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沈琅珏歪在一邊咳嗽,停下來時,面色酡紅,眼神卻像是死木灰似的,宛如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
她雖然不是老人,可她的确已經行将就木。
她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活了,堂堂侯府的小姐,居然會得了這個病,大好的年華也即将葬送。
晚萦的語氣也溫和了下來:
“據坊間偏方說人血饅頭是可以治療痨病的,只是如今天下太平,皇上以仁治國,京師也少有砍頭的人,人血饅頭不好弄了!”
沈琅珏擺擺手,連話都說不出來。
這仲夏時節,午時過後便格外悶熱,越是悶熱,蟬就越是叫得歡快,叫得厮聲裂肺,叫得你煩死了非要想盡辦法讓它閉嘴不可。窗外種着許多的短苞木槿,一簇一簇的紫色花朵開得煞是好看,天氣熱得人受不了,可那花不怕,它還是開得那樣嬌豔,因為它頂上有一大片的梧桐葉,篩下斑斑駁駁的一片日光,将那酷暑擋在外面,只投下許多個指甲蓋大小的暈黃色的光斑,在花葉上,在地上。
可那梧桐樹怎的就不怕烈日暴曬呢?
晚萦不知道,她只知道過不了多久就會下一場暴雨,因為她此時已經感受到了雨前泥土所散發出的特有的腥氣,還有漸漸增大的風勢。
那花朵随着枝子在風裏搖,可那花瓣長得結實,不會像海棠花或桃花,一搖就落一地的花瓣。
窗外風吹得簌簌地響,蟬也漸漸噤了聲,可屋裏由小漸大的哭聲卻與蟬鳴一般令人厭煩,嗚嗚咽咽的,聽着讓人沒來由想随便撿個什麽東西将哭泣之人的嘴塞住。
鼓眼睛丫頭抽噎着,像是很委屈的說道:
“那偏方沒用,開春的時候刑場斬了一個人,我們王府派人去取了人血饅頭,取回來的時候都還是熱的,可壓根兒一點用都沒有,還腥臭得難聞,害得我們王妃好幾天都吃不下飯。這麽久以來,也不知喝了多少藥湯,信了多少偏方……說”
一聲驚雷卷地,整棟屋子都跟着一起晃了晃,像是被雷擊中了一般,晚萦愣在了當場。
腦海裏電光石火間,一幅幅畫面如光一般閃現。
初春,刑場,砍頭,九王府,馬蹄聲得得,人血饅頭……
“砰”的一聲,沈琅珏将手邊的茶盞掀翻在地。
雨點将梧桐葉子和頂上灰瓦打得“哔哔啵啵”的響,木槿也被打得歪來歪去,花心裏積聚了些水珠,像是晨露,像是淚珠,花一歪頭,就“答”的一下掉在地上,融入滿地的流水當中。
晚萦住的院子離前院遠,但還算幽靜,若是能找人把院子裏的草給拔了,種上些花,也不失為一個雅居。
院子右邊連接着去前院的抄手游廊,廊下挂着吊蘭和鳥雀,腳邊還放着打理得極好的盆栽,長廊中央挂着燈籠,一到晚上齊齊點亮,朦朦胧胧煞是好看;左邊有一道月洞門,牆上攀爬着淩霄,穿過門去是一片竹林。
幽篁靜谧,安寧怡人,最合适一人或兩三好友攜一壺茶、一枰棋到這裏來坐上一整天。
但此時掌燈時分,沒有好友沒有茶也沒有棋。只有晚萦一人,她是閑來無事,趁着阿雯還在收拾屋子,偷空出來走走,右邊那條游廊白日裏已經走過了,所以現在就只能走走左邊了。
這竹林不似人力造就,應是随性生長起來的,因為晚萦找來找去沒找到路,只能在竹與竹之間擠來擠去,兼之竹葉茂密擋住了去路,晚萦在竹林裏深一腳低一腳的試探着,好不容易剛擠上石子路來,就被人給拿下了。
一人從身後将晚萦的手反剪,疾言厲色的問道:
“誰?”
晚萦的雙手被迫交疊在身後,她的前胸被壓迫在竹竿上,筍箨上那層細細的絨蹭了她一身,她盡力将臉向後仰,避免那筍箨的毛蹭到了臉上。
制住她的那人力氣很大,幾乎要将她腕骨捏碎。
那人身上木葉青竹混合着淡淡熏香的氣味,夾雜在清涼的晚風裏并不讓人厭惡。
雖被人以這般可惱的姿勢壓制住,可她沒惱:
“王爺,是我,陸晚萦。”
慕雲時一聽,随即松開了手,皺着眉向後退了兩步,順手撣了撣衣衫,不惹絲毫塵埃。
晚萦迎着月光看他,月光清澈,照在他身上像是鍍了一層銀光,玄色衣衫胸前是金色莽紋的圖案,邊沿滾了一圈細窄的藍邊,腰間挂着麒麟佩,背月而立,清風盈袖,恍如青荷浴月,竟有幾分飄然出塵的味道。
他長着一張清隽疏朗的臉,下巴微尖,雙眉略略有些秀氣但卻并不女氣,雙眼晶亮像是藏着兩顆最亮的星子。雙眼晚萦卻忽的想起另一張面孔來,兩張面孔隐隐交疊,她竟突然覺得兩人竟有些相似。
不知是慕雲時不太善言辭還是覺得和一個外人說不上話。昨晚晚萦爬上他的船的時候,他也是這般冷冷的,一派不近女色的勢頭,但又覺得他很是威嚴,昨晚劉旭陽跑到船上來要人的時候,他嚴厲極了,像是一頭即将對獵物發起攻擊的雄獅,氣焰如同烈火一般燃燒起來,大有把劉旭陽就地焚燒殆盡的感覺,晚萦那時候全身濕漉漉的只顧着趴在甲板上哭哭啼啼的哆嗦,也沒敢擡起頭來認認真真看過他,只覺得他的氣勢逼人,像是泰山傾覆當頭壓下,讓人不覺生畏。
不過能讓他順順利利的答應幫自己贖身卻是晚萦沒想到的,只是幾句“民女無處容身,求王爺救奴出苦海”便成功打動了他,晚萦不太相信慕雲時會是這般佛心篤然的人。
她還記得那時候他低頭瞧着她看了許久,船上的燈火和水裏的波紋明明滅滅的在他臉上晃動,而他眼神幽暗像是在心底權衡着什麽似的,凝睇晚萦良久才答允為她和她丫鬟贖身的請求。
昨晚晚萦跟着他回了王府,沈琅珏将她安置在了柴房,到了半夜,人聲俱滅,四面還透着風,像是個行走的衣架子,身上裹着的濕衣服已經又被穿幹了,唯有月光從窗口探入,晚萦害怕得緊,稍一有聲響就像只被踩着尾巴的貓一般幾乎都要跳起來,所以頂着原本打盹正酣的看門人怨怼至極恨不能将她從牆頭扔出去的目光,她也要出了王府自個兒回去,至少回去了還有人做伴兒。
能大膽的迎相向他的目光已實屬不易,更何況如現在這般上下打量。
慕雲時的目光清澈如水,面對着開始時氣勢洶洶的劉旭陽的那種戾氣消失不見:
“陸姑娘為何昨晚半夜不辭而別?本王原是打算陸姑娘不必回去了,只消派人去交贖身銀子取回賣身契即可。”
晚萦在心裏翻白眼,你家的柴房又黑又冷,我住不慣。
但此刻她只是笑笑,說還有些事要處理,還有些人要見。
不知什麽時候,圞月悄悄移動了些位置,因為有一束月光照進了慕雲時的眼睛裏,她側身,在那一雙幽深的雙眼裏看見了自己的樣子。
鬓角微有汗濕,一縷青絲黏在臉上,身上的素紗因為他剛剛的襲擊略有褶皺,裙擺蹭着許多筍箨的絨。
這不是一般的絨,這是一種沾上了幾乎能讓你抓掉一層皮的絨。
晚萦自小長在水邊,水性極好,八歲以前常跟着村裏的垂髫小孩一起去湖裏摸魚,或帶着篾簍去雨後田裏抓泥鳅,亦常撐着小船去大片大片的荷塘裏采蓮,看見荇菜也會一齊采回來,卧在蓮花蕩裏剝蓮子,把青青蓮葉摘下來頂在頭上,雨珠打下來哔哔啵啵的,趴在船頭上用手把浮萍劃開露出清亮的水面,聚攏又變成青青的,又劃開……
家裏的茅草房靠着一片山,山上有許多的槐樹和楓樹,山麓就種着竹子,十株或數十株盤在一起,一抱一抱粗的,很多,盤根錯節的長在地裏,紮在溝壑旁懸崖邊,竹林裏有一條從山上延伸下來的淺淺的溝,一年四季都流瀉着甘冽的山泉水,溝的那一邊一直到山腰都是一片桃林,桃林裏夾雜了些杏樹,每年到了花期,恍是重重火焰在燃燒,美極了。
晚萦也是在那時了解了竹箨上那絨毛的厲害。
家裏以前養過一條黃狗,是晚萦從外邊草堆子裏撿回來的。
黑亮的眼睛,矯健的身姿,雖說是瘦巴巴的,但它的聲音很洪亮,吠一聲,能響徹半個山頭,它的尾巴像是永遠也不會累,永遠也搖個不停。要喂它一點吃食時,它讨好的叫,讨好的搖;它做錯事要打時,它害怕的叫,害怕的搖。它沒有尊嚴,就像某些人一樣。
黃狗喜歡在竹林裏穿梭,再密的竹林它也不怕,它喜歡将野兔野雞驚吓得滿地亂跑漫天亂飛,然後它就興奮的狂吠。黃狗從竹與竹之間蹭過身子去,晚萦也跟着從竹與竹之間蹭過身子去,黃狗抖抖身體就将全部的渣滓抖了下來,包括竹箨上的絨毛,而晚萦卻痛癢得大哭起來。絨毛蹭在臉上,用水洗過之後,也幾乎抓撓了一個晚上。
若不是母親看着她,她幾乎抓毀半張臉。
晚萦哭着作勢要打黃狗,黃狗就吠叫着往種滿桃樹的半坡上跑去,它跑起來和別個狗不太一樣,別的狗是前腳與前腳一起離地,後腳與後腳一起離地,而它卻是四只腳一同離地,它跳躍着奔跑,如同山中霧氣裏矯捷的梅花鹿。
它沒活幾年就死了,是被人殺死的。
殺它的人就是晚萦的父親。那年鬧饑荒,家裏最後一點糧食熬了半鍋米湯,稀得像是竹林裏的山泉水,一眼能看到底的,幾粒指頭可數的米粒靜靜的躺在鍋中央,水波動着撈了許久也撈不進一粒米到木勺,全家人都面有菜色,黃狗也餓得歪歪倒倒,人餓得沒法子全家出動滿山坡去找野菜,狗餓得實在沒法就去外面偷食,被人打得斷了一條腿,其實那時候哪有什麽食可偷,不過是別人也垂涎着這一條瘦得皮包骨頭的狗罷了!
它逃脫了別人的非難,卻掙脫不了自己人的毒手。
父親抓着它脖子後的皮毛時,它“恩恩”地叫,它兩只細瘦得像是兩根木棍的後腿淩空蹬着,被人打斷的那一條前腿無力的耷拉着,另一條前腿向下扣着,微微的收縮。它還在做最後的無望的掙紮。
它亦絕望于自己即将被殘殺為羹的命運。
它的眼睛很黑很亮,眼睛下的一撮毛濕濕的,濕出兩個倒着的尖尖,就像是戳人的紅纓槍的尖,這麽多年還一直在晚萦的心裏用力的戳着。
小黃狗臨死前望了一眼晚萦,大概在它心裏她是它最後的希望,可是望着全家瘦骨嶙峋的臉,八歲的她能做什麽?她不能改變父親的決定,她不能叫全家人去餓死只為了保全一只狗,何況她尚且六歲的妹妹又做錯過什麽?就算它不死在父親手裏亦會死在別人手裏,這個時候的人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因為他們已經開始不顧一切觊觎任何一個可以獵殺的活物,只為了自己能夠多活一刻。
小黃狗沒有錯,人也沒有錯,到底是誰錯了?
狗啊,下輩子你可千萬別變狗了!也不要變人,因為人也過得太苦了。
小黃狗被勾住下巴吊在屋檐下,鮮血從它喉嚨滲出來,順着胸脯流了滿地,形成了一個淺灘。被剝了皮後的它顯得更加瘦削,吊着就宛如一根麻繩在空中微蕩。
晚萦躲進屋裏哭了許久,黃狗炖的湯她沒喝一口肉亦沒吃一口。她忘不了它臨死前眼角下濕濕的尖銳得像紅纓槍的尖尖,它的眼睛很黑很亮,它的眼睛裏流下過晶瑩的淚水。
很長一段時間裏,她一入睡便會夢見它,它在山坡上像梅花鹿那樣跳躍着奔跑,一轉眼卻又被勾着喉管挂在了屋檐下,很多人面色猙獰的拿着尖刀争着要去剝它的皮,它的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多,到最後竟然流成了一條河,把所有人都淹沒了。
它到死也沒個名字,他們一直都叫它小黃狗,它小的時候叫它小黃狗,後來它大了仍舊叫它小黃狗,至死,都叫它小黃狗。
沒過幾天,父親便将她賣給了路過的鸨兒,她是專門在饑荒時賺錢的,這種時候可以花最少的錢買更多的姑娘。
晚萦覺得自己也如小黃狗一般被人拆解入腹了。
她覺得那是報應,是小黃狗臨死的那一眼對她的詛咒,詛咒她的沉默不語見死不救,所以面對她的苦難,每個人也都沉沉不語。
從那以後,晚萦再未養過狗,也從未吃過一口狗肉。
往事歷歷,早已如煙遠去,但一想起,便覺得心上也像是沾染了那竹箨的毛似的,痛癢無比,卻偏偏又抓撓不得。
那竹箨的絨毛碰了一次,終身都忘不了,一想起來,晚萦便覺得滿手滿臉都又隐隐灼燒痛癢起來了,一直要灼燒到心裏去。
那竹箨的絨毛或許便是它對自我的保護吧,饒是再溫柔,也會有想要保護的東西。
慕雲時“咳”了一聲,晚萦才陡然驚覺自己已出神許久。
自己怎的無端端的想起那久已不見的夢境來?就因為這數片剝落的筍箨,或是這蹭上裙角的令人碰之駭然的絨毛?
她随着慕雲時的眼光向下看去,視線停留在自己的腰際,赫然雙頰微紅,牽起一旁的衣料遮住了那裸露的地方。
原來在剛剛她不顧竹林茂密在其間穿梭的時候腰際的紗料被竹上的枝丫劃破了,露出一截白皙纖細的腰肢來。
氣氛随即變得窘迫起來。
即便是在煙花之地呆了十年,但也從未在任何男人面前袒露過身子,何況還是個不甚熟悉的男人。
慕雲時很快移開了眼睛,他問:
“陸姑娘家鄉何處?”
“苎蘿。”
晚萦從原路返回到院子的時候,正好碰見前院的丫頭提着食盒來送飯。
一盞碧澗羹,一碟牡丹生菜,一盤蓮房魚包和一份松黃餅,裝碧澗羹的蓋子一揭開,淡淡的味道飄出來,晚萦輕皺着眉将臉扭到了一旁:
“我不愛吃芹菜。”
提着食盒的黑丫頭沒好氣的道:
“你不喜歡?我們想吃還沒得吃呢?你是什麽身份的人還如此挑挑揀揀?我們忙到現在腳不沾地連口水都沒喝,忙到現在還得大老遠來這兒給你送飯,你倒好,不說我一句好倒數落起我來了。芹菜怎麽了?皇上次次來咱們王府,指明兒了要吃碧澗羹,難不成你比皇上還要金貴些?”
許是一口氣說得太多太急了些,那丫頭的臉變得黑紅黑紅的,歇了一口氣又繼續搶說道:
“既然姑娘嫌棄我,那明兒我就請王妃親自來給你送飯好了!”
說罷,就像被人戳了幾下的癞□□,氣鼓鼓的就要走。
阿雯叫了一聲“喜兒姐姐”就要追上去,卻見那喜兒走了兩步又退回身來,餘氣未消道:
“差點兒忘了,剛剛王爺和王妃用膳時說了,叫我通知姑娘明中午去前院一起用膳。”
阿雯又叫了一聲:
“喜兒姐姐,別生氣,我這裏前幾日得了些山榴花胭脂,我也用不着,你就拿去用吧!別和陸姑娘一般計較,她初來乍到,不懂咱們府裏的規矩,還請你多擔待些,也請姐姐明天早上早些來送飯,別在王妃面前去惹她不開心。”
邊說着邊在她帶來的包袱裏摸索,摸索了一會兒,将一個釉着山芙蓉的精致小白瓷瓶從纏繞着的衣服裏拽了出來,用力之大,就像在拽一根紮在地裏半朽不朽的樹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