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皎皎說:

“當年的劉采女事件,替罪的是她身邊的宮女,找了個飲食不擅的罪名把那個宮女絞死了。而劉采女也因為那次事件損傷了身體,不久也病死了。”

“那皇上知道這件事嗎?”

銀月和皎皎互相看了對方一眼道:

“想必皇上是知道的,但那是他的母後和表妹啊!可是太後将他一力扶持到這個位置上的,原他也不知道太後有這麽殘忍,劉采女之後知道了,本來皇上就很少來後宮,劉采女的事情之後就來得更少了。”

頓了頓,皎皎繼續說道:

“這一次的馬婕妤有了身孕是皇上心情不好喝醉了才臨幸她的,沒想到就懷了,結果就變成這樣,還沒開心幾天就連命都丢了。”

晚萦聽着聽着歪在枕上閉上眼睛像是睡了過去,聽着銀月和皎皎關門離開,心底裏卻波湧雲翻,整個人像是浮浮沉沉都飄在大海上,找不到一個支點,像是一不小心就會翻身墜入海裏。

她忽然有些後怕,自己已經踏入了這泥濘裏,恐怕只會越陷越深,再也沒有拔足離去的那一天了。她忽的想起江逾白,若是他知道,他會讓她來給他報仇嗎?是寧願她花掉自己的畢生來報仇還是就此遠離浪跡江湖?

晚萦想起慧深,這麽多年,除了逾白,就只有她最關心自己,不論她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思,但她終究都是護着自己的。

身上的傷口仿佛又痛了起來,那皮開肉綻的感覺又在皮膚上重現,心底莫名的恐懼也被漸漸放大,周身似乎是一片黑暗,而她身處其中,仿佛只要一動,那黑暗裏蟄伏的怪物就會将她整個吞掉。

北來的秋霜将樹葉子都染成了黃葉,慢慢的都變得枯萎了之後,只一個晚上就落滿了庭院,看着就像是鋪就了一張枯黃色的地毯似的,天也變得格外高遠,一大團一大團的雲在天上悄然掠過,露出湛藍的天色來。空氣裏帶着寒意,像是一把刀,刺得那些來不及飛走的孤鴻一聲慘叫的飛過山頭去。

轉入仲秋之後,蟬聲就漸漸稀了。況且現在漸漸入了深秋,迢迢銀河也像是就此隐了,晚上晴朗的時候還可看見月亮和稀疏的星子,但夏日時那種河漢燦燦的的樣子不知何時已經看不見了,夜風吹來已經漸漸有了些寒意,讓人忍不住想要攏起衣襟。

中秋節的時候宮裏舉辦了中秋宴會,可晚萦的傷還沒痊愈,自然也就缺席了這場盛宴,當時身上的傷還疼得她龇牙咧嘴,眼睛上的傷是最後一鞭子打的,故而氣力也小了許多,所以眼睛上的傷較之身上好得快些,但是一鞭甩到眼睛上,也讓她吃盡了苦頭,拆了紗布後,晚萦看見自己臉上一條傷疤從額頭上延伸至左腮,傷口張好之後留下了一道紫紅色的傷疤,在白皙的臉上就像白玉石上趴着一條猙獰的蜈蚣,有些可怖。

這絕代的容顏被毀去了一半。

拆紗布那天,晚萦在鏡子裏一看自己的臉就哭了,她捂着臉,淚水如同滾珠。銀月和皎皎一左一右的安慰她,說是有了新藥,叫什麽什麽脂凝霜的,只要每日加以塗抹在傷疤上就能消除疤痕恢複如初。晚萦起初是不信的,可是銀月和皎皎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勸說,晚萦終于停下哭泣開始每天擦藥,沒想到經過一個多月,臉上的疤痕真的淡了許多,現在已經只能依稀看見一點點淡紅的印兒了,擦上粉便可以全部遮蓋住。

但現在是就寝的時候了,她卸下了妝,在銅鏡前細細的照着自己的臉,衣衫褪下,皎皎正要給她身上的傷疤擦藥,銀月卻捏住了她的手腕:

“今晚別擦藥了。”

皎皎問:

“為什麽?”

銀月笑了笑,看了一眼晚萦道:

“今晚皇上會過來。”

皎皎一臉茫然:

“皇上過來和我給娘娘擦藥有什麽沖突嗎?皇上不是幾乎每天都過來?”

銀月有些急了,雙頰也染上些微羞窘的微紅:

“你怎麽這麽不懂事了,說不要擦了就不要擦了嘛!”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正要開啓一場大争論的時候,晚萦把衣衫拉起來穿上道:

“既然銀月說不擦,那就不擦了吧!”

皎皎這才悻悻的收回藥膏,像是一只鬥敗了的公雞,卻又不怎麽甘心,邊将東西放在妝奁上邊嘟囔。

蘭麝殿外張起了紅燈,用過晚膳後晚萦就上了晚妝一直等着各宮下鑰的時間慕雲平還是沒來,皎皎都撐着下巴在打瞌睡了,晚萦也有些撐不住了,告訴銀月皎皎說:

“你們就去睡吧!別等了,今晚皇上該是不會來了,我也去睡了。”

銀月道:

“那奴婢去将宮門下鑰?”

“嗯。”晚萦應了一聲,“還是讓皎皎幫我幫藥給塗上。”

其實慕雲平來不來她平時是不大在意的,可今晚整個宮都傳遍了,他卻沒來,晚萦倒暗自有些氣,他這麽放她鴿子,豈不是讓各宮的人看她笑話?

晚萦側着身體看着帳子上的紋路,帳子上繡的是葛巾紫,重重疊疊的花瓣被繡得栩栩如生,恍如真的一般從那帳子上微微凸起。

晚萦伸手去摸,硬硬的有些硌手。

視線從帳子上滑下去,床前的地上鋪着紅色的淺毛地毯,一側的花幾上放着一盆寒蘭,花瓶裏插着一把皎皎上午才剪回來雪青,再遠處就是一扇四扇屏風,上面是一幅螢光夏夜圖,淡淡的月色從窗棂上透進來,像水一樣灑在屏風上,似乎一碰就要掉下來;屏風外放着高腳掐絲纏枝蓮紋香薰爐,此刻正熏着茉莉香片。

看着看着,眼睛不由自主的合攏,漸漸的就睡了過去。

不知到了什麽時辰,只是隐約感覺天還很早。晚萦忽的覺得自己肩癢癢的,像是羽毛輕輕撫過的感覺,她迷迷糊糊的拿手去摸卻被人連手給攥進了一個溫熱的掌心裏。晚萦忽的清醒了過來:

“誰?”

她翻身爬起來,揉着眼睛挪着向後退去,看清了來人,她愣了一下,道:

“現在什麽時候了?”

慕雲平拉過她抱在懷裏說:

“亥時末了吧!”

晚萦還是一臉懵:

“你什麽時候來的?”

“剛剛。”

晚萦說:

“蘭麝殿不是下了鑰了嗎?你怎麽進來的?”

慕雲平笑了笑,垂下頭看着晚萦,目光如水就像灑在四扇屏上的月光,溫柔又缱绻,他墨色的長發從肩側垂下來落在晚萦的臉側。

他說:

“就宮裏那牆的高度還難不倒朕。”

晚萦莞爾一笑:

“皇上也翻牆嗎?”

慕雲平靠近晚萦,将臉埋在晚萦的頸窩處,呢喃着說:

“雲和這幾天老是給朕講坊間的話本故事,裏面那些才子去找心上人都是半夜翻牆的。”

“您本可以叫醒謝公公他們,您這樣翻牆,被人看見了像什麽話?”

“沒事。”他的聲音漸漸含糊不清,“本來今晚上是臨時有事的,這麽晚了,我就還是想來看看你,叫人開門又怕吵了你,所以就直接翻牆進來了。”

說着,他的手漸漸探進了晚萦的中單裏,晚萦的呼吸忽的滞了一下,身上密密麻麻的起了一層疙瘩,他的手上像是帶着火,燙得晚萦踧踖難寧,她慌忙按住他的手:

“皇上,臣妾的傷疤才擦了藥。”

慕雲平從她肩側擡起頭來,視線如火,如同暗湧即将來襲,看得晚萦的雙頰燒了起來。

他的手向上攜着領口将晚萦那白色的中單脫了下來,頸上到胸前再到小腹都是不同程度的疤痕,他俯下身去在晚萦的墜淚痣上印下淺淺一吻。

“對不起,是朕沒保護好你,對不起。”

慕雲平的眼光又變得迷離凄厲起來,眼睛卻像是汪着一團水,定定的看着晚萦,目光溫柔得甚于那窗外的月光。

屋內忽然靜得鴉雀無聲,晚萦問:

“你愛我嗎?”

“愛,很愛很愛。”

你愛的是容芸還是陸晚萦?

“砰砰砰”三聲輕輕的扣窗聲将慕雲平游離的神思拉了回來,如夢初醒一般,他放下晚萦,為她蓋好被子,道:

“朕還有事,明日再來看你。”

說完,便出了門去。

晚萦還沒從慕雲平的離去晃過神來,眼睛還盯着那扇緊閉的門,遽然間,輕微的一響,有人從窗戶進了屋子。

慕雲平剛剛離去,斷斷不可能是他,晚萦從床上猛的彈了起來,剛想張口叫人,一黑色影子卻飛速的蹿過來壓倒晚萦捂上了她的嘴。

晚萦一看來人的眼睛,用力的扯開了他的手,将他一推:

“你來幹什麽?”

慕雲時被她一推順勢仰面倒在了床上,隔着被子壓着晚萦的雙腿,晚萦掙紮着要把腳拿出來。

他扯下面罩,翻了個身将晚萦的雙腿的死死壓住,上身漸漸的靠近了晚萦,晚萦退卻不得,又生怕動靜大了被人發現。

壓低了聲音問:

“你要幹什麽?”

慕雲時冷冷的笑道:

“我要是不來,怎麽能聽見你和皇上深更半夜了還在這兒的濃情蜜意情話綿綿?”

晚萦用力将雙腿一扯,抓着被子将他一蓋,轉身就赤腳跑下了床,正要朝門外跑去,突然,腰上一緊,轉瞬間連人一同被裹挾着倒在了床上。

“我現在沒有什麽重要的消息給你。”

慕雲時道:

“就算你現在有消息給我,我也不敢信,誰知道你是不是編瞎話騙我?聽說你在宮裏受傷了,我擔心得要死,很多次想來看你都被他擋了回去,只能挑個晚上偷偷的來,結果倒好,也虧得你身上擦了藥,不然你還會讓我聽些什麽?”

晚萦怒道:

“他是我的夫君,就算我和他真的做些什麽也是天經地義。”

慕雲時捏着晚萦的下巴:

“那我是你什麽人?”

“前主子。”

“好,好得很。”他手上用力,低下頭去欲吻她。

晚萦側頭一躲,慕雲時的吻落在了她的臉上,可這一個動作卻激怒了他,慕雲時用力的轉過晚萦的腦袋,正要重新吻下去,忽然頸上一涼,一只金釵已經抵在了脖子上。

慕雲時反手一捉,便将晚萦握着金釵的手捉在了手心裏,金釵閃着寒利的光,宛如晚萦此刻的眼神。

“天就快亮了,如果你想別人發現我們,你就盡管留在這兒。”

慕雲時往窗外一看,細細一聽,果然聽到了敲梆子的聲音。

天還沒亮,宮裏就傳開了,說是皇上雖說翻了芸妃娘娘的牌子,但靜妃娘娘夜裏突發疾病,皇上就把芸妃晾在了一邊,留在凝華殿照顧了靜妃娘娘一晚上。

這時候,一擔一擡的禮物正往凝華殿送去,好些命婦天還沒亮真切就坐着轎來凝華殿探望了,車轎多得連凝華殿的前庭都停不下了。

靜妃和芸妃交了惡,宮裏誰都知道。靜妃是太後外甥女,況且有娘家撐腰,而芸妃雖說是九王府出來的,但也畢竟不是九王爺的親妹妹,只是王府中的一個歌姬,而且皇上似乎也不是很寵愛她,自然人人都去恭維讨好靜妃了。

凝華殿門庭若市,蘭麝殿卻門可羅雀。

晚萦倒不怎麽在意,反倒是銀月和皎皎兩人氣呼呼的,皎皎拿着撐窗戶的青竹叉杆說要去收拾蘭麝殿裏那些吃裏扒外嚼舌根的,正氣喘喘的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外邊突然進來了一個小太監,說是奉命來伺候芸妃娘娘的。

銀月和皎皎一扯一拉的出去收拾那些嚼舌根的了,小太監湊上前來,低聲道:

“娘娘,奴才是奉王爺命來伺候娘娘的,以後您要是有什麽帶給王爺的事就告訴奴才。”

晚萦的臉色猛然變得難看了,她知道慕雲時派這個小太監來只是來監視她,腦子裏就像鍋裏炒豆子似的,噼噼啪啪的響了好一會兒。她擡頭看着那個小太監,卻不想那個太監也正看着她,那目光森森的像兩支鐵鈎子,看得她身上一陣陣發冷,晚萦問:

“你叫什麽名字?”

“奴才沒有名字,不過奴才姓夏。”

銀月和皎皎說着話從外邊走進來,一看屋子裏多了個人,兩人相視一望,銀月頗有些警惕并且口氣不太善的問道:

“你是誰?為何趁我們不在跑到這內堂裏來了?夏公公呢?怎麽管的,什麽人都可以進來了?”

夏公公立即對着銀月和皎皎彎下了腰去:

“奴才是新來伺候娘娘的,謝公公也知道的,奴才是被分在打掃後院的,只是先來給娘娘認個臉兒。”

“是嗎?”皎皎還是不太信。

“好了好了,不要說了。”晚萦打斷,“雲和不是打發人過來說了中午要來用膳的嗎?還不快去準備。”

都說小姑子和婆婆是最難相處的,現在看來這個婆婆确實兇狠,但這個小姑子卻出奇的好,如果僅僅是因為雲和公主和太後之間的鬥争而對她好的話,那自己不是撿了個大便宜?反過來說,至少和太後靜妃不睦的人雲和都幫的話,那雲和也不是個值得深交的人,畢竟雲和也是皇家的人,萬一哪天她就幫親不幫理了呢?不過雲和長得倒是一副美麗善良的樣子,不管怎樣,她總救過自己一命,以後若是要報複是不是該放過她?但她是害死逾白的那人的妹妹啊!但是若是這樣想,慕雲平也是救過自己的人,但他又殺了逾白……

晚萦愣愣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連雲和和慕雲平什麽時候來的都不知道,他們走進來的時候就看見晚萦就像是一尊雕像似的坐在那眼神橫橫的一動也不動,雲和起了玩兒心,踮着腳一步一步的走近,走至她面前的時候忽然大叫一聲“嘿”,吓得晚萦一個激靈,失手打翻了手邊的一盞茶,她下意識的站起身來躲避那流瀉的茶水,一擡眼卻看見含着笑站在不遠處的慕雲平,她慌忙蹲下身去,手裏絞緊了那方手帕。

“臣妾參見皇上。”

離她僅有一步之遙的雲和一把拽起了她,問:

“皇嫂,你剛剛想什麽呢?我和皇兄都走進來了你都沒發現。”

晚萦道:

“剛剛怎麽外面沒通報呢?”

雲和疑惑的說:

“我們來的時候通報了,皇嫂你……該不會是耳朵出問題了?”

晚萦剛想笑,酒氣聽見慕雲平說:

“你剛剛想什麽那麽認真?連我們都快走到你身邊了都不知道。”

“我在想……我的家。”

“你的家在哪裏?”

晚萦的腦海裏浮現起一大片和青青蓮葉,還有點綴其中的荷花,滿山怒放的桃花和紅杏,茂密桑翠的竹林,那竹箨上刺人的絨毛,還有沿着山路跑上山腰去的小黃狗……

“苎蘿。”她說。

聞言,慕雲平和雲和的臉色都滞了滞,但随即便隐藏裏起來,恰巧銀月進來說菜都擺好了。

晚萦不知道為什麽,吃飯的時候雲和老是用眼角來瞟她,而雲和顯然也是不想讓她知道,所以她便一直假裝自己不知道,知道雲和終于忍不住了:

“皇嫂,你家真的在苎蘿?”

“嗯。”

“那苎蘿山下有條河你知道嗎?”

“嗯。”

“你們那時候苎蘿山下住的人應該很少吧?”

“嗯,那時候人們都分布得很散,有時候走老半天才能見到一戶人家呢!”

“那皇嫂你認識一個叫庾勝的人嗎?現在應當有五十歲左右了。”

多麽明顯的試探的口氣。

晚萦捏住筷子的手猛的一緊,心也忽的顫抖了一下,庾勝是父親的名諱,而苎蘿山下一個小小農夫的名諱竟然會時隔多年出現在一個公主的嘴裏,這讓晚萦有些恐懼。

她緩緩的放開自己捏緊筷子的手,若無其事的去夾離自己最近的那道菜,她沒有看雲和的眼睛,只是淡淡的說道:

“我十年前就離開家了,有些人有些事早就記不得了,至于你說的這個人我真的沒聽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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