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周蟬

天又陰了下來。

段瀾向窗外看去時能隐隐瞥見一片小小的天空。此時它是灰白的,模糊露出雲的曲線。是一種慘撲撲的灰色,越來越深,清透的白雲被風推着向遠處滾去,被厚重的烏雲取代。

走廊上遠遠傳來一道響亮的咳嗽聲。因是空蕩的走廊,這聲音炸響如驚雷,滾向走廊盡頭。緊接着,又來了一聲。

教室中本還有窸窣的說話聲。聽見這驚雷,就跟聽見禁言鐘似的,立刻安靜下來。一個半禿的高大男人走進來。一對小眼睛如瓜子般嵌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下巴向外翹。人約莫一米九,進門需要微微欠身。

段瀾經常想,郭朝光五六十歲駝了背尚能這樣高大,年輕時不去打籃球,卻來學數學,豈不是非常可惜?

郭朝光是數學老師。他們暗中給郭朝光起了一個外號叫光頭,後因光頭過于露骨,也不大文雅,借而改成老光。“老光”、“老光”的,叫順口了,一次有人脫口而出“光老師”,引得全班哄堂大笑。所幸郭朝光名字中亦有一個光字,本人只以為是親昵地叫他的名字,并未放在心上,反倒一反常态地對這位同學笑一笑。

段瀾見了,只覺得郭朝光的笑非常可怕,嘴角向後扯,褶子堆疊,像一條正在微笑的鱷魚。

郭朝光腋下夾着一沓試卷。是上周月考的數學試卷。

他從口袋裏伸出手,拿過這沓試卷,重重地敲在講桌上,“砰”的一聲,講臺下立即鴉雀無聲。郭朝光環顧一圈,滿意自己帶來的威壓,讓課代表将試卷分發下去。

往常發試卷時總是要議論紛紛,但郭朝光這場下馬威來得及時,衆人立刻意識到成績或許不盡如人意,當即各自噤聲。

他們接過試卷時動作非常迅速,先把試卷一角的成績壓在手掌下,避開同桌的視線,小心翼翼地掃上一眼。自覺滿意的,舒一口氣,大方展示在桌上,也有自知理虧的,立即在卷角折一個角,将頭埋得更低些,顯示出一副認真悔過的樣子,以防挨罵。

試卷發到段瀾手上時,第一排靠右一個女生悄悄地回頭看。

因為無人敢動作,她一回頭,段瀾立刻注意到了,但他刻意躲開這熾熱的視線。

那是江普,用徐蕭蕭的話說,是個不學習就會渴死的小神仙。她似乎想靠着鼻梁上那副厚重的眼鏡片遠遠看清段瀾試卷上龍飛鳳舞的紅色數字,可當發卷的課代表走過段瀾書桌後,便立刻收回目光,不留下一點窺視的痕跡。

“這是咱們高二開學第一次月考。可以直觀看出過去的這一個月,誰用心學了、不斷進步,誰自以為是,一下子退後好幾名。”郭朝光從襯衫口袋裏掏出眼鏡架上,拿起成績表。“這回咱們班最高是江普同學,132分,也是年級最高,值得表揚。但是呢,有些同學,我也得提出批評。不要以為開學考考得好,這學期就高枕無憂了,松懈一個月,成績就滑到120出頭,在班裏都排不上號,還拿什麽和全市全省的同學比?”

段瀾明顯感覺郭朝光的視線往自己的方向掃了過來,帶動着更多的視線悄悄地往這邊轉。畢竟他就是那個開學考考了第一,但這一次又退步的倒黴家夥。徐蕭蕭回頭瞪了這些視線一眼,那些觸角又幸災樂禍地縮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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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瀾把試卷一角折起來。那兒用紅色的水筆打着一個“121”。

他倒也沒有很不開心。只是挨了罵,或多或少有些煩。他心想,郭朝光總是這樣陰陽怪氣的。

段瀾把扣了分的題號都圈出來,在旁用彩色的水筆标記了錯因和反思,又将錯題算了一遍,挨個寫上完整的過程,自覺粗心大意的問題多過知識性問題,心裏尚有一點寬慰。他做完以上步驟不過花了十幾分鐘,再擡頭,郭朝光還在黑板上寫板書。

郭朝光上課自有風格。好事的人給他打了個比喻,說老光講題,那是非典型“光速”。

他總是慢騰騰地用白色粉筆先把題幹完整抄在黑板上,包括應用題裏無意義的中文闡述——哪怕臺下所有人手上都印着這些題。緊接着,龍飛鳳舞地寫一個“解”字,用力敲出兩點作為冒號,仿佛解題過程多麽勝人一籌。然後粉筆灰就開始簌簌地掉落。他從不放過任何一個簡單的步驟,哪怕是機械的化簡與合并,也要一一在黑板上謄寫,詳詳細細、滿滿當當——好像只有将兩大塊黑板都填滿,才能叫做認真地做完了一道題。

即使這道題在考試中只需要五行字便能拿到滿分。

此時郭朝光講的是最後一道數列壓軸題。數列本身是不難的,但第二小問和不等式結合起來,就會讓人摸不着頭腦。

他似乎卡住了,杵在講臺一側,摸着他的後腦勺檢查一行行的公式。

段瀾用筆頭戳徐蕭蕭的手臂:“他幹嘛了?”

徐蕭蕭托着腮幫子嘆氣:“又算錯了呗,還能幹嘛。”

似乎是年紀大了,郭朝光總是在板書時犯各種各樣的低級錯誤。有時是抄漏了上一行末尾的兩個數字,有時是基本的四則運算就出了差錯。最開始沒人懷疑他是否認真備課,因為他總帶着一沓教案進來,直到一回那些紙張被風吹着四下飛散,替他收拾的同學定眼一看,那上頭的正确答案和郭朝光本人板書的思路半點關系都沒有,才知道,他根本是每回上課時現場解題,連正确答案都未曾批閱。

可沒人敢去和班主任提出意見,畢竟郭朝光的座位上,擺着正高級教師的立牌。

段瀾一眼看出他在放縮的那一步就出了錯。臺下少有的幾個還跟着郭朝光解題的學生也看了出來,七嘴八舌地告訴他哪裏出了問題。七嘴八舌得十分混亂,郭朝光大手一揮,讓江普站起來告訴他是哪一行。

他眯着眼睛踱步到放縮公式下方,盯着那些雪白的粉筆灰痕:“哦哦……是這個地方出了問題……”邊嘟囔着邊開始删删改改。緊接着便發現删改已不能挽救這道數學題,只得将後半塊黑板再次擦了個一幹二淨。

徐蕭蕭拽着她的塗改帶在試卷上“嘩啦嘩啦”地拉扯:“白抄這麽多,煩死了,他就不能備備課嗎?好歹也是十幾年的數學老師了……”

她制造出了多種噪音,段瀾并不覺得讨厭。可他就是莫名其妙地,控制不住自己一般,

把筆“啪”地扣在桌上。徐蕭蕭吓了一跳,以為他是對自己不滿,抱怨道:“你幹嘛?你又沒聽,和我着什麽急……”

他沒搭理她,自顧自地揉着太陽穴。

段瀾心想——是了,他在着什麽急呢?奇怪,最近他總是感到煩躁。包括昨天晚上,他第一次和劉瑤爆發巨大的争執,也只是為了再平常不過的雞毛蒜皮。只是因為劉瑤希望他多給她打電話。

郭朝光斷斷續續,花了接近一節課的時間講完一道壓軸題。

他頭上挂着一只鐘。郭朝光仰頭看了一眼:“嚯,要下課啦?”臺下便爆發出小聲的哄笑。這哄笑裏是帶着揶揄和抱怨的意思的,但都只是沉默地躲在心裏不敢言。

郭朝光把粉筆丢回粉筆盒:“剩下不到五分鐘,同學們就自己看一下錯題。沒講的題呢,我們下節課再講……”

徐蕭蕭忍不住抱怨:“下節課?別的班一節課就講完月考卷了,到時候我們班又講不完內容,讓我們自學。”

她說的沒有錯,老光似乎對“進度”這個事毫無概念,更不用說“趕進度”。如果有沒講完的內容,讓這幫學生自學去就可以了——反正是全市最好的一批尖子生,自學一點高中數學,總是沒什麽問題的。

班裏寂靜下來,剩一點筆尖在紙上滑動的簌簌聲。郭朝光偏着頭朝窗外看,段瀾順着望去:那是西面,恰巧可以看見一街之隔三中的老鐘樓。老鐘樓塔頂落着幾只灰色的鴿子,在灰白的天空下振翅高飛。然後一道鐘聲敲響,如水紋暈開一般慢慢晃向附中的教學樓,把周圍低矮的房屋都籠罩在自己莊嚴的聲波之下。

郭朝光似乎想到什麽,靠在講臺邊絮叨:“三中啊,水平不怎麽樣,花錢倒是很闊氣,校園比我們氣派,工資開得也高……以前有那的初中部的學生考上我們附中,噢喲,那個水平,真是教不了,也不知道怎麽招進來的……”

段瀾皺眉,忍受他高傲的調侃。他厭惡郭朝光這種高傲。

“教育局也是的嘛,怎麽把我們和三中放在對門?我們班裏沒有三中上來的吧?”

這回爆發出劇烈的笑聲。周圍的人嬉皮笑臉地扭過頭來,望向最後一排的一個女孩。

這女孩身材結實,将校服短袖撐得飽滿,下擺緊緊勒在腰上,勾勒出一圈一圈的救生圈。因此,她把外套嚴嚴實實地穿在身上,遮擋豐滿的身形,別人問起,就說是坐在風口下,冷。有壞心眼的多嘴問一句:“胖人不是脂肪多嗎,還會怕冷?”她就倉促地笑一笑不再接話。

段瀾想起來了:匡曼就是三中上來的。她是三中唯一一個考上附中的學生。确實,匡曼的成績不大起眼……甚至可以說是常年位居倒數。

郭朝光也望向匡曼。他似乎察覺自己的失言,安慰道:“所以說嘛……沒事,好好學,也能趕上。” 下課鈴恰巧敲響,郭朝光揚了揚手,轉頭離開教室。

徐蕭蕭起身去送英語作業了。

段瀾拉開文件袋的拉鏈,正将數學試卷疊好收入其中,一個人影從徐蕭蕭桌邊滑過。一個紙團準确無誤地丢在段瀾手邊。他一愣,轉頭回看,一個高瘦的背影逐漸走遠,但他還是認出那是周蟬。

周蟬是班長,各科成績都出色,尤其是高一文理尚未分科的時候,他的文三科總分能甩第二名二十來分,九科成績更是一騎絕塵,永遠挂在第一的位置。所有人都以為他必然選擇文科——畢竟那樣他穩進清北——但高二開學,他還是坐在理重點的教室,和另一位神仙江普輪番占據年級一二的位置。

他和周蟬不熟。為數不多幾次交談,都是公事公辦,交接一些學習資料和班級管理的事務。他盯了紙團半晌,伸手打開,一行秀麗的字跡映入眼簾:

“溺水是一種很痛苦的死法。”

他短暫地僵住了,寒意如毒蛇爬上脖頸。但他很快平靜地将紙團疊好,放入筆袋中,凝視着周蟬走回自己的位置上。

——關于死亡,他考慮這件事已經很久了。

昨夜如果順着那條幽深黑暗的小巷子一直向前走,馬上就能抄近道走到江邊。這條江貫穿港城西東,數十米寬,因臺風将至而波濤洶湧。如若跳下去,大抵第二日淩晨,雨停下來,才能在河灘上找到腫脹的屍體。

可他遇到了李見珩,所以暫時打消了自盡的想法。

他不由盯着周蟬校服後背的藍色條紋,出神地想:他是怎麽知道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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