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水鄉
出發學農的這一天是個大晴天。天空的藍色是純正的寶藍、單獨添加一點群青,深淺交疊,沒有一片雲。三中的鐘樓高聳,紅磚的樓身線條被藍色映襯得筆直清晰,三只鴿子站在塔尖,偶爾聳動翅膀。
附中的老師差點和三中的教導主任打起來——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到同一個目的地進行學農實踐活動。以至于本就狹窄的學海路被徹底堵了個水洩不通,此起彼伏的喇叭聲震得人心裏發怵。
段瀾坐在窗邊,焦萬裏猶疑片刻,坐到他身後去。
劉志遠起哄:“看,書呆子三人組。”他順便攻擊了一下剛走到座位旁邊的周蟬。
周蟬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但凡你有一科能考進全班前三,都能勉強加入我們變成四人組。”
旁邊爆發出劇烈的笑聲:“草,劉志遠被周神羞辱了。”“周神牛逼!”他們總是互相敬稱為張神李神,沖對方頂禮膜拜。
劉志遠臉漲得通紅,回身和嘲笑自己的損友掐到一起去了。段瀾回頭,正透過玻璃窗看見唐若葵背了個吉他上車。不一會兒又被一個年輕的老師趕下車,讓他把吉他丢到行李架裏去。李見珩戴着一頂棒球帽,跟在他身後嘀嘀咕咕,不知道說了什麽,煩得唐若葵要一把狠狠摁下他的帽檐,示意他閉嘴。
李見珩伸手理了理帽子,一擡頭就看見這邊大巴裏的段瀾。兩人皆是一愣:他們的上一次見面可以說是某種程度上的不歡而散,此時目光交錯間,都看見對方臉上一絲微妙的尴尬和猶豫。最終是李見珩沖他笑了笑,回身上了車。
抵達飛來鎮時已至中午。
飛來鎮在港城附近一個地級市外緣,以飛來鎮為中心,周圍分散着十數個小村。來學農的學生們大多住在這些小村裏,與農戶同吃住,只有少部分有幸住在鎮上。你要和這裏的村民們提起“學農”,他們一定不屑地搖頭,用方言土話回答你:“什麽學農,城裏孩子來體驗生活,地裏的紅薯,一錘子下去,都給鑿爛了!”但學農這項實踐活動還是被港城的各個高中保留下來,并賦予其六個學分——還包括一篇學農期間社會調查的自主開題報告。
大巴從鎮中心往更遠處的小村開,學生們陸續地下車,最後只剩段瀾、周蟬、焦萬裏三人,颠簸地晃到最後一站。
他們拎着行李袋站在黃土路邊,楊秦探頭:“最遠的就是你們了,辛苦一點。我們大型活動都在剛剛鎮中心那兒,旁邊有個小學,從這兒走過去約莫半個小時,開會的時候預留好時間出門——周蟬,信息我都發給你了,你們自己去找農戶吧。”
車門一關,她跟着大巴車“突突”地走了。剩下三個人杵在原地面面相觑,被飛揚的黃沙弄得灰頭土臉。焦萬裏把臉盆往頭上一扣:“走吧——你們有沒有聽見狗叫?”
黃土路通向一個小坡,小坡上立着一個泥砌的土草房,無人居住,老舊的木門板被蟲蛀得搖搖欲墜、向外歪倒,一只蜘蛛網挂在門框上。
走過這間土房,沿着黃土路一路向下,在路過一片竹林時右拐,順着小道,看見一棟新砌的三層磚房、一棟一層平房。
平房的門口卧着一只大黃狗,正耷拉着耳朵趴在門檻上睡大覺,兩只母雞邁開雞爪從它身上跨過去。焦萬裏踩在磚頭上,腳步聲驚醒了黃狗,耳朵一立,眼睛一睜,鼻子沖着焦萬裏的方向動了動,旋即身子一抖,沖着焦萬裏吠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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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萬裏腳步一頓,默默地繞到了周蟬身後。
段瀾說:“你不會怕狗吧。”
焦萬裏把頭上的臉盆往下拉了拉:“不可能。沒有的事。”
一個身材矮小的老伯從屋裏鑽了出來,用腳尖踹了踹黃狗的肚子:“別叫,自己人。是學生嗎?過來吧。”黃狗的尾巴立刻搖起來,蹭着他的腿。
周蟬把一些必須的資料遞過去,又将三人準備好的禮物交到他手裏。“讓它聞一聞,”老伯拽着大黃到三人腿邊,“就認識了。”
黃狗先在段瀾、周蟬身邊轉了一圈,等繞到焦萬裏腿邊時,焦萬裏一蹦三尺高,迅速竄到周蟬身後,扒着他的肩膀直躲。
“不是不怕狗嗎?”周蟬推了推眼鏡。
“沒事,它不咬人。”老伯拍了拍黃狗,狗頗為不屑地一扭頭,繞開焦萬裏走了。
焦萬裏心有餘悸地鑽進房間裏收拾東西,他一個人睡在小房間,隔壁的大房間裏有一張雙人床,段瀾和周蟬将被褥鋪在床板上。行李袋才收整了一半,聽見矮窗外一陣雞飛狗跳,眼瞧着兩只雄赳赳氣昂昂的公雞被攆得滿地亂跑,一只英姿勃發的大黑狗狂吠着沖進了院裏。
大門沒關,雞逃了進來,狗也追了進來,傳來焦萬裏撕心裂肺的尖叫。
緊接着就看見一個人影從矮窗下飛奔而過,扶着門框直喘氣:“大黑,你給我出來!”
段瀾探了個頭。
天氣逐漸轉涼了,農村又要比城市再冷上一些,李見珩已經穿上薄薄的外套,礙于鞋上沾着泥土不敢進門。
“你……不會住對面吧?”段瀾指了指廚房,那兒有一扇窗,正對着那棟三層自建房。
“啊……真巧。”李見珩上下看了他一眼。
兩人又微妙地保持了沉默,聽見屋裏大黑憤怒地叫了幾聲,旋即轉為嗚咽,最後徹底安靜下來。
李見珩的表情出現了微妙的變化,段瀾覺得那種神色叫作“面面相觑”,于是他回頭,看見周蟬拎着大黑的兩只爪子,把方才耀武揚威的惡犬拖了出來。等他一松手,大黑迅速夾着尾巴躲到李見珩身後。
李見珩揉了揉狗頭,大黑只敢露出一只眼睛悄悄打量周蟬:“大黑,你這不行啊。”
周蟬笑着把眼鏡戴上:“挺乖一狗。”
段瀾回頭:“你對狗做了什麽?”
周蟬蹲下,對大黑招招手:“沒什麽啊。”
大黑往後退,沖他“汪”了一聲,旋即四下打量,立刻順着大門溜了。
李見珩确認它跑回自家院子,沖周蟬揚揚頭:“李見珩。”
“我認識你,”周蟬說,“聶傾羅的朋友。”
“你倆認識?”
“算是吧。不熟。”
“他也住對面——”說着轉向段瀾:“有空來串門吧。”
下午在飛來鎮小學開學農動員會,大抵都是一些無聊的廢話。
段瀾聽得頭腦昏沉,日頭又曬,正有些喘不上氣,忽然瞥見西側矮牆上傳來動靜。一只手扒在牆頭,用力一撐,矯健的身影攀上牆角,旋即一手用力抓住房檐、一手扳着瓦片,一躍跳上屋頂,只發出一點聲音。
他看清了,那是聶傾羅。
緊接着又冒出一只手,這只手則略顯笨拙,四處亂抓,摸了一手泥,“嗷”得一聲把手縮了回去。
好像有人捂住了他的嘴。
聶傾羅十分不耐煩,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用力向上一拽,馬騰超頗狼狽地被聶傾羅生拉硬拽帶上房頂,哭喪着臉跪在瓦片上拍打髒兮兮的白色長袖上衣,聶傾羅将他的頭往下一摁,兩個人就被橫梁擋住了。
唐若葵輕巧地翻上牆頭,他長手長腳,回身拽了一把李見珩。李見珩似乎因為人高馬大被當做梯子,爬上牆頭後,坐在原處扒拉自己的肩頭的泥,然後才靈活地攀上屋頂。
四個人一排趴在梁邊,如四只做賊的貓,在那兒指指點點。
李見珩看見段瀾了,眼睛微微一亮,用力沖他揮手。
聶傾羅趕緊伸手把他的胳膊往下拽,但已經太遲了,牆那邊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怒吼:“李見珩!你們四個又在上面幹什麽?”
馬騰超本來就扒着瓦片瑟瑟發抖,這下好了,手一松,直接順着矮坡向下滑。
聶傾羅一手沒撈住他,李見珩一條長腿也沒勾住他,他一下子跌到牆頭上,然後四仰八叉地栽了下去。傳來“咚”地重重的一聲巨響,段瀾聽得直皺眉。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往屋頂上看,包括正侃侃而談的年級級長。他舉着話筒顯然也是一愣,屋頂上還站着一個李見珩。
李見珩和臺下所有人面面相觑。
在這片刻的靜默中,他嬉皮笑臉地沖場下一鞠躬,揮揮手:“同學們好,老師們好,你們辛苦了——”頗有一種領導視察的風範。
臺下傳來哄笑,年級級長臉色發青。
見狀,李見珩立刻住嘴:“打擾了、打擾了……你們繼續、你們繼續。”便朝段瀾眨了眨眼睛,轉身輕巧地跳了下去。
段瀾忍不住笑出聲,級長大聲地叫着“安靜”。
楊秦踩着高跟鞋從另一邊繞過來了,用嚴肅的目光示意所有人閉嘴。
他低下頭,回憶方才關于李見珩的一切:陽光那麽明亮,柔和地、溫順地落在他身上,讓他看起來那麽意氣風發。這不由得讓他想起幼時的江南水鄉:
那時和煦的日光也清白純粹,尚且年輕的父親瞞着家裏的母老虎,抱着他爬上村裏祠堂的屋頂。江南多水路山丘,地形是起伏的,祠堂就建在小丘上,地勢頗高,站在瓦頂,能俯瞰整個水鄉:
單孔拱橋,青石板鋪就的水邊長梯,輕輕搖動的橹與被風吹散的炊煙。
他那時很小,約莫三四歲、四五歲,大概才到段風弦的大腿,于是段風弦将他抱起來,讓他遠遠地向外望。
視線會飄過屋檐下的紅燈籠,掠過牌坊,翻過遠山,到天邊去,到紫氣與初陽中去。
每逢一位推着車賣手作豆腐的老婦吆喝着從一道窄巷鑽過,段風弦就讓他摟着自己的脖子,輕巧地從屋頂上跳下來。他說婆婆總是六七點鐘時從這兒路過,鄉裏的人要醒了,會被發現的。被發現會怎麽樣呢?段風弦神神秘秘地貼着他的耳朵:會被爺爺在祠堂裏罰跪。
于是段瀾從小都很畏懼爺爺,頭發花白的老人總捋着自己的胡子,在堂下自言自語:這孩子怎麽總躲着我呢?
段瀾再擡頭,屋頂上已空無一人。牆那邊傳來吵吵鬧鬧的說話聲,隐約聽見馬騰超叽叽喳喳地叫喚:“王老師,王老師!哎喲,耳朵耳朵……又不是我提的主意,李見珩!你說句話啊!”
他忍不住閉上眼睛,陽光輕輕地在身上躍動。
李見珩總喚起他一切美好的回憶……李見珩本身就足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