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聶哥

三中的體育館就坐落在田徑場的西北側。是一座三層的大型建築,有序分列着羽毛球場、排球場、籃球場等運動場所。

因為這兩日是運動會,此時又還在舉行項目,體育場裏人并不多,三兩零星分散着。大小兩個全籃球場、兩個半籃球場還有空餘。李見珩從背包裏變出一只籃球,輕車熟路地轉球:“你要不要學?我可以教你。”

“……不。我怕這個。”

“為什麽?”

“小時候被球砸過,不過是足球。”他指着左耳後一個小小的疤:“地上都是小石子,差點摔破相。”

那時他是小水鄉裏不受歡迎的可憐家夥。

因為父母都不在身邊,爺爺身體不好,只有奶奶照顧她。奶奶是個胖嘟嘟、圓滾滾的矮小的老人。小孩兒都有火眼金睛,一眼就能找出最好欺負的那一個。他們故意用充足了氣的足球砸這個瘦小的陌生人,在老人杵着拐杖一步邁作三步、氣急敗壞地趕來護崽時一哄而散。

“沒事,不會的。”李見珩抓住他的手,讓他抱着這個球。

他貼到段瀾身後,溫熱的呼吸輕輕拍打在耳畔、拍打在那道小小的短疤上。饒是出了汗,他身上還是有淺淺萦繞的肥皂的香味兒,茉莉花的。“抓着,手掌騰空,手臂帶動手腕、手腕帶動……然後給它一個向前的力——”

他的手覆在段瀾的手上,緩慢而有力地克制着那只白皙的手向籃球低扣。他人高大,手也要比段瀾的大上一些,兩只手交錯疊加,如十指相和一般,一起将籃球用力投出去。

籃球在空中劃過一條優美的曲線,穩而準地落入籃筐。一個完美的三分。他将球撿回來,身體已因為熟悉的節奏感開始興奮,在段瀾身邊輕輕地跑跳:“再試試?”

段瀾笨拙地抓住他丢來的籃球。他的身體很僵硬,畢竟相比起大腦,他的小腦發育是如此匮乏,甚至不能掌握兩手間的平衡,籃球只在半空矮矮飛過,相差甚遠地落在球框下。他有些促狹,僵在原地捏了捏耳垂:“對不起,我實在是……”

“沒事,”李見珩已運着球轉回來了:“第一次,挺好的。”

他一遍遍地替他撿球,一遍遍地指導他如何發力,直到段瀾成功地模仿他的步法,略顯呆板、但不再僵直瑟縮地投中了一個二分。

他忍不住回過頭來要向李見珩炫耀,卻看見一個飛速轉動的籃球的殘影極快地向他撲來,它直奔段瀾的額頭,段瀾下意識別過頭,卻沒有預想中的疼痛加身——

一只手準确狠厲地橫了過來,牢牢擡肘擋在他面前。那球明顯極用力、極快速,将李見珩整個人砸得向後猛退一步,但又生生止住了這種慣性。他拽住段瀾的手腕,再次将他拉到身後嚴嚴實實地擋住,旋即将手裏的球狠狠向邊上一砸,回頭冷冷地掃過去:“你他媽有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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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明顯是故意沖着段瀾砸來的。

是幾個穿着校服或運動衫的學生。

或高瘦、或壯實,三兩地摟着球、挂着一條毛巾,嬉皮笑臉地沖李見珩一揚頭:“關你屁事?打那麽爛就不要占場子啊,小學弟,去好好學習啦!”說話的是為首頭上裹着汗巾的男生,皮膚黝黑,細眼睛、塌鼻梁,口音是“廣普”,普通話說得很蹩腳。

李見珩低聲罵了一句“草你”,把段瀾向後一推,撸起袖子擡腳就要上去幹架。

他才剛走出去兩步遠,一道人影從體育館門口閃出,大步跨了兩腳,然後助跑加速,向前一沖,擡腳一把踹在這黑皮膚的男孩身上,不僅将他踹翻,還使他因慣力在地上滾了兩滾。

黑皮頗狼狽地甩開纏在臉上的毛巾,狠狠啐了一口,一擡頭,看見一張兇神惡煞的臉。

這本該是一張英氣勃發的臉,但因為主人總沒好氣地發火打架,眉毛老是倒豎,或者向眉心拱起。眼睛像一只狼一般窺視、蟄伏着微微眯起,下颌線冷硬,使得緊閉的嘴看上去也那麽冷漠。這人擡手蹭了一把嘴角,那還殘留着一點可樂的痕跡,又不解氣地朝地上的人踹了一腳:“你他媽算老幾啊,還在這兒搞恃強淩弱那一套?”他又用粵語罵了幾句,以段瀾在港城的生活積累,大抵明白他已經幹淨利落地問候了對方的母親、父親和祖宗。

只見原本氣勢洶洶準備幹仗的李見珩腳步當即站定,頗有些目瞪口呆地感嘆:“草——我羅哥會用成語了!”

黑皮從地上爬起來,惱羞成怒地罵了一句“沒媽東西”,回身毫不示弱地向聶傾羅撲去。聶傾羅一側身躲過,卻被他揪住衣角,一手帶倒在地上。他擡手就朝聶傾羅的鼻子砸去,聶傾羅卻如游魚一般,靈活地向下一躲,屈腿狠狠向上一踹,兩個人在地上扭打起來。

身後兩個同伴顯然想加入戰鬥,李見珩彎腰撿起球砸過去:“一打一,懂不懂規矩?草你媽的。”還要附帶一句髒話問候對方。

段瀾忍不住低聲問:“喂,你不該上去勸架嗎?”

“勸啥架?”李見珩下意識去褲兜裏摸煙,打火機都掏出來了,才意識到這是學校,又悻悻收了回去:“聶傾羅他爹是幹刑警的,這小子會點擒拿,誰幹的過他?”

瞬息間聶傾羅已占了上風。

他正跨坐在黑皮身上,一手揪起他的衣領,貼近了居高臨下地、惡狠狠地質問:“你說誰沒媽?”他擡手就要在這人臉上來一拳,确保他下半個月都得捂着紗布上學,聽見李見珩若有似無地咳嗽了一聲,擡眼一看,一位男體育老師急匆匆地從門口拐進來,氣急敗壞地指着他們打架的方向,抓起胸前的哨子用力一吹。

整個體育館響徹着哨子尖銳刺耳的叫聲。一切都安靜下來。

聶傾羅不屑地冷笑一聲,啐了一口,一把将他推開,拍拍手站起來,兩手往褲兜裏一插,若無其事地杵在一邊。黑皮沒瞧見來老師了,或者是怒火攻心,已經顧不上老師不老師的,回身就要給聶傾羅也來點顏色看,被這位高大健壯的男教師一把揪住衣領,像拎一只小雞一般把他拎到另一邊:“幹什麽!誰讓你們打架的!”

聶傾羅反手指向黑皮:“他,欺負我們高二的,砸場子!”

黑皮反口就要咬人:“放你媽屁,老子先來的,惡人先告狀。”

聶傾羅立刻也擡高一個八度:“你他媽高三的不好好上課去,想讓咱們學校明年高考錄取率再創新低呗?沒良心的小崽子。”

這一口一個“創新低”、一口一個“小崽子”,瞬間把黑皮打蒙了,怎麽也沒想到這王八羔子居然拿高三、高考來壓他。

——真男人本應該就事論事,順着打籃球的話題掰扯下去啊!

一個披着綠色校服外套的男生屁颠地從門口小跑溜過來了。

他還替這位男體育老師拿着點名板,兩只眼睛骨碌碌地上下一轉,立刻搞清楚了場上局勢,點頭哈腰、添油加醋:“老師,可不是!我就說只有請您來才能辦,我們高二的也沒辦法啊……這些學長火氣太旺,我們也是想他們多點時間學習刷題備考嘛!籃球什麽的,多浪費時間啊!”

他看見李見珩了,一個勁沖李見珩眨眼,跟眼睛裏掉了根睫毛似的。。

聶傾羅煩他這副油嘴滑舌、陰陽怪氣的樣子:“馬騰超,就你媽會說話。”

李見珩“哎”了一聲:“人家說得也沒錯——會說你就多說點。”

馬騰超得了便宜還賣乖,眉毛一揚,火上澆油:“哎哎,可不是!老師,這事您可得替我們做主,這怎麽能打我們班同學呢——”

他的手指頭從聶傾羅點到李見珩、又跳到段瀾身上,忽然發現這并不是所謂的“我們班同學”,但他兩眼一閉,張口就來:“我們班您可是知道的,全年級成績最好的班,這個同學,”他指段瀾,“很可能要上一本的!”

男教師覺得自己這雙耳朵遭受了太多折磨:“行了馬騰超,你也別在這兒哭喪,翹課逃學時你跑得倒挺快的……你們幾個!”他從馬騰超手裏拽過點名本,指着幾個高三學生:“高三了,就好好學習,少來體育館。你們今天下午不是月考嗎——考完了?還是又翹考了?”

幾個人頓時不吱聲了。

這位意氣風發的男教師冷笑一聲,轉頭就走,見幾人杵在原地不動彈,擡高了音調:“還愣着幹什麽?走吧,學生處去一趟吧!”

一場風波尚未來得及掀起,就被莫名其妙地鎮壓下去。

馬騰超縮着脖子溜到李見珩和聶傾羅中間:“你倆可真莽。那是高三出了名的混混,叫個劉崇武啊還是孫崇武,下手可狠了,羅哥你也牛逼……”

李見珩踩了他一腳,示意他閉嘴。他的白鞋上浮現出一枚清晰的鞋印,馬騰超抱着腳亂跳:“哎喲,珩哥,我他媽新買的椰子,您這是幹什麽——”

“這姓錢的怎麽今天跑這麽快?”李見珩看着體育老師遠去的方向:“往常這事他不帶管一下。”

“屁,”馬騰超半得意、半不屑地罵了一句:“那是小爺我眼疾手快,眼看着事情不對,沖進器材室找他的!那厮還躲在那玩忽職守睡大覺呢,得虧我那天出門撮了一頓,兜裏倆贈送優惠券——就咱對門那大飯店,五星的——好家夥,不愧姓錢,我往他手裏一塞,屁颠地就來了!”

他正嘚吧嘚,眼瞧見聶傾羅把外套一撿,搭在手上轉身要走,急吼吼地叫他:“哎,那姓聶的,哪兒去?咱說好了吃燒烤呢今晚。”

“不去。”聶傾羅這會兒不發火、不暴躁、不裝瘋也不賣乖,冷着臉,臂膀寬闊,一副生人莫近的樣子。

他摸出一根煙叼在嘴上,朝李見珩勾勾手指。李見珩嘴上說:“抽個屁,被抓了別把我也坑進去。”手上卻把打火機遞給他了。

馬騰超直咂舌:“嘿,真有你爹那範……就門口那燒烤店,老趙家的,你不喜歡吃嗎?你爸今兒又不休息,算我求你,我求着請你吃,我賤,行不行?”

李見珩忍不住看他:“啥事兒這麽開心,非得請客?”

“能有啥事兒啊……”馬騰超揉揉臉,想把這燦爛的笑容藏起來,可嘴角都咧到耳根:“姓馬的同意我不高考了,出國去。他之前不一直希望我安安分分混個文憑完事嗎,好家夥,終于叫我給說明白了。為此,小爺今天必須請你們吃飯——唐哥呢?我小嫂子呢?忘了問了,這位是——”

李見珩拍開他伸來的手,把段瀾往自己懷裏帶:“別動手動腳,這我朋友……不對,這我小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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