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游園驚夢(五)(15)

他什麽,似乎什麽都幫不上。或許陪伴着他,哪怕什麽都不做,也可以給他安慰吧。

靈兒在他寬闊平整的額頭上親了親,奮力從包裹得緊緊的毛毯裏伸出一只手,抱住了他的頭。

抱了一會兒,清晨時分,扶蘇也醒了。兩人默不作聲,只是溫暖着彼此,心裏都無比澄澈透明。熱乎乎的氣息吹在臉頰旁,耳朵邊,癢癢的。靈兒伸手撓耳朵,被扶蘇抓住了手,貼到嘴唇邊,親着舔着含着。靈兒掙紮着縮回手,兩人打鬧起來。扶蘇搶靈兒的毛毯,靈兒搶他的狐皮大氅,鬧作一團就鑽進了一個被窩裏,靈兒的身體柔滑纖長,像藤蔓纏住了他。扶蘇的身體燥熱起來,心裏也燥熱起來。一種沖動在蠢蠢欲動,要沖破他溫良的舉止和謙和的外表,他想要粗暴一回。

他剛翻身壓到她身上,外面突然傳來轟隆的巨響,緊接着,一些人的尖叫聲響起。

意趣全無。扶蘇立刻從床上爬起來,靈兒幫他手忙腳亂地穿好棉袍,披上大氅,剛走到營帳入口處,蒙恬的通報聲就在外面響起,“大皇子,城牆又塌了!”

扶蘇匆匆地跟着蒙恬出去,到了出事地段查看。本來就進展緩慢的工程,加上天氣惡劣,積雪厚重,有一段城牆幾日前剛剛建好,竟然坍塌了,還壓到了幾個夫役。現在一群人正在吃力地清理現場,把人救出來。

扶蘇的劍眉蹙緊了。

這一天,他忙着指揮清理工作,又去看望受傷的夫役,連口熱水都顧不上喝。即使如此,還是有幾個夫役不治身亡。他只好派人去通知家屬,并給些撫恤。

等他再次回到營帳裏,已經是深夜了。盡管他十分疲勞,卻并無睡意。挑燈思慮,他讓侍衛磨墨,奮筆疾書,連夜寫了封奏折,派人快馬加鞭送到鹹陽。

他在信中懇求父皇寬限些時日,闡明要抵抗匈奴,并非一定要靠這道城牆,厲兵秣馬,一樣可以把蠻夷打回去;同時提出一些安撫民生的政策,希望父皇能撥款下來,救助上郡地區的百姓。

這一天,到深夜了他都無暇理會靈兒。他的眉皺得很緊,他的神情很嚴肅也很憂慮。靈兒都看到了。她悄悄地溜了出去。

已經是子夜時分了。勞累了一天的夫役和士兵都休息了,只有一小隊士兵在站崗巡邏,精神也很萎靡。在這麽惡劣的條件下,要修建一道前所未有的長城,這樣的功績,不是僅靠始皇帝的野心可以達成的。在這苦寒的環境裏,人們都漸漸失去了希望,不知道要熬到什麽時候,才會等來春暖花開。

靈兒沿着修建的長城默默走着。這一道長城建得脆弱不堪,卻将耗盡三十萬人的生命。扶蘇說的沒錯,為這樣一道工程,付出這麽大的代價,并不值得。可惜,偏執的皇帝并非只為了抵擋匈奴,他更為了自己創造豐功偉績留給後人稱頌,哪怕他根本沒有搬過一塊磚。

但不是所有的人力,都可以創造出所謂的奇觀的。如果事情那麽簡單,那麽通天塔早就可以建立了,海上仙島也可以随便去了。不,這個世界上有些地方,是為神保留的。

她酒紅色的眼眸在深夜裏亮了起來,像小簇火苗在閃爍。黑夜裏,無星無月,只有厚厚的積雪在反射着白光。可是靈兒看到了別的東西。她追逐過去,單薄的衣裙被狂風吹得飛舞起來;夾雜着冰粒子的大片雪花狠狠地抽打着她的臉。她卻腳步輕盈,愈跑愈遠,像精靈一般消失在茫茫黑夜裏。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扶蘇才帶着蒙恬找到了她。她居然走到了最荒僻的山坳裏,渾身都結了一層薄冰,坐在路邊一塊岩石上,一動不動,幾乎凍成了冰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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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蘇一把拽起她,氣急敗壞,“為什麽要走……為什麽不說一聲……難道你以為我會強留你嗎……要走也不要在晚上走,會遇到野獸的你不知道嗎……你走的方向也不對啊,這裏不是回上郡的路……”語無倫次說了半天,替她拍掉身上的積雪和冰塊,把她摟在懷裏暖和着。

無論他說什麽做什麽,靈兒卻只陷在自己的沉思裏,對他的情緒置若罔聞。只是她的雙眼閃爍着奇異的光彩,帶着激動和興奮,就像看到了什麽奇觀似的。紅色的眼眸,在平日裏安靜了許久,不仔細看似乎和別人的黑色眼睛差不多。可這一夜過後,卻又開始熊熊燃燒。

蒙恬也注意到她的眼睛變化了,拉了拉扶蘇,“大公子,這巫女……”

扶蘇不假思索地替她解釋,“她肯定是凍出病來了,所以看起來有點怪異。”說着就連拖帶抱的,把她急急地帶回了自己的營帳。

蒙恬和其他侍衛一路跟着,無奈地嘆息。他只希望,這小巫女不要對扶蘇有任何傷害,看在他對她如此疼惜的份上。

帶回營帳後,扶蘇就找大夫給她看病。但大夫卻說靈兒根本沒事。

“怎麽會沒事,她在外面凍了一夜。”扶蘇質疑。

大夫戰戰兢兢,“可是,靈兒姑娘她真的沒事。小的絕對不敢欺騙殿下。”

扶蘇揮手讓大夫退下,讓侍衛端來剛熬好的肉湯,讓靈兒都喝了,又把她按到床上,讓她好好睡覺休息。但是靈兒并不聽話,起來在營帳裏到處摸索找東西。扶蘇問她找什麽,她又不回答。‘

扶蘇有點心煩氣躁,可這時外面來通報,說城牆又倒塌了一片。扶蘇忙得焦頭爛額,實在無暇照顧她了,只能叮囑她千萬別出去,就離開了。臨走時他還派了兩個侍衛守在營帳門口,叫他們看着她,不要讓她離開營帳。

靈兒并不理會他的唠叨,在營帳裏找了半天,她終于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于是靜下心來,開始制作工具。

到傍晚時分,扶蘇回來時,她已經做好了。

“這是什麽東西?”扶蘇喝着熱湯,問她手裏那條長長的衣帶是做什麽用的。做腰帶似乎太長,做裹腳布又太細。

靈兒還是不理會他的詢問,嘗試着在營帳裏揮舞了一下,這條玄色的衣帶曼妙地飄浮在半空中,衣帶上繡着的金色花紋在燭光裏劃出一道道燦爛的光芒。

外面夜已黑,靈兒拖着這條衣帶,不顧扶蘇的阻攔,又出去了。

果然,她又看到了那個家夥。

☆、焚心以火(十一)

那條巨蟒,今日果然又出現了。

它長及數丈,背上交織着黑色和金色的花紋,頭上長着兩只肉角,眼睛有籮筐那麽大,在黑夜裏發出幽幽的光。

可是平常人卻看不見它。

它是山神。

今日和昨日,長城都無故坍塌,扶蘇和蒙恬都以為是積雪的原因。可長城并不同于民居屋頂,底下是中空的屋內。長城是夫役們一塊磚一塊磚壘起來的,有監工在,并不敢糊弄,怎麽會因為幾尺積雪就壓垮。長城之所以會垮,是因為這裏本是山神居所。人類私自建設,騷擾到了山神,觸怒了它,所以它才會出現。

長城建得越長,山神的居所就被侵占得越多,所以它才會出來,把已建好的長城壓塌。

只要山神在,這長城就無法建好。

昨夜,扶蘇忙于清理坍塌現場時,靈兒就在黑夜中看到了山神,一路追蹤過去,查清了它的去向。後來她坐在路邊岩石上,苦思直到天明。

人是無論如何都鬥不過神的。所以人類才會遭受各種天災的苦難。對神來說,人類的很多想法都是妄想,只要神不願意,就可以輕易毀滅人類苦苦努力的成果。

想要在山神頭頂上建立一道高不可攀的城牆,這就是皇帝的妄想。

可是完成這個妄想的任務,卻落到了扶蘇頭上。

靈兒悄無聲息地靠近那條巨蟒,手內捏着她制作了一天的工具。

別人的事,她可以不管。可是和她有關的事,她不能不管。所以嬸嬸的田地她要管,扶蘇的事更要管。

哪怕為了扶蘇,她會觸犯天條。

借着黑夜的掩護,她嬌小的身體已經潛伏到了巨蟒山神旁邊。她突然發力,縱身高高躍起,在半空中甩手抖出金色繡花的玄色衣帶。

巨蟒聽到聲響回頭,看到一個少女正像它撲來,吃了一驚。但它雖然身軀龐大,卻十分矯健,尾巴一甩,就掉過了頭,同時甩起一股強風,掃向靈兒。

靈兒靈活地躲過了,不等喘息,再次躍起,又一次出手,非殺它不可。

巨蟒起先想息事寧人,想躲過就算了。但被靈兒死死咬住,幾次躲不開,開始發怒了。它畢竟是山神,好歹是地仙之一,怎麽能任意被一個小女子擺布。低吼着,它開始迎戰。

黑夜裏,靈兒忽而跳躍到半空,忽而輕捷地落下,在雪地上打滾,又翻身跳起,甩着手中的玄色衣帶,輕聲叱罵着。這一幕讓聞訊趕來的扶蘇、蒙恬和将士夫役們目瞪口呆。

他們看不見山神巨蟒,只看到靈兒瘋了一般在雪地裏鬧騰,他們以為她犯什麽癔病了。

“快攔住她!”扶蘇擔心她會從山崖上摔落,讓士兵過去阻攔。但平地裏卷起一股股強風,把他們生生阻攔在戰場之外。無論是多麽身強力壯的士兵都過不去。最後蒙恬忍不住了,親自拔劍沖過去,也像被一堵無形的牆反彈回來,摔到在雪地上,還覺得眼冒金星。

漸漸的,大家都感覺到了,除了靈兒以外,好像還有個什麽東西在附近。那是個龐然大物,卻看不見摸不着,只有巫女靈兒感覺到了。

不知名的恐懼攫取了所有人的心,令這些強壯的男人們禁不住步步後退:沒有什麽比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更可怕了;更可怕的是,少女靈兒居然還和它在戰鬥。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只有扶蘇,看到所有人都後退了,卻拔出自己的佩劍,沖了上去,要和靈兒一起戰鬥。

不管靈兒和什麽在戰鬥。

他也被反彈回來了,但經過仔細觀察,他巧妙地按照麟兒的路線沖刺,終于沖進了戰場裏。

其實他和所有人一樣,看不見摸不着山神。但只要靈兒朝什麽方向攻擊,他就毫不猶豫地朝什麽方向出劍。就這樣,他歪打正着地也刺中了山神幾次。

戰鬥持續到後半夜,靈兒和扶蘇都大汗淋漓。但巨蟒也奄奄一息了。最後只剩一口氣時,巨蟒的眼中滿是疑惑:究竟這個少女是誰,為什麽她能看到神,還能傷到神,甚至還敢殺神?

沒有猶豫,靈兒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最後一擊,她成功地用繡了咒語的玄色衣帶,牢牢捆住了山神,勒得緊緊的,直到它咽氣。然後手一甩,她把它龐大的身軀丢下了懸崖。

扶蘇和其他人只看到她把一條捆紮一團的衣帶丢下了山崖。但他們立刻感到那股強風消失了,那種壓迫人的恐懼感也随之消失了。他們知道,戰鬥已經結束了。

顧不得弄清楚事實的真相,扶蘇抱着累得虛脫的靈兒回到了營帳裏,只關心她身上有沒有傷口。

此時,天空中卻傳來了滾滾悶雷。

悶雷響了三天三夜,似乎有神靈在怒罵着誰。所有人都相信,那一晚,巫女靈兒做了什麽事,讓上天發怒了。人們害怕地去問其他的巫師,希望上天不會降落災禍來報複人類。但三天後,悶雷消失了。就像一個滿懷怨氣卻無奈的人。

長城的修建,就是從那時開始,順利起來了。原先坍塌的部分,重新修建後,再也沒有發生過事故;其餘部分的修建,也沒有再出現磕磕絆絆的情況。連夫役的傷亡情況也大幅降低。

扶蘇憂慮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

他比以往更勤快地去監工,甚至親自動手搬磚砌牆,弄一身泥灰被蒙恬趕回來。不等靈兒為他清洗,他調皮地往她臉上抹些泥灰。隔離的絹布重新在營帳裏挂起,可是他也會在半夜偷偷地溜到她的小閨房裏,或者清晨鑽進她的被窩裏暖和暖和,才依依不舍地放開她柔滑的身體。臨出門時,總是在她臉上親了又親。他似乎憋着一股勁兒在努力,卻帶着滿懷的希望。因為長城的建成有望了,而他也給自己設定了一個新的人生希望。每次他望着靈兒欲說還休,總是神秘地笑笑,輕快地吹聲口哨,留個懸念給她。

當春暖花開時,當冰雪消融的荒野煥發出勃勃生機,綠草和野花開遍四周,扶蘇帶着靈兒,從長城的一端,沿路走下去,一直走到另一端,走得大汗淋漓。迎着乍暖還寒的春風,在巍峨的崇山峻嶺之上,他把她摟入懷中,用狐皮大氅緊緊裹住。

這是屬于他們的偉大工程,扶蘇的心裏很激動。他說,

“我給父皇寫信了。告訴他長城快竣工了。他很高興,準我回都觐見。我還告訴他,我想娶一個女子,我要帶她一起回鹹陽。”

當荒野裏的風不再像野馬奔騰,而像一個沉醉愛河的情人那樣柔軟微醺,扶蘇準備了些上郡附近的土特産,扶着靈兒坐上了馬車,帶着她一起踏上了回鹹陽的路。

這是最快樂的旅途。

第一次離開上郡的靈兒,在馬車裏根本坐不住,總是撩起簾子,歪着腦袋朝外面張望,看到什麽都覺得新奇。扶蘇騎着馬,怡然自得地在一旁跟着走,笑着說,“小心被山賊看到哦。”

他們身後的護衛們聽了也笑笑。這些都是蒙恬将軍親自挑選出來的精兵強将,保護大皇子回宮。

一路游山玩水,有村落就住一晚,晚上在溪邊摸魚,扶蘇不如靈兒機敏,抓不到魚,就開始潑水耍賴。月上中天,兩個人才水淋淋地回去換衣服。

走過荒村,進了熱鬧些的城鎮。靈兒更加覺得新奇,看到風車要買,看到糖人要買,看到古樸的首飾也要買,什麽都要買,像個小孩子一樣吵鬧。于是扶蘇買了風車、糖人、首飾,各種雜七雜八的東西,塞滿了她的馬車。

百姓們知道是建好長城的大皇子回宮去了,于是紛紛出來,在路邊叩拜。

相比皇帝的暴戾,大皇子一直以仁德聞名。他在上郡時關懷百姓,體恤老弱,所做過的善事被上郡的工匠們傳頌開去。人們奔走相告,一是希望通過稱頌的方式讓天子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流芳百世,二是給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人們一個堅持下去的希望:

只要大皇子當政,生活一定會好起來的。

等他們回到鹹陽的時候,城門口甚至聚集了許多百姓,翹首盼望扶蘇的歸來,老遠看到他騎着高頭大馬在陽光下施施然走近,百姓們下跪叩拜,齊齊稱呼大皇子千歲,比稱呼皇帝萬歲更誠心。

一些商賈為了讨好未來的皇帝,特意準備了貴重之物送給扶蘇。绫羅綢緞金銀珠寶琳琅滿目。有消息靈通的早就打聽到了,大皇子帶了一個女子回宮,那個女子很可能就是未來的皇妃。于是還精心制作了華貴的朝服,和精美的發飾頭冠,送給靈兒。

扶蘇對其他并不介意,卻喜歡看靈兒穿戴華貴的模樣。當她穿好繡着鳳凰的大紅襦裙,帶上金燦燦的頭冠,他似乎看到了新婚之夜的她。扶蘇抱着她,不肯讓她脫下那身華美的服飾。

“就一直穿着吧,穿到進洞房的那一晚。”他在她耳邊低低地說。

最後他們終于到達了鹹陽的皇宮。

所有閑雜人等齊齊後退。

皇宮森嚴,依稀看到一張陰森的臉。他脾氣古怪,殺人如麻,視百姓為草芥。他的暴戾之氣彌漫在整個皇宮。他用暴戾來實現自己的專政。

在皇宮門口,扶蘇遲疑着停了下來,他的神色變得有些凝重了。他把靈兒從馬車上扶下來,牽着她的手,望着高高的城門和城樓。這個陰森森的門洞,如果走進去,想要再走出來,恐怕不會那麽順利。

可是他別無選擇。他是扶蘇,秦國的大皇子,這就是他的命運。無論願意不願意,他都必須要去面對。

☆、焚心以火(十二)

皇帝在空曠的前殿裏接見了他們。

傳聞中殺人如麻,暴戾殘酷的皇帝,居然已經是個幹癟的老頭了,凹胸駝背,一臉陰郁。

鹹陽皇宮裏雕梁畫棟,奇珍異寶在四處大放異彩。金碧輝煌的寶座上,卻坐着一個行将就木的老頭兒。

當扶蘇邁着莊重的步子踏進大殿,一絲不茍地行禮,他的俊朗儒雅和翩翩風采,卻恰到好處地融合進了奢華的氛圍裏。他看起來更像這裏的主人,他也應該成為這裏的主宰。而且這一天将很快到來。至少,所有人都是這麽認為的。

其實連皇帝內心也是這麽想的。從旁觀者的角度,他也認為扶蘇比他更适合留在這裏。

可是,他還是在掙紮着,想多留一會兒。

盡管很久沒見面了。父子倆的感情還是讓他們在最初的會面裏噓寒問暖,體貼關心彼此。皇帝賞賜扶蘇最美味的酒,最鮮嫩的肉,最可口的水果。用疼愛的眼神,注視着他一一享用,席間也不時用民間慈父的口吻說,“多吃點,你瘦了很多。”

扶蘇有些哽咽,他強忍着,把所有賞賜給他的食物都吃得幹幹淨淨。

這個時候,他只是個普通的兒子,遠游歸來的孩子。

靈兒吃了個肚圓,實在吃不下了,就開始把玩案桌上的酒壺。把玩了一會兒,那酒壺就自己慢吞吞地挪動着,去給扶蘇倒酒了。好像有個看不見的妖精仆人在服侍着。皇帝看了大笑,對這個精靈般的女子很喜愛。他聽說了民間百姓傳播的關于她的巫女的名聲。

“這是真的嗎?”他問靈兒,“你果真打敗了什麽怪物,才為寡人清除了建造長城的阻礙?”

靈兒點點頭,望向扶蘇,眼神不言而喻:她才不是為了皇帝,她只為了他。

皇帝的眼神漸漸悲涼:一個風華正茂,氣吞山河;一個清新可人,嬌憨美麗。皇帝望着這一對璧人,無比羨慕。

幾天以後,父子間的親熱關懷就開始變味了。

扶蘇回來以後,還是和皇帝在政見方面屢次發生了分歧。

當初因為皇帝焚書坑儒,扶蘇直谏,抗議父親輕視人命。皇帝一怒之下,讓他去苦寒的上郡負責建造長城。如今他做到了,皇帝的氣也消了。可是父子倆的治國觀念卻依然存在争執。

扶蘇以為長城修建成功,是個很好的機會,讓父親重新審視他的治國理念;但皇帝卻和從前一樣固執,根本不接受他的建議。扶蘇回來後,皇帝讓他參與朝政的商議,結果還是和從前一樣,扶蘇依然在朝堂上反對他的後續政策。

皇帝要擴充夫役的人數,把長城的修建繼續下去,直到環繞整個王國,扶蘇反對;

皇帝要另外在渭水河畔修建阿旁宮,無論是宮殿規模和裝飾的奢華程度,都要超過鹹陽的皇宮,扶蘇反對;

皇帝要繼續堅持法家的治國之道,以苛政管理人民,扶蘇反對,扶蘇認為應該重新重視儒家的倫理道德影響,并應該允許諸子百家的學說留存。

一次次的争辯,一次次的争吵,終于把父子親情再一次割裂。

皇帝盛怒之下,禁止扶蘇再踏入朝堂參政。以修養為名,把他架空了。

扶蘇的情緒跌落到谷底。連修建長城的功績,都在争執中被抹殺了。他開始感到彷徨,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回來的意義是什麽了。他沒有心情和父親提起想要和靈兒成親一事。幸而靈兒并不介意,每天只是沒心沒肺地到處玩耍。有她的陪伴,扶蘇才稍感寬慰。

“等父皇的氣消一些,我再和他提我們的婚事吧。”他對靈兒說,“他現在生我的氣,恐怕無心為我們好好操辦婚事。”

靈兒點點頭。

既然不讓上朝,靈兒就拉着他去玩。靈兒最喜歡去禦花園,因為那裏有各種鮮活的生命。不比上郡極地苦寒,鹹陽要溫暖許多,四五月的天氣美好得像二八芳華的美人,花在開,蝴蝶在飛,各地搜集來的百靈鳥在悅耳地鳴叫,還有小鹿和仙鶴在嬉戲。靈兒一看到它們,眼睛就放光。奇怪的是,這些生物也對她有所反應。

花朵會在她來的時候開放,甚至是不同季節的花朵同時開放。它們争着在她面前開放,仿佛她是陽光。小動物都會主動跑過來,跪拜在她面前,親親她的腳踝。

這些情景讓在場的宮人們都大為驚奇。她們紛紛傳頌她的奇異之處,引來了越來越多的宮人,競相來禦花園看靈兒。中車府令趙高也來了,夾雜在人群裏。

那天,靈兒正在禦花園裏沾沾自喜地炫耀。

她進宮以來,萬事不管,和宮人們混熟了。一些宮人就讓她變些小玩意兒,靈兒也都答應了,逗他們玩兒。

那天上午她來禦花園裏,百花依然競相開放。一個宮人于是說,如果一棵樹上能長出不同季節的花,從早到晚次第開放,該多神奇。靈兒說她能做到,宮人們都很興奮,早早做完了各自的雜事來觀看。

只見靈兒在禦花園裏走了一圈,雙手不知在空中采集什麽。然後她走到禦花園中間的一塊空地上,把她采集來的日月草木精華一一安放。不過片刻,這空地上居然長出了一棵奇特的樹,樹幹像梅樹,葉子像菊花,花苞長得很快很大,牡丹芍藥百合什麽都有,連荷花花苞都有。

這些花苞果然按順序緩緩開放了,引起圍觀的宮人們一陣歡呼喝彩。人群中的趙高也看呆了。

當晚,趙高趁着和皇帝單獨相處的時候,把白天的事情告訴了他。

“老奴曾經派人去上郡打聽過大皇子的生活起居,順便也打聽到了這個叫靈兒的巫女,聽說她能讓活人死,讓生人活。”趙高如是說。

“你的意思是?”皇帝想到了他曾經相信過,但最後都被他一一殺掉的煉丹的術士,還有帶了五百童男童女說去蓬萊仙島求長生不老藥,最後卻一去不返的徐福。

“老奴認為,這個巫女才是皇上真正需要的人。”趙高說,“如果得到她的輔助,皇上一定可以長生不老。只是,大皇子恐怕……”

第二天,皇帝一反連日來的冷淡,居然主動請扶蘇和靈兒過去,陪他用餐,似乎忘了之前一段時間的父子不和,恢複了和顏悅色的慈祥。

扶蘇不知道父皇為何改變了态度,但因為之前的矛盾破壞了父子感情,他也不再堅持自己的治國觀念,無論如何,他希望能和靈兒一起陪父親好好吃完一頓飯,也許他們的婚事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酒足飯飽後,皇帝卻對靈兒說,

“寡人聽說,靈兒姑娘有超凡的能力,在上郡時幫助了許多人,甚至救活過垂死的人。寡人年事已高,近年來越發力不從心,太醫建議寡人服用一些丹藥,可惜至今沒有找到真正的靈丹妙藥。寡人希望靈兒姑娘可以為寡人調理龍體。”

“父皇,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希望你未來的兒媳婦做那些江湖騙子做的事嗎?”扶蘇不解,搶先發問。

皇帝的臉沉了下來,“為寡人調理龍體,怎麽是江湖騙子做的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誰敢欺騙寡人,寡人就要他人頭落地。”

“父皇年事已高,是該調理身體,可并不是吃那些所謂的長生不老藥。”扶蘇說,“生老病死,乃是人間常事。任何人都逃不過,父皇已經殺了這麽多方士,怎麽還會相信這一套。”

“放肆!”皇帝發怒了,“你竟然敢把寡人和那些賤民相提并論。賤民可以死,寡人不能死。莫非,你一直觊觎寡人的皇位,所以根本不希望寡人長生不老!”

“父皇!”扶蘇氣得發抖,跪了下來,“兒臣從來沒有這樣的想法,天地可鑒!兒臣只是以為,父皇總是執着于長生不老,未免太愚昧了。這個世上有人出生,就有人死亡。這些不是兒臣能控制的,也不是父皇可以控制的。何必為難靈兒呢?”

“可是寡人就要自己控制自己的生死!”皇帝怒不可遏,“來人,把靈兒押入天牢,直到她調制出長生不老藥為止!”

“父皇!”扶蘇跪着朝前爬,“求父皇開恩,不要為難靈兒。她是兒臣想娶的人,是父皇未來的兒媳婦。她會和兒臣一起孝順父皇的。她不能進天牢,她不會煉丹藥,她不能死!”

皇帝卻背轉了身,聲音冷酷無情,

“扶蘇,寡人命你回上郡,繼續修建長城。如果你敢違背寡人的命令,寡人就先殺了靈兒。”

“父皇!!!”扶蘇撕心裂肺的呼喊聲回蕩在空蕩蕩的金銮殿裏。十個禦前侍衛才把他硬生生拖走。他恨得緊握着腰際的寶劍,恨不得抽出來和父皇決鬥。可靈兒已經被另一群侍衛五花大綁帶走了,她的眼神充滿了困惑。扶蘇咬牙咽下了這突如其來的屈辱和磨難。哭泣着,垂頭離開了皇宮。

幾乎沒有給他任何停留或者思考的時間,皇帝派人收拾了他的東西,監督着他離開了皇宮,離開了鹹陽,毫不耽擱地踏上了回上郡的遙遠路途。只是兩個人一起來的甜蜜旅程,變成了一個人的感傷和憤懑之途。

這天晚上,皇帝在趙高的引導下,來到了天牢,隔着鐵栅欄問靈兒,

“你有能力讓寡人長生不老,對吧?”

靈兒點點頭。

“那你必須為寡人煉制丹藥。”

靈兒搖搖頭。

“你敢違抗寡人的命令!”

靈兒終于開口了,“你已經快死了。”

☆、焚心以火(十三)

“你快死了。”靈兒說。

她嗅到他身上傳來一股腐朽的味道,一種将死之人才會發出的味道。

“寡人知道。”皇帝凄涼地說,“可寡人不想死。你必須為寡人煉制丹藥。否則,寡人永遠不會讓你和扶蘇在一起。”

“等你死了。”靈兒說。

皇帝憤怒,“那寡人也要扶蘇一起死。”

靈兒倏忽擡頭,迷茫的眼睛裏射出冷冽的光,“虎毒不食子,你敢動他,我就讓你提前死。”

她那酒紅色的眼眸又開始燃起火焰。

皇帝居然有點怯了。

“寡人知道你有本事,可你若殺了寡人,扶蘇一定不會原諒你的。”

靈兒洩氣。他說的沒錯。

皇帝狡詐地冷笑,“他是寡人的兒子,寡人了解他。他信奉禮義廉恥,他絕對不會讓你做出有悖倫理道德的事情來。”

靈兒轉過身面壁,不想再理睬他。

皇帝在她天牢外陰險地笑,“你可以不理會寡人的要求。可扶蘇卻會一直在上郡受苦。即使我死了,他也會繼續受到心靈上的痛苦,不會解脫的;他更不可能繼承皇位了。可是扶蘇啊,他其實是有雄心有抱負的人,他的身體裏,流着的是寡人的血。他多麽希望得到這個皇位,按照他的理想來治理國家。即使不殺他,如果讓他一輩子在上郡流放,他也會郁郁而終的。”

說完,他離開了天牢。

從這天起,皇帝不給她飯吃,不給她水喝。

靈兒并不介意。沒吃沒喝的,她依然可以活下去,在天牢裏也睡的很香。睡醒了就在天牢裏溜達,有時嫌天牢裏地方太小,她幹脆把鐵栅欄的鐵條掰彎了,到外面來深深胳膊踢踢腿。溜達夠了,就再回去,把剛才掰彎的鐵條再掰直了。

看守天牢的侍衛戰戰兢兢地站在附近,不知道該怎麽辦,只好假裝打瞌睡沒看見,哪怕靈兒經常在他們面前走來走去。

過了幾天,皇帝悄悄地過來查看,發現靈兒居然在天牢外走動,氣得指着侍衛們大吼,“你們居然敢欺瞞寡人,寡人要把你們統統都殺掉!”

靈兒看到他,一溜煙地跑回到天牢裏,迅速把鐵栅欄掰直,無奈地端坐在裏面。

皇帝把所有的侍衛都喝退了,獨自和靈兒面對面盤坐着,只隔着一道牢門。半晌,他凄涼地說,

“寡人知道,寡人快死了。”

他開始回憶自己的人生,從在別國做人質時開始回憶,一直到統一六國,建立史無前例的大秦王國。

“寡人創造了前所未有的豐功偉績,可寡人卻要像其他人一樣死去。寡人越想長生不老,就越明白,人不是神。人不吃飯不喝水會死,寡人也需要吃飯喝水。可是,你卻不用。你一定是神吧?”他用讨好的語氣問靈兒。

靈兒不置可否。

皇帝繼續說,“人,真的不能像神一樣長生不老嗎?你即使有辦法讓人長生不老,卻也不肯輔助寡人,可你一定願意讓扶蘇長生不老。”他長長地嘆息着。

靈兒從來沒見過一個專橫跋扈的皇帝,也有這麽無奈認栽的一面。可她在心裏承認他說的對。即使她有辦法讓人長生不老,她也只願意讓扶蘇長生不老,陪她一起天荒地老。

可皇帝接下來卻說,“可惜,扶蘇不是寡人。”他突然問她,

“如果我和你之間必須有一個人死,另一個人才能活,你猜,扶蘇會選擇讓誰活?”

這問題猝不及防。

粗想覺得很可笑,細想卻又冰涼透骨。

靈兒從來沒有想過這麽古怪的問題,越想越覺得,這個問題太可怕。

如果讓扶蘇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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