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見珩

下午的最後一節課是數學小測。

中午下了一場雨,澆散了團團悶熱的空氣。此時天氣涼爽下來,縱使不開空調,将窗戶打開一條縫,也能吹到輕柔的晚風。

段瀾身側那一方天井正灑下金色餘晖。是火燒雲,雲海翻卷,如一筆筆油畫,層層疊疊,金紅交融。段瀾回神時,餘光瞥見手邊攤着一張臉,是徐蕭蕭又把她軟嫩的臉蛋貼向桌面,癡癡地盯着段瀾手裏的筆在草稿紙上游走。

她的嘴巴一開一合,對段瀾比嘴型。那六個字是“不會做,不做啦”。段瀾正在寫最後一道數學大題,見此筆鋒一頓,不由露出笑容。

她成功地把段瀾逗樂了,自己也跟着開心起來,把筆帽一蓋,利落地收好書包,等下課鈴一響,率先沖上講臺,把試卷和答題卡分開放好,就急吼吼地拽着段瀾要去飯堂搶飯。

飯堂有一個窗口,專門出售小鍋炒的飯菜,其中一道魚香茄子,醬汁濃郁、魚肉鹹香,徐蕭蕭很喜歡。但小炒總要排長龍,去晚了吃不上,所以她便火急火燎的。

穿過教學樓與飯堂間的主路時,三中的鐘樓又敲響鐘聲,驚起一灘灰鴿,撲棱地向遠處飛去。段瀾看着它們飛過頭頂,向火燒雲的深處飛,逐漸隐入燦爛的流雲,心中忽然升起一點豔羨。

他陪徐蕭蕭排了約莫十幾分鐘的隊,才端着兩個盤子到飯堂角落找到空座。進飯堂時迎面撞上江普急匆匆地向外跑,一頭撞在段瀾身上。所幸段瀾手裏飯盤端得穩,一點湯汁也沒有濺出來。等段瀾坐下來,恰好又瞥見江普小跑着從飯堂門口離開,鑽進宿舍樓底下的自習室。

徐蕭蕭搖搖頭:“她吃飯跟打仗似的,只要五分鐘——譜子改好了嗎?”

段瀾從書包裏找出樂譜遞給她。那是為音樂節做準備的,一首原創的民謠。

徐蕭蕭之所以知道段瀾有作曲的技能點,還是在高一。高一時,音樂課學的是音樂鑒賞。年輕的老師放了一首《夜莺》,那時她并不知道這是雅尼的曲子。下課後,走遠了,她才發現自己把音樂課本落在了大教室,回身去取的時候,隐約聽見有人講話:

“所以您不喜歡雅尼,是因為他太商業化?”

“我覺得他的東西很規整,不管是調性還是節拍,但我得承認他确實很有靈氣——不然也不會收這張專輯了。”

說話的聲音很熟悉:“是流暢。是完全貼近所見所聞的那種流暢,關于他選用竹笛來最大程度模仿夜莺的歌聲,還有不斷地混用交響樂與流行樂的編排方式……因為他所見的一切是流動的,所以旋律也會水到渠成。哪怕他的旋律并不複雜,但他反複地、虔誠地用主旋律呈現他的感受。您說的靈氣是指這個吧。”

他們又低聲聊了什麽,徐蕭蕭沒有聽清。從門縫裏看見老師頗為不舍地把玩那張光碟半晌,然後遞給一個纖瘦的身影:“送你了。下次讓我聽聽你寫的曲子。你會一直寫下去嗎?”

“不一定。”他沉默了很久。“不是所有人都同意你為了虛無缥缈的東西……放棄更‘正常’的社會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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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蕭蕭并不明白這句話,所以歪在門外反複地琢磨着。她太沉入,以至于沒有注意到門那邊的人已和老師作了告別向外走去。一推門,她險些栽倒,被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扶住。她對上一雙平靜……卻又帶着一點認命般失落的眼睛。像一只流浪的野貓。她才認出來,那是她的同桌,那個沉默寡言的、漂亮的男孩。

她死皮賴臉和段瀾混熟後才知道,段瀾家在水鄉,從小聽昆曲長大。父親從事音樂相關行業,和母親離婚前,送給段瀾一把木吉他。段瀾孤獨地長大時,寫過很多小調來回憶兒時的那座老村。徐蕭蕭求了很久才請來段瀾為她寫一首歌。

她輕輕地吟唱旋律,屬于女孩的空靈的聲音在這個小角落旋轉、上升。拍子很慢,也許段瀾特意選擇了這樣的節奏……起伏的唱句如水波,推送着一只小舟向江岸穿行。徐蕭蕭猛地拍桌子:“卧槽!”

她來搖段瀾的肩膀:“你以後只給我寫歌吧!”

段瀾躲開這個瘋婆子,送了一勺茄子進嘴裏:“我不會編曲,你得找別人。”

“他會的。”徐蕭蕭臉一紅,笑得兩只眼睛彎彎。她沒有指名道姓,只說“他”,段瀾也知道是誰。高一時參加全市社團的聯動會,徐蕭蕭認識了隔壁三中彈吉他的唐若葵。不久後就陷入初戀的愛河。“晚上帶你去找他呀?我們約好了見面。”

“不要,我得刷題——徐蕭蕭!”

徐蕭蕭劃拉完盤子裏最後一點飯粒,抓着段瀾就跑:“不行,我必須讓他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比他更天才的人!”

“你怎麽力氣這麽大……你一個住宿生,從哪溜出去啊?”

婆娑樹影在水泥路面上輕輕地搖。

太陽還未下山,熱氣騰騰地曬着地面,樹上的蟬發出鳴叫。落葉無人清掃,一腳踩上去,枯枝斷裂,發出清脆的“咔吱”的聲音。

徐蕭蕭領他走小路,避開主幹道,貼着牆邊鑽進學校西側一片舊宿舍樓。這是留給職工的老宿舍,有幾十年歷史了,斑駁脫落的牆面上攀着一叢叢的常青藤,藤蔓參差搖擺。樓與樓之間距離極密,走過時仰頭向天上看,金紅色的雲層被電線、晾衣杆分割成無數個不規則的碎片。

這兒有一片停車場,鮮少有人來。徐蕭蕭收緊肚皮鑽進牆後。住宿樓牆面之後就是校園的圍欄,圍欄上還繞着帶刺的鐵絲網。兩步深的地方,有一處圍欄生生矮了半米多,似乎是被人直接砍斷的,鐵絲網也被挑下。徐蕭蕭先把書包丢出去,回頭沖段瀾低聲說:“就從這兒翻出去。”

段瀾看明白了。從這裏翻出去,就到了學海路。

徐蕭蕭見他不動彈,煽風點火:“你是不是怕?好學生。你要是怕就算了,等下回去記得別走大路——”

段瀾把她從牆縫裏拽出來:“你是不是在這兒把腳崴了,害得我幫你背了一個月書包?你給我出來,我先過去,到那邊接你。”

徐蕭蕭簡直要親他一口:“哎呀,這回保證不摔!”

她還是差點摔了。欄杆的那邊也是一道低矮的牆。紅磚與鐵欄杆之間堪堪容得下一人行走。她手忙腳亂地往下跳,段瀾用兩只手扶着她,混亂中被她抓出兩個指印。徐蕭蕭拎起書包,拍打手肘上的軟泥,佯裝愧疚地對他一拱手:“一定減肥,一定減肥。”

六點來鐘的學海路車水馬龍。

這條路與港城一條東西貫穿的主幹道相連,因而上下班高峰總是堵得水洩不通。車燈橙黃,柏油馬路上黑與白交錯縱橫,以及信號燈閃爍的紅與綠、藍紫的霓虹,天邊滾燙的餘晖,共同醞釀出一種昏黃,仿佛能從這種顏色裏聞到油鹽醬醋的氣息。

九、十月份,港城本就悶熱。再加上人潮湧動、汽車不斷地排出滾燙的熱氣,一切都是扭曲、蒸騰的。徐蕭蕭帶着他走,背後沁出一層薄薄的汗,校服黏糊糊地貼在身上。他到了地方才覺得眼熟,擡頭一看,招牌上赫然寫着李氏水餃四個字。

徐蕭蕭已先一步拉開玻璃窗。玻璃門上挂着一只風鈴,“叮鈴”一聲,發出迎客的召喚。冷氣從門縫裏争先恐後地溢出,空氣裏混合着肉餡的香味。

店裏人正多,無數只後腦勺背對着段瀾,埋頭“呼呼”地吹氣。他們用筷子一戳水餃飽滿的肚子,蘸一蘸加了蒜泥與辣醬的醋汁,一整個囫囵吞棗地塞進嘴裏。

一個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來回穿梭,穿着三中白綠相間的校服。褲兜露出抹布的一角。

“徐蕭蕭!我要去告訴王強,有些人這學期第三次逃學了!”王強是附中教導主任的名字,個子矮小,有一個锃亮的光頭,被學生“親切”地稱為“光頭強”。李見珩正忙着翻臺,從玻璃窗的倒影裏隐約瞥見徐蕭蕭身後有一個熟悉的人影,一回頭,手上動作頓了頓:“怎麽是你?”

“呀——你倆認識?”徐蕭蕭沖他龇牙咧嘴地做鬼臉,一邊把自己的書包高舉起來,側着身從客人之間擠過,嘴裏不斷說着抱歉。

“認識——”“不認識。”

李見珩把手上的抹布一甩,掐他的臉:“我救你的時候你怎麽不說不認識呢?”

段瀾本來臉上肉就少,被他揪得生疼,只好求饒:“現在認識了。”

李見珩滿意轉身,聽見徐蕭蕭問:“他到了嗎?”

“在上面。”

徐蕭蕭便踩着老木梯“噔噔”地爬上二樓。段瀾還杵在扶手邊,李見珩解下圍裙,拽他的袖子:“你也上來吧。”

段瀾摸了摸鼻子。被他拽過的衣袖上淺淺一個指印。

窗子關上了。

它把那些喇叭、人聲、叫賣與商場的音樂都擋在外面,屋裏只剩下吉他弦微微振動帶來的嗡鳴。一個穿三中校服的男生窩在李見珩的電腦椅裏,抱一把淺木色的吉他。他的手指很長,像他微微垂下的眼睛一樣,纖長,漫不經心地勾着弦。

這是段瀾第一次見到唐若葵。

他們已經把李見珩靠在窗邊的書桌拉到房間正中,在旁擺上高低不一的四把椅子。桌上淩亂地擱着樂譜、作業本,還有對不上號的筆帽與筆杆。李見珩抱來四罐可樂,遞給段瀾時問:“喝嗎?”見段瀾點頭,順手替他拉開拉環。

他們像是經常這樣聚會了。

徐蕭蕭輕車熟路,把書包甩到李見珩床上,然後坐到唐若葵對面,像只小雞一樣叽喳地和他講話。隐約聽見她說:“這就是我和你說過的,段瀾。”唐若葵只是擡頭瞥了一眼,沒有和他搭話。

段瀾喝了一口可樂,看見李見珩長手長腳地繞過唐若葵摸出作業本,往桌面上重重一摔。

他咬着筆杆和一道數學題作鬥争。

李見珩舒展的眉頭逐漸緊蹙。段瀾忍不住往下看下移,瞥見那些颠倒頭腳的數字,以及草稿紙上混亂猙獰的三角形。他在大腦裏都把這道題做完三遍了,無數次把張開的嘴又閉上,直到實在憋不住,開口說:“——代正弦定理就可以了。”

李見珩意識到他是在和自己說話,擡頭看他的眼睛。

段瀾小幅度地揚了揚下巴,指着他筆下那道解三角形的大題:“左右都有同次數的正餘弦,可以全部換成a、b,然後用餘弦定理。”

“把a、b換成三角函數不行嗎?”

“可以,但是會很複雜,可能要用到積化和差之類的公式。”段瀾擡眼對上他的目光,用眼睛沉默地說“你大概也不會用”。

李見珩聽出這句弦外之音,不準備自找麻煩,在草稿紙上依照段瀾說的思路寫畫,很快解出了第一小問角A的餘弦值。

但他又卡住了。第二問要求三角形周長的最小值,卻沒有提供新的可用條件。

忽然有一只手伸進一沓樂譜中。這只手的虎口、指肚上都長着薄薄的繭。唐若葵上下掃了兩眼,就将吉他譜擱在桌上,掃了掃弦。弦扭得很緊,段瀾聽出這把吉他受到了主人的細心愛護,音準近乎完美。于是這只手撥弦,流動的樂句開始從他的指尖汩汩湧出,在顫動的琴弦上彈跳、起舞。仿佛看見江南水鄉裏潺潺流動的月影,如小舟般倒映在雲層中起伏。那雲層像魚的鱗片一樣密,一樣銀光閃閃。

他歪頭眯着眼睛仔細看了一眼樂譜:“這個和弦,”纖長的手指點着第三行的一個标記:“為什麽這麽寫?”

段瀾聳肩:“直覺。”

“轉調也是直覺?”

“月夜當然也可以是大調。”

“這個指法呢?總不是随便标的吧。”

“哦,那個啊,”段瀾有點無辜地又喝了一口可樂:“單純是留給你炫技用的。”

唐若葵沉默片刻,掏出手機:“加個微信。”

徐蕭蕭直踹他的椅子:“讓你不搭理人家!段瀾可比你厲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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