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在那句話音落下後,不算寬闊的室內,便陷入了一陣幾可聞針的寂靜。
跪坐在我面前,形容狼狽的金發姑娘久久失語,沉默地發起呆來,神色看上去有些呆愣,想必此刻,她的內心世界正經歷着波瀾起伏的撕裂、摧毀和重塑吧。
半分鐘前,她還焦急地使勁搖頭,丢開我的手,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膝蓋,用力瞪我,像是迫切想要反駁、想要辯解,想把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實從頭腦中抹去,不願承認我說的每一個字——人類明明已經如此軟弱、如此卑微,被迫夾在一堆恐怖的異端裏艱難求生……無情的分明是這個冰冷的宇宙而已!
……可為什麽反倒是自己,竟然成了那個“真正的怪物”?
為什麽?
又憑什麽?
已經逃無可逃,再也無處躲藏了,被所有人欺騙着、追趕着,侮辱着……卻還是這個宇宙的異類,是做錯事的那個人,實在太不公平——厭惡着真相的她,卻說不出一句反駁,只好沉默。
妮可臉上那溢滿的濃重絕望,幾乎讓人不忍去看。
曾經懷有過和她同樣心情、現在倒早就釋然的我頓了頓,靜了好一會,才嘆了口氣,蹲在她的面前,晃晃她的手:“妮可?”
“……”
“這一切也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糟糕——我姑且再問一句,你還想離開你的未婚夫嗎?”
追求自由,說起來是一件美好的事,誰都喜歡那種不被約束,心靈放松的感覺——但真正邁出那一步,也不是誰都能有勇氣和決心的。
“我……”
妮可的嘴唇抖了抖,哪怕遇到了如此沖擊,在聽見我的提問後,她黯淡的眼神還是隐隐亮了一下,好像那些死去的希望被重新點燃了。
她猛地擡眸,努力把眼淚粗魯地擦掉,抓住我的胳膊,聲音沙啞地說,“我想……我想的啊∪莉娅,你……難道真的有辦法嗎?!”
“我有。但,這辦法需要你和我付出非常的代價和勇氣,”
思考了片刻,我十分嚴肅地說,順手刮掉垂在她眼角的一滴眼淚,“過程可能還會有點痛苦……”
“要我做什麽都行!其實,賽莉娅,不管你怎麽說——”妮可咬住唇,把淚水擦掉後,她就又是那個有尊嚴的千金小姐,“就算我是‘怪物’好了——我也不要和‘正常人’生活在一起,我寧願去死!你知道麽,德古拉斯,他,他有一個相當變态的愛好——你今天見到的那一幕,是我必須經常忍受的……”她用力閉上眼睛,咬緊了牙關說,“我的未婚夫最喜歡那樣——他愛用銀針戳自己的太陽穴,然後把自己紮成一團濕冷的、血肉模糊的肉塊兒。他将其稱之為‘快樂的爆漿’——可以解乏祛壓,反正高等血族恢複得總是很快,那個變态的男人……”
她抱住自己的雙臂,牙齒打顫,看上去已經怕的要死,但還是試圖回憶高等血族的特征,幫我想辦法,“有天早上我一睜眼,就看到他變成……變成那副模樣,只剩舌頭和頭發還灘在血堆沒有化,我的身體不得不泡在那些黏膩烏臭的黑血裏,感受他的蠕動,因為他要和我說一聲早安!那真是我這輩子最可怕的噩夢了……
我被她說的胃裏頓時泛了層酸水,到這個地步,就根本不是種族不種族,而是那個修水工口味太重了吧!是個人都不能忍早上剛醒周圍就秒變兇殺案現場的獵奇啊!
這是對一個女孩子身心的極大摧殘!
還有,把監控鑲嵌在那些漂亮的寶石也是,手段太不要臉了。
別說在妮可向我尋求幫助的那一刻,經驗頗豐的我已經想好了能讓兩人順利逃離外面那群血仆的辦法,就算眼下被逼到窮途末路,我也會在聽完妮可的遭遇後給她支這個招——一般情況下,我是不會過分到如此地步的,我是個遵守道德秩序、按時按點交稅、心地善良操守優秀的帝國好公民,但狗大戶那個欺負女孩的牲畜值得我這麽滅絕一次自己的人性!
“放心吧,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的,不過手法可能有點自相殘殺。”
我當着她的面,神色冷靜地下了一個訂單。
“自相殘殺……?”
妮可表情困惑地看着我。
“其實吸血鬼也沒有你想的那樣要命。”我按住她還有些微微發抖的肩膀,帶她走出化妝間,繞道另一個背門的入口,過道靠近落地窗的拐角,有一個半對外開放的小陽臺。
三三兩兩的桌椅板凳零散地擺放着,光線充足,風景清爽,陽臺外的窗沿種滿了纖細美麗的花卉,點杯咖啡就能混一下午美好的春光。
這一片,從我工作的學校起,都是古代文化保留建築地,充滿了歷史古韻和悠久的歲月沉澱感。深紅磚色的磁石路劃出一道複古的小橋,分兩道,往左走,是浮蕤出了名的古文明紀念區——那裏每年有上千億的外星游客參觀,是來銀河系玩必逛的著名風景聖地,有象征古代文明的長城、丹楓宮殿、大型瀕危動植物園、金字斜塔之類的古建築移植景觀,內容豐富,綠化做得相當漂亮,從上面俯瞰就是一片綠草香花,景色也很美。
而往右走,和左邊形成了鮮明對比,一層又一層繞着薔薇和變種大百合的簡潔式現代蜃樓,我住的居民小區就正是其中之一。
我平時周末很喜歡來這附近的小店打發時間,改改作業。
拉着妮可坐下,我能聽見從餐廳傳來的鋼琴音,彈琴的人心情愉快,琴音如同飛舞的蝴蝶;隔壁男女嘻嘻哈哈正在調情,令人食欲大開的飯菜香氣從二樓的管道一路旋轉而下;有個桌子正在過生日,朋友們圍成一圈,拍手拍爪拍胸拍屁股,給壽星一同唱生日快樂歌——那幸福的歡呼聲使人感同身受。
所以,不要擔心。
沒什麽可恐慌的,大家其實都很溫柔。神經病或許存在,但這個和種族皮膚性別會不會爆漿都統統無關,根本上說,這其實是一個人性格和教養的問題。
“血族不喜歡零下五百十度以下的溫度,因為這會使他們皮膚凍裂、他們還怕長屍斑,常去美容院,所以宇宙連鎖的醫美大企業都是血族的天下——以前老師給我們放的電影,那部《吸血鬼愛美麗》,不是也很詳細地講述那個叫艾米麗的血族少女天生牙縫寬、但通過整容找到了真愛的故事?沒錯,他們超級愛漂亮,生怕別人說自己長得醜,牙齒粗魯,對這件事特別在意——所以當你遇見一個讨厭的吸血鬼,惹你生氣的話,比起動粗,還不如從身到心把他完全鄙視一通,他可能會氣的想自殺。”我低頭打開配送頁面,順便幫妮可補充課外小知識。
“據我知道的,有些血族甚至會恐血,所以在喝血袋的時候,總是會害怕地閉上眼睛,必須要拉着你的手,讓你陪着,她才敢喝呢。”
像是認為這不可能,妮可頓住腳步,眉眼是很明顯的不相信,我繼續道,“比如我的一個學生,她就是這樣,每次吃飯都會把血袋拿到我的辦公室,看我吃一口,她才喝一口,像個小跟屁蟲,周末還要給我打電話才肯乖乖吃飯——”
“……學生?!”
“我是個老師呀。”我把自己考的電子版教師資格證給她看,看到上面的頭像和個人信息,她瞳孔一縮,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手機在此時傳來提醒的聲音,我低頭看了看,“啊,訂單到了。”
說着,我踮起腳,從小陽臺的郵遞處取出包裹,開始拆,又轉頭和對一切無所适從的妮可說,“跟你講,銀河系就屬AI開的宅急送最快了,三百光年滿額度就減運費,星球內十萬公裏內免郵費,偏遠星系從這裏出發,買多包郵還送費羅巧克力!如果你将來有打算在哪裏常住,我覺得這裏其實不錯,旅游景點也很多,放假可以帶小孩出來采采風啊、逛逛歷史人文博物館啊。我們動作快點,再拖,你那些的仆人要來催了!”
再耐心的男仆都有個忍耐的極限。畢竟妮可并不是他們的直屬主人。
坐在落地窗邊,為了趕時間,我沒叫收拾,直接用袖子擦掉剛才那桌客人留下的飲料痕跡,剛把買好的東西攤在桌面,一股難以言喻、令人頭皮發緊的味道就忽地散發出來,而對此暫時毫無察覺的妮可戰戰兢兢地跟着我坐下,幾乎像只受驚了的兔子一樣寸步不離,聽到我說了一大通,她唇齒微開,好半響才道:“賽莉娅,你……你都不害怕他們的嗎?”
“害怕什麽?”
“他們……和我們是完全不一樣的……”
“咚咚咚——”
我正要說話,被敲響的窗玻璃咚咚聲和叮當聲轉移了注意力。
“小賽老師!看背影就想會不會是您呢!”
一個馬車托送便服的白衫青年,正抱着一大盒東西站在我的一窗之隔,他微微俯身,雙膝彎下,仿若古代的騎士,面上帶着如春風般的溫柔笑容。
“咦,林?”
雪發青年穿着一件半新不舊的淺色外套,精瘦的上半身完美地套進整潔的制服裏,脖上系了領帶,整個人顯得十分清爽,可內襯的衣角卻到腰部的結實腹肌為止,就消失了。
因為他的腰部以下,連着肚臍以後的地方,是一具高頭大馬的精壯身軀——四個雪白的蹄子安靜地立着,長長的馬鬃微垂,可以乘坐兩個人以上的馬背裝了一具綴滿鈴铛的嬰兒床,他并不需要特別穿什麽東西。
“是我,您今天也來喝咖啡嗎?”
“是呀。”我一邊動作迅速、稱得上是心狠手辣地剝開手下的東西,一邊對他身後嬰兒床裏的小寶寶隔空噘嘴親了一口,發出很響亮的啵啵聲。
“噗。”
沒辦法空出手的人馬青年,用他額頭中心那只形狀漂亮的雪白長角輕輕地敲擊着窗棂的漩口,正午後暖暖的陽光灑落在他年輕好看的臉龐,林眼睫微翹,淺色的瞳仁閃着奇異的光彩,渾身一塵不染,雪發濕漉漉地貼在額角,像是從雪地冒出來的精靈王子,聽到背後回應我的軟軟咩叫聲,他壓根沒看我旁邊的人,只是笑着說:“如果您待會搭不到車,請告訴我一聲,我就在附近,可以駝您回去。”
太好了,我還在發愁等一出去了怎麽才能迅速撤,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
“姐姐~抱呀~抱我呀~~”
林好歹還穿了上半身的工作制服,而他背上,嬰兒床裏叼奶嘴的小男孩兒渾身幹脆光溜溜,他只有大人的兩個巴掌大,代替手指的四蹄很軟,黑漉漉的眼珠水汪汪地睜開,骨碌直轉。
小孩兒似乎很怕會反射太陽光的玻璃,緊緊地從後面貼住了他哥哥的脖子,那雙濕漉漉的純黑瞳仁,先是盯了我一會,然後,又理所當然地轉過去,好奇地映射出從沒見過的、妮可的影子。
“咩~”
奶聲奶氣地沖她打了個招呼,他又朝我伸出手,卷着舌頭發出混沌不清的話,黑色的絨毛卷發在風中晃動,大意肯定是讓我抱他,可愛到能令一個鐵石心腸的人融化。
“抱我~抱我~姐姐抱抱我~”
林不理作妖的弟弟,最後又用角敲了敲玻璃,沖我笑了笑,就離開去工作了。
林是我在這裏偶爾撞見的一個車夫,也不大,才二十出頭,大學出來賺生活費養弟弟的,聊過幾次就熟悉了,這個時常遇到的小插曲根本沒引起我的注意,我剝好了那些一顆顆發黃的圓粒生化武器,正要讓妮可開始吃,她卻仿佛才回過神,猛地眨了眨眼。
“賽莉娅,你說那些怪物……”停頓了許久,她才喃喃地說,“小時候,竟然是那樣可愛嗎?那如果是我們和他們的孩子,會是什麽樣子的,會不會……”
“不管是誰的孩子,你快吃。”
我其實沒太聽清她的話,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理準備,我一狠心,拿起一個,閉上眼睛,就強行咀嚼起來——一股直沖鼻腔的嗆辣味立刻讓我眼眶濕潤,胃部抽搐,當下就想沖進衛生間吐掉。
但我忍住了嘔吐的欲望,痛苦地嚼了嚼,然後死死閉眼,以吐糞便的氣魄,囫囵把第一個吞了進去。
妮可遲疑地看了看我,拿起一個,放進嘴巴。
“要嚼,嚼的越爛越好,這是血族一看到就爆炸、恨不得自己立刻原地去世的東西——叫做‘大蒜’。恐怖襲擊之類的經常用這個攻擊他們,所以血族但凡聞到很多人吃,就會知道附近有針對他們的示威活動,會主動離開的。”我強調。
她點頭,手顫抖地接過,小口小口地嚼了兩下,比我還仔細,趁這個時間,我點開家長群的群聊,給手裏的魔鬼食物拍了個立體相片,又群發了一則消息。
【班主任(賽):@全體成員。上周周測三門以上沒及格的,請家長今天把小孩送到學校旁的這個咖啡店地址,到後每人向店長要一顆,吃下去的小視頻拍後發給我再走,這是上周不及格的懲罰——為必須要求,六門以上不及格主動吃兩顆。東西我已經買好給廚師了。血族除外,不要來,我另有他罰。時間限五點前,收到回1。不在銀河系的私信我。】小孩考試不及格的家長們看到我發的通知,就如同每次那樣,馬上誠惶誠恐、如臨大敵地回複。
【李小胧媽媽:1】
【格雷媽媽:1】
【穆斯托法爸爸:1】
【小波媽媽:1】
【艾琳娜媽媽:1】
【安吉媽媽:小賽老師,我們安吉這次那還是抄卷子抄兩百遍嗎?】【三百遍。】想到她那個破破爛爛的成績,我沉着臉回答。
“嘔……真的可以這樣麽——嘔!這東西太惡心了!
剛還好好坐着的妮可一個踉跄,強忍嘔意,堅持地爬到了我的身邊,看見我發的東西,她咳得撕心撓肺,硬生生把吐出來的東西又咽了下去。
“就算有幾個學生……味道也不夠恐怖襲擊啊……”
“關于這點,你不用擔心。”
我也捂住了嘴巴,咽下了那種苦澀——不是‘大蒜’味道的苦澀,而是從來不用擔心‘及格不夠’,這個問題的苦澀
我寂寞地垂下頭,“反正,人多的很,起碼半個班都會來的。”
——這個事實真是怎麽想都太他媽的苦澀了。
又想吐又來氣的我,越想越惱火,打算把吃一顆的懲罰改為兩顆,兩顆改四顆,結果手一滑,不小心撥出了一個錯誤的視頻通訊。
“賽莉娅,你既然不想約會就不要随便打擾我——”
“嘔!”
在鏡頭焦距剛對準飛鳥那張人神共憤的好看臉蛋時,還沒開口,因為胃裏實在太惡心,一個沒忍住,我吐了。
吐在了他的面前。
“你!”銀翼的高挑青年上一秒還滿臉不耐煩,看着很忙碌的樣子,下一刻,他漂亮的面孔就布滿了滔天怒火,上面還濺了些必須打【馬賽克】的蒜汁,他雙手顫抖着擦拭挺拔鼻梁沾染的濕痕,身形一晃,一副大受打擊的模樣,看樣子像是想把我徒手撕碎,氣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你!竟!敢!看!着!我!吐!了?!還敢吐我一臉!?!!你找死! 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