抹胸,一直撫摸着撫摸着。無論我說什麽,他都無所謂了。最後他打算自盡,我攔着他不肯讓他這麽做。可是,大皇子說,”蒙恬哽咽着,“不管假聖旨真聖旨,我要放手一搏固然可以;可是靈兒被父皇關押在天牢裏,如果我有任何反叛的舉動,父皇第一個殺的,一定是靈兒。”

扶蘇最後對蒙恬說,只要他死了,父皇就知道,靈兒根本沒本事煉什麽長生不老的丹藥,也就不會為難她了。

扶蘇讓蒙恬把靈兒的抹胸作為陪葬品,放在他胸口,陪他一起長眠冰冷的地下,這樣,他就不會感到寂寞和寒冷了。

靈兒忽然撲倒在墳茔上,瘋狂地挖掘泥土。她要把那件抹胸挖出來,她要把那件抹胸撕碎了吃下去,都是她的疏忽,讓人偷走了她的抹胸,害死了扶蘇。

無論蒙恬在一旁怎麽勸止,她不顧一切地瘋狂地挖着。腦海中,卻不斷閃回之前被她忽略的一些細節。

她想起皇帝在天牢裏說過的一些話,“仁德不能治理天下,愛情也換不來人心。”

她想起皇帝巡游前一晚,她在牢房裏熟睡後,耳邊聽到窸窸窣窣的細碎說話聲。“皇上似乎不想殺這個巫女了。怎麽辦,如果有她輔助扶蘇……”“該怎麽才能除去這個巫女呢?好像很難……”

那些竊竊私語,充滿了恐懼和陰謀,

她還想起皇帝蠱惑她的一個問題,“如果我和你之間,必須有一個人死,另一個人才能活,你猜,扶蘇會選擇讓誰活?”

她記得她第二天回答皇帝,“我不會為難他的。我只想成全他。”

靈兒忽然放聲大哭。

扶蘇怎麽會讓她死呢。扶蘇雖然不會弑父弑君,可又怎麽舍得讓她死呢。他就是拿自己的一條命,來換她的命了啊。

“啊啊啊……”她仰天嘶吼。

扶蘇是被人害死的啊,扶蘇是被那些小人害死的,扶蘇太善良,他不想為難任何人,他更舍不得她死,所以他選擇了自己死。

“我要扶蘇複活,我要扶蘇複活,我有這個能力!”她瘋狂地嚎叫着,從墳茔前站了起來,雙手已經鮮血淋漓。

她那雙酒紅色的眼眸,如火如血,熊熊燃燒着鬥志和複仇的意念,令蒙恬這個鐵骨铮铮的将軍都害怕得步步後退了。

痛苦和仇恨,急劇刺激了她的記憶,她忽然想了起來,自己是誰。

她是麟兒,天帝的私生子,半神。

她有能力,讓扶蘇複活!!!

盛夏晴朗的天空突然變了。不知從哪裏冒出來那麽多的烏雲,一層層地急速聚集鋪墊,一層層地朝下越壓越低。陽光像被無窮無盡的烏雲吸幹榨幹了,一絲絲都不剩,人間突然暗了下來,大好的白天瞬間變成了漆黑一片。

狂風大作,飛沙走石被席卷着,重重打到人身上。拔地而起一股旋風,在麟兒面前高高噴起,直達天庭,像打通三界的通道。

麟兒站在旋風的漩渦前,長發亂舞,衣衫被尖利得像刀刃的狂風撕碎,但她的雙眸卻亮得可怕。

她伸出一只手,指甲迅速生長,像五支雪亮的劍,直直地伸向被刨挖了一半的扶蘇的墳茔。

法力随着記憶複蘇了。

她要讓扶蘇複活!!!

厚厚的烏雲突然被撕開一個裂口,一只裹着黑色蕾絲的手臂從裂口中伸出來,重重地打在拔地而起的旋風上,打斷了這條灌輸法力連通三界的通道。

陽光立刻從烏雲的裂口中争先恐後地洩漏下來,把漆黑一片的人間照耀出了明晃晃的一片。

一個裹着黑色蕾絲長裙的女人,從裂口中走了下來,踩着雲梯,不緊不慢地走到了人間,就懸空在懸崖上方,站在扶蘇的墳茔後面,麟兒的前面。

“你不能讓扶蘇複活。”她冷冷地說。

麟兒的臉上擠出一個猙獰的笑,“西王母,又是你。手下敗将,你以為,今天你還能阻擋我嗎?”

☆、焚心以火(十五)

“你以為你還能阻擋住,現在的我嗎?”麟兒說,嘲諷地笑着,表情猙獰古怪,猖狂無忌,十指的指甲尖細鋒利,足以做武器。

“我阻擋不了你。”西王母坦誠。

失愛和仇恨,會把一個女人的能力激發到什麽樣的程度,西王母比任何人都清楚。

現在的麟兒,就像當初的她,已經瘋狂得失去理智。她說要讓扶蘇複活,她就一定要讓他複活,哪怕殺光所有的神。

愛情和仇恨,擁有多大的能量,會讓一個半神癫狂到毀滅整個世界來挽救自己的愛人。

“所以,你還擋在我面前做什麽?”麟兒沉下了臉,“我只給你一眨眼的時間,讓你從我眼前消失,否則——”

“你以為扶蘇複活了,就會和你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嗎?”西王母打斷了她的話。

麟兒一呆。

這還用問嗎?扶蘇如果複活了,當然會和她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扶蘇不是你。”西王母适時地補充,似乎看穿了她心裏的想法。

“你什麽意思?”麟兒冷冷地問。以五指為武器的雙手始終處于戒備狀态。

“無論真假聖旨,他都選擇了死,來換取一世的英名和你的性命。可是如果你讓他複活,他還會面臨難題。你以為,他會怎麽做?”

怎麽做?

麟兒想了想,一時還真想不出來。

“這有什麽重要的?”她有些惱怒,厲聲否決,“只要他活着,我就會幫他實現他想做的一切。奪皇位,繼承大秦帝國;我還要給他永生的生命,讓他再也不會被別人害死,永遠和我在一起!”

王母憐憫地看着她,“你做得到,可扶蘇做不到。扶蘇會願意殺了同父異母的弟弟胡亥,遭受天下人的诟病?還是會抛棄皇位,只願意和你一直在一起?”

“他可以的!”麟兒尖叫。

“他會很為難的!”西王母用比她更高的聲音叫道,“他以仁德聞名天下,可卻被小人所害。你就算給了他永生的生命,他也不會變成第二個秦始皇,還是會被人一次次暗算。扶蘇這一世,就是這樣的命運!他逃不過,躲不開的!”

“那我就殺光所有想暗算他的小人!”麟兒歇斯底裏地喊。她開始煩躁,煩躁地想二話不說直接和王母開戰,可王母似乎還有什麽話沒說,也是她想聽的。

“你殺得了小人,殺不掉人心中的惡。”王母一語中的,“人,天性有惡的一面,這是為什麽他們即使吃飽穿暖,也會做壞事的根本原因。這就是為什麽當初我和衆神裁決,剝奪人類的永生權利,讓他們堕入六道輪回的根本原因。”

“原來只是想為你自己開脫。”麟兒嗤笑,“你不過是假公濟私。”

“我是假公濟私了。”王母居然承認了,“我假公濟私,只是想讓你母親消失,不再阻擋在我和天帝之間。可我的假公濟私,并不能掩蓋人類天性潛在的罪惡欲念。人世間,多少不公平的事,多少罪行,無時無刻不在發生。難道都是扶蘇的善良仁德可以解決的?”

麟兒默然了。

秦始皇暴戾專橫,卻統一了六國;胡亥不學無術,卻靠勾結小人,獲得了皇位;縱觀人類後來的歷史,血腥殘忍的戰争并不鮮見,甚至變成了推動歷史的動力。為什麽,為什麽扶蘇這樣的人,反而變成了犧牲品?

她忽然覺得西王母說的沒錯。

“我不管,我不管這些。”她搖搖頭,不想讓自己被洗腦,“就算扶蘇複活後不能得到皇位,只要他和我在一起,我會盡一切力量,讓他快樂的。”

王母嗤笑,“如果你逼扶蘇留在這一世的命運裏,他怎麽可能快樂。你若真的想讓他快樂,還不如讓他放棄這一世,毫無争議地去死,等到六道輪回,讓他有機會得到真正幸福快樂的人生。”

“你說什麽,你讓他去輪回,你讓他——”麟兒自己咽回去了後半句話。

讓扶蘇去輪回,直到他有機會得到真正幸福快樂的人生?

讓扶蘇去輪回,直到他有機會得到真正幸福快樂的人生?讓扶蘇去輪回,直到他有機會得到真正幸福快樂的人生?讓扶蘇去輪回,直到他有機會得到真正幸福快樂的人生?讓扶蘇去輪回,直到他有機會得到真正幸福快樂的人生……

這樣,好嗎?

麟兒的雙眼開始模糊,淚眼朦胧。她聽到自己心底有厚厚的冰層斷裂的聲音,她聽到有細小微弱的呼喊從斷裂的冰層裏傳出來:

扶蘇這一世不快樂,為什麽要勉強他接受這樣的命運?

讓他,離開吧。

她嚎啕大哭起來。心底的聲音細碎而急切,一聲聲都是一刀刀,割裂着她柔軟的愛情。

扶蘇不快樂,他這一世太善良,他永遠不會變成暴戾的秦二世,他這一生的命運就是個悲劇,強留着他,甚至讓他永生如此,難道真的是對他好嗎?

放他離開吧,放他走吧,就讓他擺脫這樣的命運吧,也許,他有機會得到一個全新的人生,重新開始。

這,難道就是輪回的奧義嗎?

她哭着跪了下來,對着天空喊,“菩薩,地藏王菩薩,求求你,求求你告訴我,我真的只能讓扶蘇離開嗎?”

天空中剎那明亮起來。厚厚的烏雲在變薄、分散,烏雲背後,有金光萬丈。那渾厚的梵音又一次在四周響起,如浪潮推進人的心房。天際飛來許多半透明的精靈般的飛天,播撒着芬芳的花瓣。地藏王親切祥和聲音似乎就在耳畔,

“阿彌陀佛,麟兒,人性太脆弱,禁不起永生的考驗。生和死,卻是很好的輪回。作惡多端的人終将結束作惡,善良委屈的人也将不再被欺淩。人生有輪回,善惡亦有輪回。任何人都有重新開始的機會,扶蘇亦然。”

“永生又怎樣。”西王母凄然地說,“天帝永生,卻看着自己的凡間情人離開了自己,此後日日夜夜,天地不老,他卻活在無窮無盡的寂寞裏;我亦永生,卻隔着一個天界,和天帝東西遙望,我知道他永遠不會再原諒我,我也沒有和他任何重新開始的機會了。永生,即是寂寞。”

“我不要讓扶蘇承受這樣的寂寞,我不要。”麟兒拼命搖頭,“我要他快樂,我想讓他得到重新開始的機會。下一世,也許他不是皇子;下一世,也許他無法修建長城;下一世,也許他沒有一世英名。可是也許他可以做一個快樂的普通凡人。”

她倒在墳茔上,依然哭得痛徹心扉,

“可是我怎麽辦?我舍不得他,我該怎麽辦?”

王母凄涼的聲音回答着她,“你也是神,你和我們一樣,會眼睜睜地看着愛人離開,然後獨自咀嚼永生的寂寞。呵呵……”她孤獨的身影慢慢地離開了她,搖晃着,走上雲梯,一步步朝缥缈高遠又寒冷的天庭走去,喃喃着,她留下最後一句話,

“除非,你願意為他放棄永生的神的生命。”

無論這句話是陰謀還是蠱惑,是建議還是挑唆,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絕望痛苦的麟兒毫不猶豫地決定接受了。

“好,我也去輪回。”她不假思索地做了這個決定,“我做過那麽多年的孟婆,我知道只要我和他前世有緣分,下一世,我就一定可以再遇到他。”

哪怕沒有月老紅繩,哪怕沒有夫妻緣分,哪怕不能朝朝暮暮陪伴。

只要她曾經愛過他,他也愛過她,他們一定會再相見的。

哪怕只是在人海茫茫中,在億萬年的時空裏,偶遇片刻。

足矣。

雲開霧散了。

天空很晴朗,盛暑的高山荒野溫暖又涼爽,繁華很靜,蜂鳥停歇。雲端有衆神浮現,悲憫地注視着下界的這個片刻,這個場景。

麟兒已經找來了許多幹枯的柴火,整齊地排列擺放在扶蘇的墳茔周圍。她仔細地把自己梳洗完畢,走近了柴火的包圍圈,坐在扶蘇的墳茔邊。擡頭望一眼在半空中圍觀的衆神,她說,

“我知道你們早希望我死了。可我不會為了仇恨去死;但我會為了愛人去死。”

她随即點燃了柴火。

火焰立刻沖上兩尺高,淹沒了她嬌小的身影。

“麟兒!”天空中忽然傳來低低的悲怆的呼喚,是天帝的聲音。他哀傷的面容浮現在半空中。

麟兒沒有回頭看,平靜地說,“父帝不必難過。億萬年裏,我只執着于為母親複仇,我們彼此都過得不開心。我現在已經明白了,母親離開,讓你承受無窮無盡的寂寞,就是你得到的最大的折磨,直到天荒地老。而我,不必背負神界的任何責任,卻可以任性自私地為愛去輪回。得此我幸。”

她躺倒在了扶蘇的墳茔上。這本是堅硬冰冷的泥土,卻因為烈火的灼燒,而變得溫暖柔軟,如同一張舒适的大床。

烈火燃盡她的衣衫,卻因為是普通的火焰,不能對她的身體造成毀滅性的傷害,于是她用一點法力引出了三昧真火,又封印了剩餘的所有的法力。終于,混合着三昧真火的火舌開始吞噬她的身體。她卻并不感到痛苦,在熾熱的火舌的包圍中,她低低地唱起了歌,聲音清越,充滿懷念的缱绻: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喬松,隰有游龍。

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既見君子,此生無憾。

☆、焚心以火(十六)尾聲

她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她夢見自己在一條金色光芒交織的通道裏穿梭。身邊有許多淺淺淡淡的人影飄過,她只是一心一意地朝前飛奔,直到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穿着素白寬大的衣袍,高瘦颀長。

她跑上前去,拉住他的衣袖,說,“扶蘇,我和你一起走。”

他轉過身來,朝思暮想的俊秀臉龐,浮現親切溫和的笑容。

她還夢見一個穿黑色中山裝的青年,意氣風發,他說他來和她告別,“沁姐,我想去瀛洲了,我想去找緣愛了……”

她還夢見一個穿白色風衣,頭發微卷的男子,獨自走進一家安靜的私人醫院,走進一個潔淨的病房,那裏躺着一個瘦弱蒼白的女孩子。男子抱起她,輕輕地搖晃着她,低低地呼喚着她,“塵憶,塵憶”,直到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那雙沉睡了許久的眼睛終于睜開了。男子抱着她,哭了……

她還夢見了一個穿黑色蕾絲裙的女子,面容凄然,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在對她說,

“如果天帝只是個凡人,我也願意追随他去六道輪回。可他卻是神,天界最大的神。我只能陪着他,忍受無窮無盡的寂寞,以及永遠不會被他原諒的懲罰……”

最後她夢見了一個菩薩,平靜慈悲地和她說,

“你還是以孟曉沁的身份,重新開始吧。”

說着,他伸出一只寬厚碩大的手掌,輕輕地一推。她立刻感覺到從半空墜落的感覺。只是并不慌張,似乎身下有輕柔的雲絮托着她,溫暖柔軟,直到她墜入一片空白中,大腦也随之一片空白……

她睜開眼睛,聽到有人在耳邊輕輕地呼喚,“阿沁,阿沁……”

一張俊朗的臉在眼前晃動,依稀有些熟悉的樣子,似乎曾經見過,可是她卻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攙扶着她坐起來,小心地托着她的腰,給她塞好靠枕,讓她舒舒服服毫不費力地倚靠在沙發上。

她環顧四周,看到自己躺在一個似乎是酒吧的地方。老舊的木門,磨得發亮的掉漆的桃心木吧臺,還有歐式的小桌和高腳椅,常青植物在牆角安靜地攀爬着,朝着窗臺洩露的陽光伸出細細的枝丫。遠處有車輛飛馳而過,在落地玻璃窗上掠成浮影。

她覺得這個地方很溫馨很熟悉,可她并不知道這裏是哪裏。

轉頭又注視一直殷勤地照顧她的男子,很困惑,很想問:你是誰。

男子星眸清亮,劍眉入鬓,鼻梁挺拔,目光卻很柔和,帶着疼愛;他散落着一頭長發,閃着奇異的銀灰色的光澤。他的模樣,分明是見過的,可她搜遍記憶,卻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許,是夢見過吧。蘇醒前那些紛亂的夢,突然都像被洗刷過一樣,幹幹淨淨,不留一絲拖泥帶水的痕跡。

或許是她迷茫的眼神太明顯了,男子自己笑着說,“阿沁,你怎麽了。有什麽想問的嗎?”

“你為什麽叫我阿沁?”她問。

“那我叫你什麽?”他反問。

她仔細想了想,有一絲絲恐慌,她竟然想不起自己是誰了。

“我是誰?”她忍不住問,聲音裏有點慌張,一只手下意識地揪住了他的胳膊。

男子的雙眼眯了起來,又張開,平靜地回答,“你是孟曉沁,是這家酒吧的女老板;而我,叫穆雲枭,是這裏的調酒師。”

随後,穆雲枭耐心地解釋了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三天前,她喝醉了,從樓梯上踩空摔了下來,磕到了腦袋,造成了部分失憶,所以現在需要靜養。

“哦。”孟曉沁聽完後摸摸腦袋,好像是有些鈍痛。身上也确實感到乏力虛弱,于是她經常卧在初冬陽光灑滿的飄窗上打盹,像只貪睡的貓咪。

而這個據說是調酒師的穆雲枭,性格脾氣出奇地好,毫無怨言地為她炖湯、熬粥,甚至洗內衣。雖然這好像不是調酒師的活兒。

日子一天一天,随着冬天的太陽不緊不慢地從東爬到西,懶洋洋地度過了。孟曉沁精神好一點的時候,也好奇地打量着這個據說屬于她的酒吧。

這個酒吧位于偏僻的街角,離商業區有點距離,四周也沒有擁擠的居民區,似乎生意不太好。至少從她醒來後到現在,都沒有客人上門過。不過穆雲枭解釋說,因為她需要休息,所以暫時停業一段時間。

還有一個讓孟曉沁不太理解的是,這個酒吧竟然叫孟婆酒吧。她問過穆雲枭,以前的自己,難道很前衛或者很非主流麽,起了這麽一個哥特風的名字。可是穆雲枭又解釋說,只不過是酒吧名字而已,她随時可以換。

總之,一切都是很順理成章很平靜安詳的樣子,安靜平靜地有些刻意,但也挑不出什麽不夠自然的地方來,或者說找不出什麽不夠自然的證據來。久而久之,孟曉沁也習慣了,打算等休息好了,再重操舊業—好好打理酒吧的生意。她需要吃飯,需要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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