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晚夜

燒烤攤只能用烏煙瘴氣、群魔亂舞來形容。

這家“老趙烤肉”藏在巷子裏:出了三中右拐,沿着學海路走約莫百來米,拐進一橫路,左手邊第三家,門口挂着一板搖搖欲墜的“趙”字燈牌,把那門簾撩開,貓腰一邁,就能瞧見老板弓着腰在炭火邊翻動他的羊肉串。

屋裏煙霧缭繞,幾張不大的臺面圍滿了人,光着膀子的工人和熱得直解扣子的上班族……所幸有幾張塑料凳支到路上,一行人又繞出來坐在門外。

老趙是個四五十歲的矮胖男人,脖子粗,圍着一條長長的黑毛巾,隐約還能看出毛巾上蹭着碳灰。他丢了兩份菜單到桌上:“你幾個自己看啊,老規矩,打折!”

李見珩巴巴地看着他:“趙叔,不要你打折,給我們來點哈啤吧,加冰塊那種!”

“沒門兒,你就別惦記着了,”老趙頭也不回,擦了一把額頭的汗:“你們老師來過了,不讓我給你們賣酒。”

“啊?啥時候事兒啊?”馬騰超拉長了臉:“哪個老師啊,管這麽多?”

老趙似笑非笑地看他:“就上回把你從網吧揪出來那老師……你擱這兒大呼小叫地給人拖過去了,整條街的人都探頭來看你小子,不記得了?”

“草!”馬騰超立刻閉嘴了。

那是王浦生,一個年輕老師,教數學,三十出頭,事兒多。

這是三中老師裏的一個奇葩,畢竟老教師們早就看明白這幫學生毫無挽救餘地,只按部就班地上課、講題、改作業,你來我往,絕不多操一顆心。只有王浦生一天到晚查出勤、盯作業、請家長,敬業至極以至于馬騰超不好意思給他起外號,只能悻悻地在人後小聲直呼其名:“王浦生真煩……王浦生又給我家打電話……王浦生怎麽還不辭職!”

“砰”地一聲,聶傾羅往櫃臺上拍了一張百元大鈔。

馬騰超小聲嘀咕:“完了,聶哥不會非得喝酒吧。”

他和老趙大眼瞪小眼,屋裏埋頭撸串的人都擡頭朝這兒看。

聶傾羅憋了半天:“四瓶草莓牛奶。”

馬騰超笑得肚子疼:“以為我聶哥要去和老趙幹架呢,就這啊?——李見珩,你看看你,好端端地非愛喝這個,給人正兒八經的硬漢也整毛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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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傾羅伸手把他的頭往桌上一摁:“閉嘴。”

李見珩盯着塑料包裝上印着的草莓圖案,半晌挪開目光:“多好喝啊。給你——點菜啊!”他把飲料擰開了,順手遞給段瀾,然後用胳膊肘戳馬騰超。

“老規矩嘛,先都來三十串,羊羔肉牛肉雞皮雞心小腰……這脆骨還要嗎?上回沒給我牙嘣下來。”

李見珩踹他一腳:“你讓人家看看。”

段瀾默默喝了一口草莓牛奶:“都行。”

馬騰超考試時寫字也沒這麽快,刷刷地在便簽紙上寫下點菜單,沖李見珩一揚手,示意他遞給老趙。李見珩接過瞟了一眼:“怎麽全肉啊?”

“你丫啥時候擱這兒吃過素啊。”

“這兒有人不愛吃肉——你是不是不吃香菜?”

段瀾一愣,他沒想到李見珩還記着這件事:“啊?啊。是。”

李見珩伸長了手臂沖老趙比劃:“叔再給炒個青菜呗,烤茄子也別放香菜。再炒個蛋炒飯——哎,對,少醬油!”

馬騰超悻悻地嘟囔:“嘿,區別對待呢,見色忘友的東西……”

段瀾覺得馬騰超像個猴兒。一會兒東邊瞧瞧,一會兒西邊望望,“這回該烤咱們的了吧?”“這腰子鐵定給咱上。”“趙叔,我餓了!”

李見珩把草莓牛奶怼他臉上:“閉嘴吧你。”

馬騰超沒辦法閉嘴,上下倆嘴皮子一合,他渾身不得勁。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就把槍口對準段瀾:“小老師……哎,你叫啥啊?”聽見段瀾報上姓名,終于喜笑顏開地把自己的手遞過去:“我馬騰超,馬化騰的馬和騰,馬超的超。”

李見珩顯然不是第一次這麽聽他自我介紹,把他那雙蠢蠢欲動的手往裏一推:“這我班大企業家,富二代,有錢,以後吃飯就盯着他宰,別替他心疼錢。”

“哎,低調低調,這在瀾哥面前怎麽好意思……”

李見珩拍他腦門:“什麽瀾哥,叫段老師,沒大沒小。”

“我附中的。”段瀾指了指巷子那頭附中的方向。

“段老師、段老師……不愧是段老師,學霸就是學霸!”馬騰超嘴像抹了油,一刻也不停,使勁拿胳膊肘搗李見珩:“哎,你丫上回期中考猛漲二十分,是不是找段老師開小竈了!”

“嗨,我要不是語文作文寫岔了,我能漲四十分。”

“草啊,你這可比那什麽補習班好使多了!段老師也教教我啊,我給你錢!”

“庸俗。”李見珩又在他的椰子上踩了一腳:“你別打主意了,我一個就夠他忙活的了。”

段瀾被煙嗆得直咳嗽,抽空回了一句:“沒事兒,你找我就行。”

聶傾羅忽然站起來了。

三個人仰着脖子看他,眼瞧着他把老趙從火爐邊喊過來嘀咕了幾句,就聽見老趙沖屋裏喊:“哎,裏頭那先生,你別抽了,嗆得慌哎!”

他又冷着一張臉坐回來了,咕嘟咕嘟地灌草莓牛奶。

“謝謝啊。”段瀾猶豫片刻說。

聶傾羅懶得搭理他,冷冷淡淡地盯着塑料桌上一只小螞蟻,伸手把它輕輕一彈。

馬騰超叨叨:“他就這樣,說人話要他命,別看今天擱錢大忠那兒對答如流的,語文作文半天憋不出一行字——”

“馬騰超你不說話是不是能死?”聶傾羅擡頭了。

馬騰超權當沒聽見:“你就甭理他,段老師,你這以後是想上清華啊,還是北大啊?到時候我就給老趙打廣告,老趙烤肉,吃出過高考狀元的燒烤店,所謂高考高考,烤得越多,學校越好,讓一幫周圍苦逼學子到這兒來消費。到時候等趙叔生意好起來了,我就來收提成——”

老趙“啪”地一下把一鐵盤烤串摔他面前:“我看你那小同學說得對。你不說話能死。趕緊吃!堵上你的嘴。”

馬騰超終于閉嘴了。

年輕人餓得快,飽得也快。風卷殘雲,聶傾羅拎着他空空如也的書包就回去了。他走在昏黃的路燈裏,吐一口煙圈,莫名給人一種孤獨的苦澀滋味。但馬騰超就從來沒有這種孤獨,他指着自家黑色小轎車第三次提出邀請:“走啊段老師,送你回家!”

李見珩讓他滾,“走路五分鐘就到了,你省省吧。”

八九點鐘時學海路還人潮洶湧。他們準備繞個小彎,順着巷子拐到河邊,迎着晚風朝回家的方向慢慢晃。

李見珩一只手搭在欄杆上,豎起食指和中指比劃一個小人的兩條大長腿,在木頭杆子上來回地跳、跑。他看着那小人迎着光飛奔而去:“馬騰超就這樣……說什麽有冒犯了,你就當他放屁。”

段瀾兩手插在褲兜裏:“沒事兒,挺好的。”

“你可說實話。不喜歡他也沒事。”

“為什麽不喜歡他?是個挺好的朋友。”

“你這就知道了?”李見珩似笑非笑地調侃他。

“他跟他爸……關系不好?”

“嗯。他有個後媽,就不愛回家。”

段瀾沒吱聲。他們在江邊站定了,起伏的江面上橫亘着兩只燈火斑斓的游船,吃水都不深,正緩慢地鑽過橋底。橋上來往車輛彙聚如流動的光線,向遠方的群山跑去。

“聶傾羅吧,他雖然總打架,但人挺好。他跟他爸長得特像,我見過一次,他倆在教導處吵起來了,可別說,大吼大叫的時候都一模一樣。”

段瀾沒有接話,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你為什麽喜歡這個?”他努了努下巴。那瓶草莓牛奶還被李見珩提溜在手裏。

“沒什麽。”他別開頭,“就,挺好喝的。”

段瀾沒再深問了。

“那天你是要來江邊嗎?”

“哪天?”

“我遇到你那天。”

“嗯。”

江面上卷起幾個小小的浪花,段瀾這才看見江中間還有一只小小的燈塔,忽然閃爍了一次。

“來這兒幹嘛?”

“你要聽實話嗎。”

李見珩回過頭來看他。段瀾第一次發現他的眼睛很亮,被橋上、船上通明的燈火映照,灼灼地注視着他的臉。他被光勾勒得又遙遠、又親近,段瀾微微地感到臉上發燙,挪開視線,去凝視深不可測的黢黑的江濤。

“實話。”

“我不想活了。”段瀾把下巴搭在欄杆上:“怪累的。我不會游泳,所以,跳下去……就能一了百了。”

“噌”的一聲,李見珩的掌心裏迸發出一簇小小的火苗。他叼着一根煙低頭,湊近打火機,輕煙直上。他的臉被火光分為一明一暗兩部分,隐于黑暗的那一邊神色不清。

“為什麽?”

“不為什麽。”段瀾沒回頭。江邊起風了,他的頭發粘在臉上。“有很多原因。”

煙灰順着李見珩抖動的手指掉進江波之中。

“現在還想跳嗎?”

段瀾笑了笑:“不太敢了。”

他又狠狠地吸了一口:“別跳。江裏冷。”

“能比東北還冷?”

“比東北還冷。”他擡頭朝天上望,薄霧彌漫在漆黑的夜空之中,一顆星星也不見。然後撸了一把頭發,露出額頭,在這一過程中,夾在指尖的煙頭抖落煙灰,落在手背,燙得他忍不住抖了抖手腕。

他說:“我媽從河裏撈出來的時候,渾身冰涼。我從沒摸過那麽冷的……那麽冷的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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