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忌成全
晌午,議政殿。
随着侍從們魚貫退下,偌大的殿宇中只有二人,謝韞舜一襲白鶴翠松華服,端麗的立于案邊,看着臉色陰郁凝重的謝義,将賀元惟的信件默默的遞了過去。
謝義不悅,因翟太後半個時辰前在此接下了聖旨,上尊號‘厚德’,并已向天下頒布昭文,翟太後從此為厚德太後,她得償所願的滿意笑意,使他極為不悅。
拿到信件,謝義不慌不忙的拆開,當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時,他頓時瞠目,面露震驚。
謝韞舜道:“是元惟親筆所寫。”
謝義來不及閱信,迅速先看落款,确實是賀元惟慣用的別人難以模仿的落款。
“他在何處?”謝義語聲難掩驚喜。
“信中有提及。”謝韞舜瞧見爹眼中發光的興奮,一時覺得苦澀,自從先皇駕崩,憂國的父親極少松懈,難有過開心顏。
謝義逐字閱罷,自言自語般的念道:“他在京城中的一處安全地?”
“是的。”
“你已經知道具體是何處?”
發現爹最為關注賀元惟的下落,謝韞舜猶豫了片刻,道:“那是在先帝臨終前,命令當朝皇上将元惟轉移到的幽禁地。皇上帶舜兒見到了被善待的元惟,元惟暫不想透露下落。”
謝義窮追不舍,不容回避的冷沉聲道:“元惟人在何處?”
謝韞舜意識到正面回答是繼續談下去的前提,想必爹是急于知道賀元惟的下落去見他,只要不是後宮,父親都有權利去到,便如實答道:“在後宮中空置多年的冷宮孤島上。”
謝義錯愕,是個最意想不到之處,也是他最難以去到之處。
謝韞舜冷靜的道:“如信件所寫,元惟會助舜兒成為天華王朝最負盛名的皇後,元惟和舜兒一起請爹支持。”
“不!”
“嗯?”
謝義負手而立,極其沉穩的道:“讓元惟君臨天下,成為一代帝王。”
“爹?”謝韞舜惶恐。
“當朝皇上無心朝政,無意皇權,無有作為,不如退位讓賢。”謝義斬釘截鐵。
謝韞舜清醒的道:“這不是元惟的本意。”
“去告訴元惟,讓他知道這是他的使命!”謝義強硬的道:“他必須肩負的重任!”
謝韞舜努力鎮定,耐心的道:“爹,元惟會全心全意的幫助舜兒,成就舜兒,同樣能讓天華王朝強盛。”
“不一樣!”謝義冷道:“天華王朝是賀家江山,謝姓女子不得以皇後之名當權!歷代後位幹政,無一善終!”
謝韞舜緩聲道:“爹,舜兒已然是當朝皇後了。”
“不重要。”
“不重要?如果皇上退位,那身為皇後的舜兒算什麽?”
謝義意味深長的道:“元惟情願全心全意的助你,說明你在他心裏的地位仍然極其重要。你對他的情意他也懂。他定當能妥善處理你們的關系。”
謝韞舜不可思議的怔住,難道爹和娘一樣,一直誤會她和元惟是情投意合?她和元惟是心靈相通的摯友啊,彼此信賴,在一起愉快輕松,并非是男女之情。
“為了元惟的社稷江山,你要大方的犧牲。”
“爹……?”
謝義語重心長的道:“謝家助元惟登基為皇,迎娶瑩兒為皇後。至于你,元惟絕不舍棄你,在他周全的安排下,你們會有新的關系。”
謝韞舜的身心俱震,當時爹決意讓她接受嫁給賀雲開為皇後,絲毫不顧及她沉浸在賀元惟下落不明的憂愁中。如今又決意讓她犧牲自己成就賀元惟。爹就是這樣一個強勢操控別人的命運之人,以朝局為重的名義。
她和賀元惟的新關系,可想而知是不會體面的,而爹卻不惜代價的擁立賀元惟。
謝義盯着她神色中漸漸顯露出的哀愁,沉聲道:“你要堅強,識大體,顧全大局。”
謝韞舜心情沉重的道:“元惟不願意如此。”
謝義道:“他絕對願意,依你對他的了解,他是願意潛深淵居暗處的人?他隐忍,是顧慮你的感受。你要明确的告訴他,你同民心所向,願意他登基為皇。”
謝韞舜被不容置疑的強硬籠罩着,像堅不可摧的牢籠。她隐隐黯然,賀雲開的命運在爹眼中微不足道。她不再與爹多言,此時多言無用,取出賀元惟的玉牌遞過去,道:“元惟讓将此物轉交給哥,由哥召集他的暗衛。”
“你即刻去見元惟,使他心無旁骛的明白他的責任,盡快達成一致。”謝義接過玉牌,與信件一起收妥。
“舜兒明白。”謝韞舜了解爹的态度強硬,唯有緩和,與元惟共商對策。
謝義沉思道:“太後知情嗎?”
“不知情。”謝韞舜坦言道:“皇太德妃深居簡出,親自暗中照顧元惟的衣食。”
“暫且保密。”謝義心裏清楚,只有在必要時,才選擇聯合翟太後一起擁立賀元惟,但要慎之又慎,不能讓翟太後占了先機。
謝韞舜若有所思的道:“好。”
謝義精神抖擻,轉身闊步出殿,得知賀元惟的下落令他振奮。
“爹。”謝韞舜喚道。
謝義止步。
“依爹之見,皇上因何向舜兒透露元惟的下落?并帶舜兒通過機關暗道去見元惟?他本可以不透露,無人知道他知道元惟的下落。”
謝義反問:“依你之見?”
謝韞舜道:“元惟稱贊他大智若愚。”
謝義不以為然的冷道:“你聽聽作罷,這不過是元惟顧及你的感受所說的客套話,他不會忍心直言你嫁給了一個愚人。”
“愚人?”謝韞舜背脊發冷,喃聲道:“爹在讓舜兒接受賜婚聖旨嫁為皇後時,說皇上生性溫厚是個良善之人……”
“他是溫厚良善。”謝義沉聲道:“但不妨礙他坐在龍椅上時,是個愚人。非英明帝王者,就是愚人。”
謝韞舜蹙眉,隐隐不安,爹如此輕視賀雲開。
“你是動了恻隐之心?”謝義瞪視她,鄭重其事的叮囑道:“不得喪失理智!你對他的恻隐之心會害了他,也會害了你自己!”
謝韞舜冷靜的道:“舜兒只是覺得,不能低估和輕視任何人,不能自負,不能自作聰明,不能真的不放在眼裏,人心難測,後果将不堪設想。很多人失敗的原因是自持己見,輕信于人或疏忽大意于人。”
她所言跟元惟的行為舉止一模一樣,謝義有一點欣慰,又有點遺憾,賀元惟和謝韞舜本是天作之合……。轉瞬間,他就恢複冷硬,冷聲忠告道:“任何時刻,別對無關緊要的人動恻隐之心。”
賀雲開是無關緊要的人?謝韞舜被專斷的氣勢壓迫而下,無法再言語,隐隐一嘆。
目送謝義走出議政殿,謝韞舜深吸了口氣,眼神清醒,腳步沉重的回到後宮,穿過層層宮闕,她徑直來到乾龍宮,欲去見賀元惟。
得知賀雲開不在,謝韞舜問道:“皇上去了何處?”
後側緩軟的語聲回道:“皇上在禦書房。”
謝韞舜回首瞧了眼,是一個模樣恭順的婦人,原來是陳嬷嬷,奉太後懿旨今日起掌管祥鳳宮事務。
正在這時,只見賀雲開由不遠處歸來,閑庭信步,悠哉自在,濃烈的溫厚氣息使他在薄涼的秋意中盡顯溫暖,絲毫不像是一本正經說出葷語之人。忽想起爹決意讓皇位易主,謝韞舜目光一沉,随即浮過凜然之色,神态恢複如常道:“本宮與皇上一同在乾龍宮用午膳。”
“是,皇後,老奴這就安排傳膳到乾龍宮。”陳嬷嬷畢恭畢敬,詢問道:“皇上的膳食是八菜一湯,皇後娘娘可定菜品數量,老奴按皇後娘娘的旨意安排。”
聞言,謝韞舜隐隐一笑,田嬷嬷揚言菜品量級的調整要經得太後允許,而陳嬷嬷的言下之意則是她可自定,瞧了眼陳嬷嬷忠心耿耿的樣子,其中或許有不測風雲。況且,她不想再把精力放在這種真正無關緊要的人身上,冷靜說道:“本宮知道了。”
陳嬷嬷暗自錯愕,這般迎合皇後要減菜品量級的心思,皇後卻視若無睹,只是态度模棱兩可的知道了,菜品數量便照舊。
待賀雲開走近,謝韞舜以示尊重的行禮道:“臣妾參見皇上,恭請聖安。”
“皇後平身。”賀雲開平和的問道:“皇後要再仔細觀名畫,熟稔畫中景致,以便落筆臨摹?”
“臣妾正是此意。”謝韞舜從容回複,懂得他在為她進寝宮側殿鋪設合理的理由。
“皇後請。”賀雲開走在前面,見她腳步輕快,随之加快了步伐。
進入寬敞的側殿,謝韞舜吩咐侍從道:“都退下,退出後關上殿門。”随即又道:“陳嬷嬷,本宮需要極為安靜,殿外不許發出嘈雜聲響,你要盡責。”
“是,皇後娘娘。”陳嬷嬷很順從,如同她表情中的和藹。
殿門關上後,賀雲開像上次一樣栓上門闩,步至機關暗門前,眼神溫煦的道:“過半個時辰,回來一起用午膳?”
謝韞舜點點頭,在他旁邊等他打開機關。
“看着,機關門這樣打開。”賀雲開慢慢的演示給她,她認真的看着,門開了,暗道出現了,他又重複了一遍,說道:“兩邊出入的方式一致。”
謝韞舜記住了,不禁問道:“為何告訴臣妾?”
賀雲開溫和的凝視她,心平氣和的道:“此後,你能随時自由的去見他。”
“為何?”
“不必因朕的時間而影響你要去見他。”
謝韞舜不可思議他的體貼,第一次帶她去見賀元惟,第二次就讓她和賀元惟獨處,第三次索性告訴她機關暗號讓她自由出入,她不禁再次追問:“為何?”
賀雲開溫言道:“那巨幅名畫要臨摹完成,應需一個月之餘,期間,你每日能與他相會許久,朕實在無意獨坐着等候。”
謝韞舜打趣的笑問:“皇上如此放任,就不擔心臣妾和他做出對皇上不利之事?”
賀雲開平靜的道:“你們随意。”
“嗯?”謝韞舜定睛看他,“凡事都無所謂?”
“朕不奢求能體會到男女之情、夫妻之愛、天倫之樂、皇權之尊。”賀雲開安于現狀的道:“能平安順遂的壽終正寝已是奢侈了。”
謝韞舜突生悲憫之感。
賀雲開慢慢說道:“當前最為奢侈的是……”
“什麽?”謝韞舜需要知道他的心跡。
“夜晚與你同床共眠。”
“……”
賀雲開朝她靠近了些,溫聲低語:“你的身體在夜晚有種清清的舒适的香味,很助朕睡眠。朕登基以來常常百無聊賴的難以入眠,嘗試多種辦法均無效。與你共眠的幾夜,呼吸着你的香味,睡的很香很踏實,前所未有的體會。”
他熱乎乎的氣息灑落在她前額,“在床上,雖然我們各蓋被褥,中間隔着距離,但你的香味恰到好處的助朕入眠,非常有效。”
謝韞舜的睫毛輕眨,大方的道:“不再是奢侈,皇上以後每晚可随意進祥鳳宮。”
“真好,你真好。”賀雲開語聲感激,伸手握住她的腰側,朝懷裏拉入,二人的身體貼緊了下,感覺到她下意識的抗拒掙紮時,不着痕跡的松開手,腳步後挪了一步,溫和的道:“快去找他吧,時光短暫。”
謝韞舜心跳慌亂的奔進暗道,腳下生風,快速的奔到出口。按照機關暗號,機關門頓時開了。
賀元惟已經泡好了新茶,擺上點心,站在院門前望穿秋水的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