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伯樂

段瀾走回宿舍,還沒進屋,老拐聽見開門的響動,迅速地從貓爬架上竄下來,一瘸一拐地往門口飛奔。段瀾蹲下身子讓它爬上自己肩頭,忍不住用臉頰去貼老拐的小三角臉:“老拐!你聽見我回來了。”

老拐像聽得懂他說話似的,得意地揚起頭“喵”了一聲。

他把房門打開,老拐箭一樣沖進卧室,直奔段瀾的床,抓着床單一搖一擺地爬進被子裏。被子上拱起一個小山包,老拐在裏頭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段瀾把書包丢在窗邊,探頭向外看:學海路車水馬龍,街邊的招牌發出五顏六色的霓虹。他晚飯吃得少,餓了,因而窩在椅子裏翻着外賣。學校飯堂這時是有宵夜出售的,可他并不想吃。

他想吃李見珩家的蒸餃。

門邊的書櫃偶然映入眼簾,五顏六色的輔導書針一樣刺痛他的眼睛。他想起李見珩杵在那,略有豔羨地看着,以及他平靜地說:“我是不打算上大學的。”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找到“李氏水餃”,進去點了兩份招牌,為李見珩的賺錢大業出了一份力。

李見珩是很聰明的。從指點他做題就能看得出來。

高中數學在段瀾看來是一個機械化的東西,沒有什麽真的難以弄懂的複雜問題,有的只是一個套路疊加另一個套路的空殼。每個小問題都有自己的解法,看似深奧的大題不過是将這些小問題組合起來、全面考察。李見珩總是能迅速理會段瀾說的小問題的解法,融會貫通……他多聰明呀。就此止步太可惜了。

段瀾難得體會到一點伯樂的心酸,那是一種飽含遺憾的賞識。

他點外賣時沒有留真名,地址也選在校外,下了樓自己去拿,吃了幾個便飽了,将剩餘的放進冰箱,準備明早起床後拿到微波爐裏轉一轉當早餐。他總是學到十二點半才溜上床睡覺,躺在床上,李見珩發來回複:“懂了,我是傻逼!”。

段瀾忍不住發出笑聲。老拐睡得昏天黑地,像一只小豬,用爪子捂着臉,并沒有被這笑聲驚醒。段瀾把它放進貓窩,蓋上毯子,然後一個人躺在床上。

他盯着天花板上一個小小的黑點,像伍爾芙筆下的人物盯着那牆上的斑點胡思亂想,借此催眠自己。他心想,這好像是許多年以來,起碼是父親離開以來,最輕松的一個夜晚。

他夢見煙霧,煙霧裏彌漫着李見珩身上的清香。

周五下午最後一節數學課,郭朝光終于在萬衆矚目中帶着數學周測試卷進來了。

他講題是“光速”,改卷也是“光速”,往往別的班試卷已經講完了,他還在慢悠悠地登記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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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讓課代表将試卷分發下去,示意同學們先訂正,然後就背着手、踱着步,遛鳥一般四處亂逛。嘴裏還叨叨着:“這次的第一又是江普同學,值得表揚。有些同學呢,要注意成績的穩定,這次考好了,下次又不行,有什麽意義?你能保證你高考那次就超常發揮?”他遛着遛着,挪到段瀾徐蕭蕭這一桌旁邊了。幹脆站定,一動不動盯着段瀾的卷子,嘴上繼續念經:“要多花時間總結錯題,像江普同學,經常拿着錯題本來找我,我輕輕一點撥,你看,成績進步很快吧?不要總去弄一些有的沒的,搞什麽素質發展……”

他又踱着小步子走了。下課鈴一響,準時下班走人。

徐蕭蕭把筆一丢:“吓死我了,一直站我旁邊……”

段瀾把試卷疊起來:他的最後一道大題由于計算錯誤扣去了不少分數。“你吓什麽,他指桑罵槐,我才是那槐樹……”

江普起身,從教室的那頭兜過來了。兩人幾乎同時噤聲,下意識地盯着她,可江普只是在路過時居高臨下地瞥了段瀾一眼,頭一甩,邁着八字步跑到最後一排去找焦萬裏了。焦萬裏又拿了上周六小測的物理單科第一。

徐蕭蕭對她這春風得意的一眼非常不滿:“她到底是有什麽毛病?不就是考得好嗎,至不至于啊?”

段瀾說:“你聽說過集卡嗎,集齊六科第一,就能召喚神龍……”

“那我還是英語第一呢,她怎麽不來找我?”

“衆所周知,你那英語就不是學出來的……這成績是不是會上傳系統?”

“對啊,就那個三端系統……我那英語怎麽就不是學出來的了,段瀾,你給我說清楚!”

三端系統,主要是學生端、家長端、教師端。果不其然,段瀾剛沖了涼,換了件寬松舒适的T恤往教學樓走,就接到了劉瑤的電話。

劉瑤明知故問:“發成績了吧,上周周測?”

“你明明能看到。”

“你也能看到吧,排名的折線圖。”

段瀾沒吱聲,他的折線簡直是一紙心率圖,上上下下大起大落。

“上次數學還好好的,怎麽這下又掉下去了?”她此時語氣還近似循循善誘,但立刻一轉:“我前兩天才加了一個高考指導群,裏面有進過出題組的老師,人家說了,你們那年是大年,數學會特別難,一定要靠這個拉好分。廣東這邊競争壓力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們學校每年也就十來個人靠高考去到好學校,你在學校都擠不到前面,那還有別的學校、別的城市呢——”

段瀾聽着她念叨。

天色已經暗下來,兩邊的路燈亮起。他沿着牆邊爬上樓,走到教室門口。趙立廣正在講臺上吵吵,他的大嗓門壓不住臺下烏泱泱的一片——教室裏是中央空調,不到點絕不早開一秒鐘,因而十分悶熱——他頭頂的風扇奮力亂轉,轉得地上的試卷四處紛飛,還有他手裏的那張紙——他正拿着班服意見稿懇求大家做最後的決定。

段瀾拐進教室後門的小陽臺,把門鎖上,趴在欄杆邊,俯瞰整個附中。

附中有一個小小的人工湖,湖上一座矮橋,月色裏浮動着荷花。

劉瑤那邊傳來馬路上喇叭刺耳的尖叫,還有她不耐煩地打轉方向盤的聲音:“你不要總是覺得差不多就可以,總是差不多,到時候就差一點,差那幾分去不了理想大學,你到時候就後悔。”

段瀾每次都這樣回複她:“我知道了。”

劉瑤沉默半晌:“你總是這麽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聽進去。你自己上點心吧,媽媽這邊下個月可能都在外地,家長會應該也去不了了,有什麽事你們楊老師會告訴你的——”

“我……你可以找別人。找他。”

劉瑤知道“他”是誰。聲音立刻冷漠下來:“他早不管你了,你還想着他?”

段瀾沒有說話,想起父親的臉。

他總是那麽平靜。

唯一一次失控不是因為妻子提出離婚,而是因為劉瑤仗着二人之間曾有一段感情,大張旗鼓地無視法院的判決,把段瀾牢牢地藏在自己手裏,剝奪一個父親看望親子的權力。

那天天很暗,烏雲壓山,街上的落葉被席卷着形成小小的龍卷風,他們在路燈下歇斯底裏地争執、推搡,路人頻頻回首偷看他們的狼狽不堪。段瀾年紀尚小,躲在樓上看着,披頭散發的女人最終趕走了衣衫淩亂的男人,從此,父親消失于世界深處。

電話裏雙方都長久地沉默,直到劉瑤深吸一口氣:“我很久沒見過他了。我聯系不上他。楊老師會轉告你重要的事情的,你只管好好學習。”

段瀾把電話挂了。他忽然感到胸口一陣心悸。這是他的老毛病,查不出原因。疼痛鑽心,他把頭埋在臂彎中,忍受一陣一陣的疼痛的跳動。等到這陣突來的心悸過去,四肢如虛脫一般軟軟地下垂。夜裏微風拂面,背後一層冷汗。

門後忽然傳來一聲巨響,是講桌的鐵合金表面被人重重一拍,發出海嘯般的驚呼。

段瀾推開門,趙立廣的胸膛微微起伏,臺下的竊竊私語全停下,一片死寂。只聽見風扇發出低鳴,和趙立廣本人略顯粗重的喘息聲。

“既然都這麽大意見,那就幹脆誰也不要穿了!”

他低聲念了一句髒話——顯然他并不介意這句髒話讓人聽見,小聲只是因為他前面這句抱怨過于铿锵有力,導致沒有力氣再用髒話來責怪這幫事兒精。然後把手上的紙張——大概是十幾版班服設計圖、投票記錄攏在一起,利落地撕掉。

“咔嚓”一聲,他胡亂丢掉這些紙張:“到時候就穿校服,滿意了吧!”

他一屁股坐到座位上,低着頭不再說話,周圍又開始響起低語:“拽什麽,不做就不做……”“我還不想交錢呢……”

段瀾沉寂的胸口又傳來刺痛,扶着門框站了一會兒,身上的冷汗才逐漸消退。巡視的老師敲門:“馬上自習了,別說話了!”周蟬跟着進來,手裏拿着一沓通知。

段瀾慢慢地彎腰把趙立廣洩氣時灑在地上的碎紙片一張一張撿起來。其中一塊順着縫隙劃到講桌與講臺間,一只手輕巧沉默地幫他撿起來,交到他手中時,周蟬把一個紙團順到他掌心。

“等會兒去跑步嗎?”周蟬這樣問。

徐蕭蕭是一蹦一跳下樓的。她臉上的笑容過于燦爛,以至于段瀾忍不住潑她冷水:“我要是教導主任,就一直跟着你,鐵能抓一個談戀愛的現行。”

徐蕭蕭捂住耳朵:“你怎麽知道的?——我不聽!”

附中的晚自習分為兩節課進行,中間有半小時的課間,學生如潮水湧出教學樓。

操場的塑膠跑道上均勻地分布着三兩成行的學生,沿着跑道一圈圈慢慢地走。其中自然有悄悄牽手的情侶,但他們在路過正對看臺的大聚光燈時自動地将手分開,一前一後,相差半步距離來避嫌,以免角落裏教導主任王強灼灼的目光掃過來,火眼金睛地逮住一對野鴛鴦。

徐蕭蕭溜去小賣部挑了兩根雪糕,都是她喜歡的口味。

唐若葵替她舉着。

她飛速地吃掉其中一個草莓甜筒,又眼巴巴地盯着另一個香草味的。

兩個都被她美滋滋地吃了個幹淨。

段瀾和周蟬落在他倆身後,遠遠地瞧見徐蕭蕭揉她的小肚子,挽着唐若葵的手臂沖他笑。他幾乎能猜到徐蕭蕭在說什麽:“一定減肥,一定減肥。”唐若葵穿着一件藍白色的附中校服,架一副眼鏡,文質彬彬。

段瀾忍不住問:“他們怎麽連我們校服都有。”

這時兩人已繞着操場跑了四圈,微喘地沿着跑道慢走來平複呼吸。

“我幫她買的。”

“你?”

“校服不是實名購買嗎?所以我幫她多買了一套男裝。”

段瀾腳步微頓。兩人正路過看臺邊的大聚光燈,周蟬的臉忽明忽暗。他又快步跟上去。

“怎麽?”

“什麽……”

“是覺得我不像會幹這種事的人對嗎。”

段瀾點點頭:“有一點。我以為沒幾個人知道她有男朋友。”

周蟬推了推眼鏡:“我帶她去停車場的時候猜到的。”

段瀾聽出了他的暗示:“那是你發現的?”

周蟬聳聳肩:“準确來說,那是我弄斷的。”他在燈下沖段瀾伸出手,右手虎口處有兩道小小的疤,很細,是被鐵絲網橫七豎八的銳利的斷刺劃破的。

段瀾聽見自己發出笑聲。他一時間有些驚異,因為他壓根沒預料到他會發出這種會心的、理解的笑意。就像李見珩說“逃學”兩個字時,他渾身上下貫穿着那反叛、抗議的快意。

“你是有什麽非去不可的地方嗎?所以要溜出去。”段瀾仔細地回想關于周蟬的一切。他甚至沒有意識到這個人什麽時候悄悄摸摸地離開衆人的視線,轉身順着矮牆偷渡到自由淨土去。

“也沒有。在街上亂逛罷了。”

“有什麽好看的嗎?”

周蟬遲疑片刻,嘴邊浮起淡淡的笑容:“三中的鐘樓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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