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老拐

段瀾是個兔尾巴,生在寒冬,是個愛折騰母親的主,無論如何也不肯從那溫暖的宮腔裏離開。或許連嬰兒也知道世界殘酷,因而要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多待一會兒。據說醫生護士多次來懇求母親做剖腹産,但她就是不肯。她覺得順産對嬰兒好,聰明。于是咬着牙在病床上撕心裂肺了數個小時。滿地的汗與血。那個嬌小的女人總是能迸發出驚人的力量。

李見珩去冰櫃順了一瓶飲料:“我也屬兔。但我是個兔腦袋。”他沖段瀾咧嘴笑了笑:“看,像不像兔牙?”他指的是那兩顆門牙。可那兩顆門牙長得非常端正,一點也沒有兔子的氣質。倒是旁邊兩顆小虎牙,尖尖的,使主人顯得極狡黠、極伶俐。

“不像——你喜歡喝這個?”他瞧着李見珩選了一瓶草莓牛奶。

李見珩擰開瓶蓋:“真的很好喝。真男人就要喝草莓牛奶。”

“那貓——你打算養嗎?”

段瀾看着李見珩把他碗裏的肉丸夾給自己,沒有出聲:“我媽不喜歡。最好是送養。”

李見珩搖頭:“送不出去的,它是個瘸子。很多人根本不想養殘疾的貓。”

“是嗎?”

“我小學在家裏念的,保安養了個大狼狗。有一年冬天天特別冷,下大雪,路上結冰了,一個一年級的小孩兒就擱學校門口滑了一跤。”李見珩張開雙臂,給他比劃狼狗的大小:“東北天兒冷穿得厚,人沒事,但剛好有個卡車開過來,那狗沖上去把人叼走,自己的後腿給壓斷了。醫生說手術得大幾千,第二天保安就把那狗賣給狗肉店了。”

李見珩嚼着面條:“養了那麽多年的狗尚且如此,何況一只陌生的流浪貓。”

“那我就自己養。”

“養在宿舍裏?”

“我媽沒有宿舍鑰匙。”

李見珩挑了挑眉:“沒看出來啊。”

“怎麽,我還不能幹壞事了?”

“能,當然能,段老師都學會逃學了,養只貓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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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瀾勾起嘴角。“逃學”這兩個字讓他有一種發洩般的快感。他低眉順眼地當一只兔子,當了太多年了。

這一聲陰陽怪氣的“段老師”喊出來,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人總是這樣,正襟危坐地喊你劉某、張某、陳某時,心裏并不舒坦,總覺得非常疏遠。等他們嬉皮笑臉地喊你一聲劉狗、張狗、陳狗,你身心舒暢,覺得你們之間起碼算是半個至交了。

天兒熱,縱使店裏開着空調,吃麻辣燙的人還是不停冒汗。李見珩去櫃臺要了包紙巾,分給段瀾一張。“你想去哪念大學?”

“北京。”段瀾擦着鼻尖上的汗。“你呢?”

“我嗎?”李見珩捧着碗吹氣,小心喝了一口湯。“我沒打算上大學。”

段瀾的筷子失手掉到地上,他彎腰去撿,李見珩替他拿了一雙新的。他看着李見珩高大的背影:“為什麽?”

“來不及。我得賺錢,”他坐回位置上喝湯。頭也沒擡,仿佛一切都理所當然、不值得驚訝:“等我賺錢了,讓我妹代我去上。”

“本來高中我就不想上了。我都去中專報到了,被我姥生拉硬拽抓回來的。”李見珩說順路送他回家,兩人就一起向附中後門走。

人潮洶湧地滾向南邊,可附中在北邊,于是他們像逆流而上的魚,不斷地被沖散。段瀾體格又偏瘦,肩膀總被重重一撞,離李見珩越來越遠。李見珩一把握住段瀾的手腕抓在身邊。“我和她說好了,好歹把高中畢業證混下來。所以我複讀了一年。”

人行橫道邊擠滿了人。李見珩在手機裏翻出一張照片。“我妹妹。”

是個白淨的女孩。

臉非常小,戴着一頂漁夫帽,那漁夫帽幾乎能遮住她整張臉。

和她哥哥截然不同的是,她個子偏矮。這張照片裏,她站在一輛成人自行車旁,踩着厚厚的雪地靴,根據她與自行車的高差推測,這女孩勉強夠到一米六的門檻。照片所屬的相冊名叫“宋小漁”。姓宋,這讓段瀾愣了愣。

“我那個繼父和前妻生的。我媽去世後,我和他鬧掰了。他壓根沒打算管這個女兒,小姑娘只好跟着我到處喝西北風。”李見珩解釋。

“他就沒回來找過?”

“回來倒是回來過,但他也不找人啊,他找錢。我家水餃店差點沒讓他鬧翻了。然後我倆就在十字路口那兒幹了一架,就那兒——”李見珩指着下一個紅綠燈:“他欠着債呢,身上有案子,怕被警察抓着,就跑了。——到了。”

附中就在右手邊不遠。

“那……那我進去了。”段瀾在轉角處回頭,指了指身後的大門。

李見珩沖他點點頭,看着瘦弱的少年鑽進巷口。巷子邊有一盞路燈,正好把段瀾的影子拉得很長。影子裏,兩根又長又細的竹筷腿來回交錯,越走越短,越走越淺,最後真身走過這盞路燈,影子消散一空。

一瞬間,李見珩忽然發覺,他怎麽總在這個轉角目送段瀾遠去?

他總是在這裏等着,仿佛段瀾總是要走遠似的——只剩下他獨自點上一根煙,慢慢吐上一個煙圈。想到這裏,他便頗有些惆悵地伸手去口袋裏摸煙盒。

煙盒沒摸着,順出一張百元大鈔。疊的整整齊齊,夾着一張紙。紙條上龍飛鳳舞地寫着:謝謝。署名只有一個段字,和一個小貓頭。他給貓畫了一個很狡猾的表情,正得意地吐着舌頭。

李見珩心裏不由一跳。他把紙條舉起來,對着光看了很久。最後将紙條整齊地疊好,放入口袋。他忽然不想抽煙了。

——他步履輕快,壓力全無,只覺得段瀾非常可愛。

可愛到他不需要把一根香煙當作孤獨的慰藉。

李見珩給小貓起了一個非常不文雅的名字,叫作“老拐”。李見珩斷言:“你看它走路,一瘸一拐的,總往右邊偏,可不是老拐嗎。”段瀾最開始并不同意,但李見珩總在微信對話裏叨叨:“老拐好些了嗎?”“老拐會吃貓糧了嗎?”“老拐在睡覺嗎?”段瀾把小貓的照片拍給他,下意識打字說:“老拐醒着……”

于是它就只能叫老拐了。

醫生說它還太小,看不出來公母,但沖着老拐埋頭吃貓糧時那排山倒海、翻天覆地的陣仗,段瀾覺得它八成是一只公貓。

老拐貪吃貪睡,有時吃着吃着就頭一歪睡在食盆裏,段瀾只好揪着它的脖子把它拎起來,帶到桌上。他一邊算電場力,該死的電子在橫豎疊加的電場裏兜兜轉轉,老拐的尾巴也兜兜轉轉,蹭他的手,用兩只爪子緊緊扒着他的胳膊,睡夢中也不安好心地阻撓他寫作業。

它那麽軟,生命發出那樣熱烈的溫度,段瀾心都化了。

他什麽都缺,唯一不缺的就是錢,于是非常勤快地把屋子一角收拾出來,擺上自動投食機、飲水機、鏟屎機、貓窩、墊子、毯子和貓沙發,還有無數個正在運輸路上的貓抓板、貓玩具、貓零食、貓薄荷……

徐蕭蕭聽說此事,眼巴巴地盯着段瀾:“我能去你家當只貓嗎?不想做人了,做人太難了。”

“下輩子吧,”段瀾頭也不擡地填完形填空。“我還想當只貓呢。”

“你選錯了,那個介詞應該用on。”徐蕭蕭掃了一眼他的卷子。

“為啥?”

“直覺。”

段瀾毫不猶豫地把答案改了過來——徐蕭蕭唯一擅長的學科可能就是英語了。她不聽課,也不愛做題,唯一相關的愛好是追美劇和聽英文歌。但不管英語閱讀出得多變态多刁鑽,此人回回在大榜上一騎絕塵地霸占年級第一的位置。也許語言天賦這種東西多半是存在的。

周三晚上有物理老師的答疑時間。段瀾為此難得來一趟晚自習,剛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就被一道牆堵住了。

這個壯實的身影屬于體育委員。

楊秦是個老□□,除了班長這樣可以在簡歷上增光添彩的職務需要公開投票競選,體委、學委、生委、紀委之類的班幹部全憑她直覺挑選:段瀾,人長得好,性格也蠻乖,該做紀委;周蟬學習好,雖然已經是班長了,但學委畢竟是個虛職,當一當也無妨;匡曼,人高馬大,應該多出力,去當生委;趙立廣,瞧那肌肉,多結識,趕緊的,體委非他莫屬。

趙立廣把一張紙放到段瀾桌上:“班服的投票,就差你了。”

段瀾才想起來運動會馬上就要到了。

“我以為班服已經開始做了……不是下周四運動會嗎?”

趙立廣聳了聳肩。“還有這個,”又是一張表,“你要報什麽項目不?”

段瀾先瞟了一眼關于班服的投票。全班四十二個人,總共為班服提議了十五種顏色。這十五種顏色中有六個獲得了四到五票,剩下九個不受歡迎,只得了一至兩票。他遲疑地看了一眼趙立廣:“我們班究竟要做幾件班服?”

“……一件。王小曼她們幾個非要做粉色,劉志遠就死活不答應。反正就選成這個樣子了。”

段瀾搖搖頭:“我棄票。都行。這是剛開始報名嗎?”他掃了一眼那張項目報名表。

“沒有,我問了一圈,就這麽幾個人要報。”

報名表上只零星四五個人的名字。其中徐蕭蕭報了跳遠和400米跑,匡曼有鉛球,周蟬倒是報了一個3000米和一個跳高。他是适合跳高的,畢竟他人那麽高,平時走路就像踩着高跷,到時候輕輕一躍,必能過杆。

“你和楊秦說過嗎?這個,”他指的是報名人數之稀少。作為紀委,段瀾經常和楊秦打交道,深知這位班主任的脾氣之暴:“報的人太少了,會被扣基礎分。”

附中深知自家學生沉迷學習的尿性。為了鼓勵學生積極踴躍參加體育項目,特意設立了“基礎分”。如果整個班級報名參賽的人數過少,就會扣分,直接影響最終的運動會總成績。這個總成績,對學生來說無傷大雅,但對各位班主任來說,卻是一個要互相攀比的重要數據。

“我有啥辦法,他們一個個都鐵了心不去。”趙立廣撓了撓頭:“看我,嘴皮子都說爛了。”

“你那是上火了,少吃點薯片吧……那我再報個3000吧。我之前是不是已經報了一個200米,一個人只能兩個項目吧?”

“得嘞!段哥就是我再生父母,報了就不能反悔啊——”趙立廣當機立斷,看着段瀾在自己名字後面補上一個“3000米長跑”,迅速抽走報名冊,對着段瀾拜三拜,向着下一個同學磨嘴皮子去了。

段瀾想反悔,但趙立廣已經飛奔而去,他只好嘆口氣,怏怏地坐回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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