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雯幾步上前,将那小瓷瓶塞到了喜兒的手心兒裏。
喜兒一感受到那涼圓得瓷瓶握在了自己手裏,幾乎轉怒為笑,不過,她剛要将自己原本下撇的嘴角勾上去就立馬意識到自己不能表現得太高興,就又将那嘴角壓得平平的,像是一條線,她将自己的喜悅控制得相當好,沒讓自己太過于直白的表露對于這一瓶山榴花胭脂的喜愛,不過她的态度倒是溫和了許多,末了還欠身朝着晚萦行了禮,叮囑晚萦明日萬萬不可忘記或遲到。
見喜兒轉過身去就笑得肩微顫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後,晚萦才笑了笑道:
“你幹嘛整她?”
阿雯不解:
“我将自己珍藏的胭脂都給了她了,緣何說我整她?”
晚萦用手絹捂着嘴猶自笑得花枝亂顫,看着阿雯一臉的莫名其妙好一會兒才說:
“她的膚色本就偏黑,塗上胭脂不就成了黑裏透紅?要是再因炎熱流了些汗那不像刷了辣椒油的臘肉了嗎?”
阿雯的臉變得青青白白的:
“早知道我就該送她香粉,現在怎麽辦?送她胭脂的本意就是為了讓她不難為我們,要是被她誤會了是我有心奚落她,那不是适得其反嗎?”
阿雯一張臉又變得紅紅的,都快急哭了:
“她肯定會在王妃面前添油加醋的告我們的狀!都怪我沒考慮清楚!”
看阿雯急得那樣,都想要跳油鍋來贖罪孽了。晚萦也堪堪的斂住了笑,脫下婉上的一只深綠的手镯遞過去指着她道:
“明兒你悄悄的把這個送給她,有了這個東西,那胭脂用着是好是壞她都不會放心上了。”
阿雯漲紅着臉不去接,在原地揪着自己的衣擺。
晚萦道:
“這玉裏頭有些瑕疵,只是一般的岫玉,戴着好看罷了,不是什麽多貴重的東西。”
頓了頓又說:
“你要是再不接,我就扔過去了,要是摔壞了那就更心疼了。”
說完又捂着嘴笑,阿雯擡起頭來,之間一道碧晃晃綠油油的光沖着臉就飛了過來,她下意識伸手一接就将那只堅硬溫潤的圓環接在了手裏,指尖觸着岫玉細膩通透的身,她的心都像是小心翼翼的在跟着顫,她活了十六年了,還從來沒有這般近距離的接觸過這麽好的玉,而陸姑娘說送人就送人,這未免也太大方慷慨了,說真的,她的心裏都很舍不得,這麽好的玉镯,這麽溫潤的質地,若是能戴在自己的腕上想必也是很好看的。
她這麽想着,這個玉镯像是重新化為了岫岩,在她心裏生了根一樣,她摸着這手镯,仿佛這她就是這手镯的主人了,她心裏已經想象着手镯已經戴在了她白皙的手上,碧晃晃的圓環空靈通透,像是清晨荷瓣上一滴晨露,她的魂都像是飄飄蕩蕩的進入了那岫玉裏頭,随着一起晃啊,晃啊……
晚萦沒注意到阿雯的神飛天外,她扔過玉镯後便看向了桌上的菜肴,除了碧澗羹不喜歡之外,其餘的菜式是精巧雅致的,她也很樂意品嘗。不知為何,她從小就視芹菜為洪水猛獸,恐怕不到快餓死那天,不到沒得選擇的時候,她怎麽也不會肯張開她的嘴哪怕是放一小勺芹菜汁進去。
阿雯将手镯往自己手腕上一套,還扯了扯袖子将它遮住。
由于時間太過匆忙,所以只能收拾出這麽一間房子,因此阿雯沒地方睡,只能和晚萦暫時擠在這一間房裏,而床又太小,更兼夏日炎熱,所以阿雯便只能打地鋪了。
她拿出一條薄薄的毯子鋪設在床下的地上,好不容易鋪得平平整整,一一睡上去就又變得皺皺巴巴,映着燭光的一面亮晃晃的,背着燭光的一面暗沉沉的,就像一塊被人翻得亂七八糟的耕地,也像一條狗蜷卧下來皺巴在一起的毛皮。
阿雯吹滅蠟燭就和衣倒在一半的毯子上,牽起另一半蓋在身上,将自己躲進了那一塊亂七八糟的耕地裏。沒一會兒又窸窸窣窣的在裏面不斷的扭動,像是蟲子在蠕動一般,蠕動了一會丢出一件她穿在最外邊的褂子來,沒一會兒又丢出長衫來。
晚萦借着如霜的月光朦胧的看着她丢出來在夏日裏堪稱厚重的衣裙道:
“以後你跟着我應季穿衣便是,別這般折磨自己。”
說完,就側了個身,面朝牆壁睡去了,阿雯在淩亂的毯子裏露出一雙像貓一般的眼睛來,明亮美麗亦帶着些怯意,她望着晚萦堆滿了枕畔的青絲,又不由自主的在毯子下伸手撫上了那帶着涼意的岫玉手镯,她伸出手映着窗戶射進來的月光,碧綠的手镯泛着輝光,就像是水要滴下來似的,珍貴溫潤的玉環挂在她的白皙纖瘦的腕上,她學着那畫上的美人将手腕彎出一個美麗的弧度,拇指和中指輕輕靠攏做出一個拈花或拈絹的手勢,似乎此刻她已經變成了大戶人家的閨中小姐或是富家公子最寵愛的小妾,在涼涼的夏夜裏,她正于矮榻清席上迎風而卧……
她正沉醉在自己的幻想裏,忽聽得床上一聲輕微翻身的窸窣聲,她猛的把手縮回毯子下,屏聲靜氣一動也不敢動,仿佛身後立有陰間惡鬼,一動就會被拖入深淵。阿雯這般僵持着,靜夜深深,涼風習習,屋外蛩音陣陣,正是夏日安眠的好時候,可阿雯卻越來越清醒,額頭上因着一驚一吓也滲出了汗水,連背後都是黏糊糊的汗水,心裏波瀾翻滾如同沸水,燒得她的臉都熱辣辣的燙起來了。
一直到後半夜,阿雯才迷迷糊糊的入睡,一睡着就夢見自己帶着那深綠的岫玉镯在暗夜裏迎着月光晃啊晃……
喜兒收了阿雯的胭脂之後果然和順許多,第二天一早送飯來得也很早,晚萦說了不喜碧澗羹早上送的便是豆粥和苜蓿盤。喜兒來的時候,晚萦仔細的看了看她臉上,并無胭脂的痕跡,恐怕她也只會悄悄的躲在房間裏一個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拿出來塗塗抹抹吧!
還沒到午時,阿雯便催着晚萦該出發了,說什麽這裏離前院水榭遠姑娘你又走得慢,去晚了王爺王妃要不高興的,叽叽喳喳的像是喜鵲,喜什麽?
晚萦拿着銅鏡前後照着,從鏡子裏晚萦看間阿雯滿臉喜色還有些許紅暈,今日穿的比之昨天清涼許多,袖子有些短,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臉上也淡淡的掃了妝,髻上插着一只小銀簪,梳了一束頭發在身前,此刻正供她把玩着。
水榭在荷花池子上,底座挨近水面,不時還有陣陣荷風漾過,确是消暑納涼的好去處,四周荷葉蓮花密密匝匝的長着将池水都嚴嚴實實的遮住了,雖不及記憶裏家鄉的荷塘,但也很是壯觀了。
晚萦到的時候,遠遠的就看見太陽照在亭子頂端的鍍着金箔的鳥形裝飾上,閃着光,還有一絲莊嚴聖潔的味道,倒像是有人在那藏了佛寶。亭子四角高高翹起,漆着紅漆,四根柱子像是傘骨一樣支撐着,亭子下早已有人來來往往。
晚萦入座,菜已經布置完畢。慕雲時和沈琅珏坐在對面,沈琅珏不時的掩唇咳嗽,而慕雲時也很貼心的輕撫着她的背。二人皆是藏藍圓領滾黑邊長袍,只是慕雲時肩上和胸前是莽紋圖案,而沈琅珏是五色開屏孔雀圖,袖口綴有金色蘭草紋。看起來很是沉穩卻有些顯得老成的顏色。
晚萦到現在也沒弄明白這兩人讓自己過來的原因,難不成就為了來看王爺王妃的鹣鲽情深不成?
沈琅珏又咳得滿臉通紅,晚萦突然覺得面前精致飄香的菜肴都變得索然無味了,許是看出了晚萦的興致缺缺,沈琅珏對着她笑了笑,道:
“我們聽聞陸姑娘才色雙絕驚才絕豔,尤其是彈得一手好琵琶令京中人無不傾倒,而再過七日是我二十歲的生辰,到時候還要請陸姑娘獻藝,不知姑娘可否應允?”
沈琅珏話語溫柔,言語中充滿了平和的氣息,而一開口就将晚萦一陣猛誇,仿佛她們真的就是一家人在此談論一場生日宴的舉行。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如今她已經身在王府,應不應允,輪得到她做主嗎?
可是……
晚萦起身欠了欠身,道:
“可是,奴婢剛剛搬進那院子,滿園的雜草,現在還沒清理幹淨,其餘的屋子也還沒打掃出來,晚上的時候,阿雯都只能和奴婢擠在一起……”
她話未說完,慕雲時看了沈琅珏一眼,接着便笑起來:
“不用擔心,呆會兒派人過去便是。”
晚萦笑了一下,手撐着桌子緩緩坐下來,慕雲時似乎是想為晚萦添熱茶,他的長袍本是小口箭袖,可不知是手擡得太低了點兒還是如何,竟撞倒了他面前那只紅花釉環口的酒杯,杯口向晚萦這邊倒過來,慢慢的一杯酒霎時間流瀉了出來,這桌布很光滑,酒水在桌面上并未浸下去,而是形成一股水流像箭一樣朝着晚萦直射過來。眼看着就就要流到了桌布邊緣跌到晚萦的身上,晚萦卻眼疾身快,從椅子上倏的站了起來,避開了那道水流,而阿雯卻第一反應猛沖過去扶住了那傾倒的酒杯,慕雲時也正去扶那酒杯,兩人的手淩空正撞在了一塊兒,慕雲時一愣,擡起頭看着阿雯,沈琅珏在一旁“咳”了一聲,阿雯滿面羞紅的收回了手,幾步并一步的退到了晚萦的身後,将頭埋得低低的,像被太陽曬蔫兒了的牽牛花一樣,變了色也低下了頭去。
慕雲時不動聲色的把就被扶了起來也沒再去看阿雯的臉,一切都像是平靜的湖面不小心投進去了一顆小石子一樣很快就恢複了安寧。
可晚萦卻隐隐有些難堪,也有些明白了阿雯今天喜氣洋洋兼之刻意打扮的原因了。沈琅珏雖沒說什麽,但總是拿着一雙柳長的眼睛朝晚萦和阿雯飄過來,晚萦頓覺羞憤,仿佛那沈琅珏那刺刺的目光真的帶着刺一樣,一遍一遍的将她拖出來拷問。
在這頓飯之後,晚萦就從環彩閣的歌舞伎變成了九王府的歌舞伎。
九王府養着許多的歌姬舞姬,可慕雲時不愛這些風花雪月,沈琅珏也不愛,所以用得着她們的時候很少,只有在王府大宴賓客的時候會請她們出來助助興。這些歌舞姬的年紀都在十五至二十歲,過了二十便會被遣送出府,有些女子自從進府還沒見過王爺一面就到了被遣放出府的年紀。
九王爺慕雲時年少英俊又位高權重,自然深得衆多深閨女子的傾慕,就連那嫁了人的閨中少婦也不免豔羨。九王爺只有一位王妃并無侍妾,所以來到九王府裏的歌舞姬幾乎都是沖着慕雲時來的,可面都沒見到就铩羽而歸,這不僅沒有打擊到坊間的姑娘小姐,反而更讓她們覺得他是個重情重義的正人君子。
王府裏的歌舞排練并不比在環彩閣的時候輕松,連續彈了幾個時辰,晚萦的手指都紅通通的,為着七日後後沈琅珏的生辰,現在她們都練習到戌時,手火辣辣的,嗓子也火辣辣的,像是用手抓着幹辣椒吃了似的,她現在再也不想說多餘的話,只想趕緊回去,沐浴之後倒在床上立刻睡過去。
幾日以來的排演後,晚萦也大概摸清楚了王府的地形,她還找到了一條回去的更近的一條路,只是那裏那經過沈琅珏住的沉香苑。
夜晚冷風習習,四周黛色如煙如霧,促織在草叢裏窸窸窣窣的跳動。四下無人,只有各處燃着紅燈,晚萦有些恍惚,提着裙擺深一腳淺一腳的趕,眼皮在不斷的打架,她已經疲乏不堪。
路過沉香苑的時候,她聽見裏面隐隐傳出了争吵聲,身體不由自主的聽了下來。她看了一眼,門虛掩着,屋內燭火搖曳,窗紙上映着兩個人影,一個是慕雲時,另一個是沈琅珏。
“你什麽意思?”是慕雲時的聲音。
“什麽什麽意思?我能有什麽意思?那王爺你又是什麽意思?”是沈琅珏。
慕雲時壓着隐隐的怒氣:
“為什麽要把她放到歌舞姬裏去?你明明知道本王拿她是有用的。”
沈琅珏冷哼一聲,道:
“有用?王爺您是在騙我還是在騙你自己?你替她贖了身,将她養在府裏,還責備我苛待了她,王爺,何不直言你的心思?”
屋裏頓時沉寂了下來,沈琅珏忽然劇烈的咳了起來,慕雲時一甩袖子,指着外邊道:
“你現在将稍有姿色的婢女要麽遣送出府要麽立即配了人要麽貶為了下等仆婢,現有的婢女你讓人家大熱天裏三層外三層,你不如說說你是什麽心思?”
沈琅珏邊咳邊哭的說:
“妾身對王爺什麽心思,王爺兩年來還需要再問嗎?倒是王爺喜新厭舊愛上了那個下等的青樓女子……”
“夠了!你當初和那個人的事你自己心裏清楚。自作自受!本王縱是愛上了陸晚萦又如何?就算本王把她立為側妃又如何?”
沈琅珏哭聲漸起,忽然崩潰尖叫一聲将桌上的物什通通掃了下去,乒乒乓乓的如同雷聲大作響了好一會兒!
沈琅珏哭叫道:
“妾身與他能全怪我嗎?出了那件事不也是王爺的成全?”
慕雲時哼了一聲,轉身便走。
晚萦正聽着,忽然虛掩的門被人從裏面拉開,晚萦一個激靈,睡意全消,忽的定定的看着慕雲時,慕雲時顯然也沒想到晚萦會在門外,瞬間愣住了,眼中的餘怒未散。
晚萦最先反應過來,驀地轉身提着裙子迅速的消失在了重重樹影裏,一路沖回房間,阿雯見她像是身後有人追趕她似的猛的沖了進來,受驚了似的将一個什麽東西藏進了衣袖裏,臉色不甚自然的問:
“姑娘,怎麽這麽風風火火的,回來也不慢點,也不怕摔着。”
晚萦還沉浸在剛剛慕雲時和沈琅珏的争執裏,只是擺了擺手讓阿雯出去,她倚靠在門上,呼呼的喘氣,腦子裏混混沌沌的像是煮了一鍋粥,她腦子裏反反複複的回蕩着慕雲時剛剛那句話。
本王縱是愛上了陸晚萦又如何?就算本王把她立為側妃又如何?
愛上了又如何?
晚萦的心咚咚的跳,似是要跳出胸腔來,她撫着胸口,嘴角卻淺淺的勾出了一絲沒有溫情的弧度。
原以為要他愛上她需要很久很久的時間需要很多很多的功夫,沒想到竟然如此輕易,既然如此,那便趁機殺了他為逾白報仇,那報了仇之後呢?
晚萦苦苦一笑,想必殺了慕雲時自己也逃不出這森森王府,那不如,就一起去死吧!
晚萦一晚上都輾轉在半夢半醒間,剛一睡着就夢見自己親手殺了慕雲時,他的血順着她捅進他身體裏匕首流到了她的手上,慕雲時捂着傷口臉色慘白,一擡頭間卻又變成了江逾白的臉,他望了她一眼,腦袋就掉了下來,鮮血從斷掉的頸子那裏噴出來,晚萦驚聲尖叫一聲猛的醒過來。
晚上沒睡好,晚萦第二日的精神恹恹的,神情也恍恍惚惚的,練琴的時候也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捱到晚上,回去的時候卻迎面碰上了慕雲時。
他不說話,晚萦也不說話。
兩人滞了許久,慕雲時走上前來。說:
“昨晚,你全都聽見了?”
晚萦點點頭又忙不疊的搖頭,雙手也用力的搖晃:
“沒有沒有,我只是剛巧路過那裏,我什麽都沒聽見。”
慕雲時輕笑了一聲,柔聲道:
“那……你若是沒聽見,本王就再說一次如何?”
晚萦“啊”了一聲,臉色羞窘的連聲道:
“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經聽見了。”
“那你意下如何?”
晚萦的臉更紅了,低下頭去,嗫嚅着不肯說話。
慕雲時笑着說:
“你不說話,那本王就當你是默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