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灰鴿
散會時,段瀾拐過路口,看見李見珩四個人眼觀鼻鼻觀心地杵成一排,低頭乖乖地聽王浦生指指點點。這倒是令他十分驚訝的,以至于段瀾不由得在岔路口看了一會兒。
王浦生是個很年輕的老師,身材中等,穿一件黑色長袖和一條運動褲。他原以為,憑聶傾羅的性子,早就扭頭走了,不想他煙也沒掏,就立在原地挨罵——于是他不由多看了王浦生一眼。他們是敬重這個老師的,肉眼可見。
村裏沒有購買日用品的地方,段瀾順着人流擠進一家超市,在貨架上搜集一些零食,以免夜裏挨餓。一雙眼睛猛地出現在貨架那一邊,段瀾吓得往後退了一步,旋即抱怨地看着李見珩:“你想吓死誰?”
“我擠了半天才找着你。”他掃了一眼段瀾懷裏抱着的小面包:“屯糧呢?”
段瀾沒答他:“挨罵了吧。”
“嗨,”李見珩學着馬騰超的樣子大驚小怪,模仿這位少爺一口的京片子:“可是叫他給逮住了——明兒來小學嗎?”
“這個小學?”
“嗯。”兩人的身高約莫相差七八公分,李見珩得低頭看他,因此他總覺得李見珩的眼神極溫柔,溫柔地向下看。
“王浦生罰我們去學校裏搞衛生,順便幫忙做助教——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不怕我們把人孩子帶壞了。”他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他順手從架子上拿了包煙,被段瀾摁住:“少抽點。”
李見珩頗無辜地眨眼:“不抽難受。”
“忍着呗,”段瀾用力抽過他手裏的煙盒,放回架子上:“再說了,老師在呢。”
他沖門外揚揚下巴,王浦生正站在土路另一邊,目光灼灼地盯着小賣部。
李見珩摸摸鼻頭:“好家夥,行走的監控探頭……說好了,明兒來吧?”
段瀾皺眉:“我不會教課。”
“你教我數學就教得挺好的——再說了,又不讓你上課,來玩兒呗,這附近荒郊野嶺的,你也沒地方去——早上九點啊,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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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瀾還想抗議,李見珩已經自說自話地拍拍他的肩膀,沖他眨了下眼睛,然後十足十幼稚地兩腳起跳,用力踩進門口的水坑裏。
濺了在門口等他的聶傾羅一褲子水。
聶傾羅當場炸了,一撸袖子就要和李見珩幹起來,兩人你追我趕地跑遠,只剩下門口的小水坑,還泛起一陣陣的波紋。
從鎮上到段瀾等人所住的小村子有一條能容兩輛車行駛的土路,兩岸都是農田,偶爾有岔路口。這條路只一部分有路燈,沒有燈的地方入夜後則一片漆黑,有野貓橫穿田埂,兩只眼睛炯炯發亮。
焦萬裏一只手拽着周蟬的書包,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周蟬忽然把手裏的手電筒調轉方向,舉在下巴邊,陰恻恻地猛回頭沖焦萬裏做鬼臉。
焦萬裏爆發出驚人的尖叫聲。
周蟬轉身,沒事人一般往前走:“你怎麽膽子這麽小。”
焦萬裏吓呆在原地,被段瀾一拽,才反應過來,緊緊跟上二人腳步:“周蟬你有病啊——”
周蟬幽幽地說:“小時候我奶奶跟我說,走夜路的時候,千萬別往兩邊看,萬一地裏有鬼火,被你瞧見了——”
焦萬裏把耳朵捂住:“閉嘴閉嘴閉嘴!”
“誰讓你把手機落在小學了呢,”周蟬彎起嘴角:“不然我們也不用大半夜還陪你走夜路。”
“敢情你是在報複我……”
“能找到就行,”段瀾打岔:“你也別吓他了。萬一吓破膽了,你拖他回去?焦神多沉啊。你有一百四嗎?”
“我有一百六。你挺瘦的,你過一百斤了嗎?”焦萬裏說。
段瀾有些無語:“我當然過了。我好歹還是有些肉的啊,又不是只有骨頭。”
周蟬又張嘴了:“只有骨頭,那叫骷髅,我剛剛說你要是看見鬼火,說不定鬼火下面就會爬出一個——”
“周蟬!”
段瀾醒來時,天蒙蒙亮。他路過焦萬裏的房間,未關門,看見焦萬裏四仰八叉地橫在地上。段瀾抱不動他,只能替他把被子蓋上,然後悄悄地換鞋出門。
飛來鎮小學粗糙的水泥地上沒有塑膠跑道。整個學校只有兩棟矮樓,一棟破舊失修,牆皮脫落,有一個半地下室,用做教師辦公樓;還有一棟顯然是新修的,牆上粗糙刷着白色油漆,用紅色寫下好好學習四個大字。一些衣着各異的學生從走廊上跑過。他們還沒有欄杆高,只能隐約看見被風吹拂的、向後聳動的頭發。
聶傾羅待不住,又覺得不好蹲在教室後門抽煙,找了把還沒散架的掃帚自覺收拾衛生去了。唐若葵在黑板上謄抄簡譜,粉筆灰嗆得他直咳。李見珩扒着窗臺,替一個小姑娘修她的自動鉛筆,筆頭的那根彈簧有些不中用了。他眯着眼睛把零件重新組裝好,笑眯眯地還給她,拍了拍段瀾的肩膀:“走啊,上去。”
“上哪兒去?”
“天臺。昨兒爬屋頂的時候發現的,天臺上有個小鴿籠。”
段瀾一愣:“鴿子?”
那可不是一個小鴿籠。
約莫四五個巨大的鴿籠堆放在一起,搭成了一個簡陋的鴿房。
鴿籠底部都鋪着一塊薄木板,堆上稻草,有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此時籠門大敞,鴿群已遠飛,只剩幾只懶惰的灰鴿,在周圍打轉,沖李見珩“咕咕”地叫。
李見珩從褲兜裏掏出一把玉米粒,往地上一撒,鴿子圍上來,用尖銳的喙在地上啄,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
李見珩蹲在那兒:“我家樓下以前也有個老頭,養了個鳥,是個小鹦鹉,愛說話,天天一有人路過,它就在三樓‘你好’、‘你好’!”
“東北還能養鳥?”
“能。老頭可寶貝它了,一天換三次水,特意裝了個空調,冬天怕它冷,夏天怕它熱。”他張開右手,看了看食指指尖:“那會兒我小,天天逗它,總被它啄,傷口都不帶結痂的。”
“老頭天天帶它出門遛彎,結果這鳥不是凍死的,是被人毒死的。就往鳥食裏灑了點農藥,第二天就臭了。”李見珩拍拍褲子站起來:“然後老頭再也沒出門遛彎,第二年開春就去世了。”
“你很想家。”
他沉默了一會兒:“這兒終究不是我家。你這衣服,耐髒不?”
段瀾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黑色衛衣:“還行。”
李見珩四仰八叉地往地上一躺:“但是這裏有一點我家裏那個意思了。”
段瀾猶豫片刻,躺在他旁邊:“為什麽?”
他指向頭頂的天空:“白的。灰白的,看不見哪兒是天、哪兒是雲,風很幹。北方總是這樣,記憶裏天總是白的,很少有藍天。”
“你……什麽時候來的南方?”
“九歲?十歲?不記得了。我爸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之後,錢都花光了,人也沒救回來,然後我媽就出去開店,有一年我媽到這邊兒來上貨——那個時候你要是做銷售,不管哪行哪業都得上廣東來進貨——然後就遇到了姓宋的,然後就把我帶來了。”
“他是幹什麽的?”
“出租車。”
一只鴿子忽然煽動翅膀,從天臺上撲棱棱地飛走了。緊接着,在鴿子的上方,天空之下,一群麻雀回旋着、起伏着,向原野飛去。
“我們那兒的麻雀怕人,因為小孩兒總拿彈弓射他們。彈弓,你知道吧?自己拿樹杈削的,然後綁上一個皮筋,到處撿小石子兒。我上了小學才知道的,因為大家都有彈弓,然後我就讓我爸給我做一個。那會兒我學習可好了,總考第一名,我爸高興,下班回來熬夜給我做了一個特別精巧的。”
“你在這邊上的中學嗎?”段瀾偏頭看他。
李見珩輕輕地嗯了一聲。“戶口那會兒總轉不過來,一開始上的一個借讀學校,就,挺垃圾的,你懂我意思吧?我那時不懂,現在偶爾會想,是不是我媽願意嫁給那個姓宋的,就是為了我……為了一個戶口?”他出神地望着天空蒼白的一片:“後來就轉到普通的初中去了,在老城區,一開始還行吧,我爸總說我聰明,看來我确實是挺聰明的,很快跟上了,但是後來就……反正姓宋的也不願意我繼續上高中,我也沒好好學了。”
段瀾張了張嘴,半晌輕聲說:“李見珩……”
“別,”李見珩歪着頭沖他一笑,“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別勸我,如果是你,站在我的角度上,也會這麽選的。”
“我不會。”段瀾低聲反駁他。
“好吧。”李見珩把頭扭回去。
兩人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風從四面八方刮過來,忽然地,響起一聲鴿哨。尖銳有力的哨音順着寒風遠遠地向外飛去,如號角,又如一柄利劍,射向群山之中。
緊接着,鴿子扇動翅膀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團團灰影于樹林中騰躍而出,彙聚成鴿群,鋪天蓋地朝天臺之上壓來。扇動的翅膀掀起陣陣狂風,呼嘯着從他們頭頂低低地飛過。
一片為過冬準備的絨羽輕輕落下。
李見珩捏住那片羽毛:“走吧,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