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草坪上歡歌笑語,躲在藏書樓裏下五子棋的徐仲九也聽到了,“大家興致不錯。”
季家是新派作風,季太太讓友芝和明芝作陪,原是想給友芝察看徐仲九性情的機會。誰知友芝拿到徐仲九送來的兩本新出的西洋小說,竟然陷在裏面拔不出來。徐仲九見明芝在旁枯坐無聊,這才建議下棋消遣。
徐仲九落子敏捷,明芝跟着下得飛快。她不像其他姐妹多才多藝,只有五子棋是經常擺弄的。沒想到徐仲九棋力甚高,明芝不想長考,應對得甚是吃力。
明芝靠向椅背,剛要開口認輸。徐仲九伸手亂抹,将棋子推到一處,“下不過,不下了。”
明芝知道他存心相讓,随即想到他不過為了讨好上司才如此,笑意又淡了。
既不下棋,徐仲九請明芝陪他四下走走。友芝沉浸在書中情節裏,嗯嗯應了兩聲,對他們說的話根本沒聽進去。
外頭到處是人,明芝跟徐仲九盡量撿小徑走,仍是不得清靜。好容易尋到一處,他倆剛站了會,花樹外側有仆婦經過。一個說太太在找小姐們合影,二小姐不知跑哪去了;另一個說,你是剛來的不知道,二小姐不是太太親生的,生性孤僻,年年都不出來合影,不用找她。
明芝年幼時也喜歡擠進姐妹的行列中合影,那時候季太太的涵養還沒到如今的水平,每每有些不高興的意思挂在臉上。明芝大起來,慢慢懂得季太太的不容易,養恩深重,她不能再叫養母為難,遇到此類場合便自動避開。倒是季太太,随着年紀增長看得淡了,但既然明芝不來,她也沒道理非強迫的。
季明芝一動不動站在原處,風吹過,花樹上的嬌花柔蕊飄下來落在她的發間肩上。徐仲九替她摘去發間的,剩下的輕輕一拂,都落在地上,“二小姐,這裏實在是熱鬧得過了。不知你有沒有興趣去我們辦公的地方看看?”
他開車來的,一來一回連參觀不過個把小時。此時方才九時,十一時半的飯點,無論如何誤不了事。甚至沒人會注意到,誰會留意她?最後這話徐仲九沒說出口,姑娘家最要面子,萬萬不能下了她的面子。
兩人悄悄從後門出了季家,直奔縣政府而去。
徐仲九先帶明芝看了沈鳳書的辦公室,裏面除了一桌一幾一櫃三椅,再無其他擺設。
“縣長熟知法務,斷案極快,每日事每日畢,所以這裏沒累贅之物。”
明芝聽他提及沈鳳書,微有些害羞,又有些高興。她知道沈鳳書能幹,但老是聽他被人罵,心裏總不是滋味。
徐仲九從口袋裏掏出小鑰匙,鄭重地開了櫃子,取出把手槍,轉頭對明芝說,“二小姐有沒有興趣下靶場玩玩?”
明芝不說好或是不好,徐仲九只當是好。
靶場在山腳下,開車二十分鐘,徐仲九閑時常下靶場,先示範射了幾發,不是十環就是九環。他把要點給明芝說了遍,讓她自己來試。明芝把槍架在左臂上,眼看三點在一線就扣動扳機,不假思索射了一槍,成績出來竟是七環。
徐仲九本以為新手射擊不脫靶已經算好了,沒想到她有這個成績,再看明芝的手,十指極長,不比普通男性的短多少,有射擊的先天條件。
明芝在外面玩了一個多時辰,回去時正趕上吃飯,誰也沒料到她中途溜出去過。
席分中西,西式的學外國人的冷餐會,年青人大多選西式。
明芝在中式那邊幫季太太招呼各家女眷,這才知道友芝鬧了笑話。她看書時肚餓,随手取桌上的點心蘸了糖吃,誰知誤伸到硯中,吃得嘴角衣袖上都是墨。等到沈鳳書看見,友芝身上一件新做的春衫已經報廢。
這事不是沈鳳書說出來的,友芝自覺好笑,告訴了初芝,初芝覺得好玩,跟身邊幾個好友說了,吃飯時大家差不多都知道了。
除此之外就是明芝的婚事。明芝替季太太跑前跑後,親戚見了難免提到她的婚事,都說不錯,嫁到松江沈家一世無憂。她作為閨秀,只能垂頭裝作不在意。
忙過牡丹花會,初芝帶着妹妹們恢複了正常作習。
這天初芝忙着學校的活動,友芝起晚了請了病假,明芝在校門口等了半天未見家裏的車,正在心焦,卻見到徐仲九從她們的學校裏面出來。原來校方邀請縣長演講法學,沈鳳書無暇,派了徐仲九做代表。他是法政專門學校畢業的,自然不是問題,但為了效果先來熟悉場地。
天色尚早,明芝決定步行回家。徐仲九今天沒開車,左右無事便陪她一路走去。
正值換季,自清明過後連下兩場雨,天氣忽熱忽涼,明芝還穿着夾襖。徐仲九襯衫西褲衣履單薄,讓人看着就冷。他本人卻昂首闊步,不拿吹在身上的西北風當回事。
經過元福橋,徐仲九見相鄰的幾家小吃店尚算潔淨,“二小姐,吃碗馄饨?”
明芝沒拒絕,徐仲九當先走進店堂。
櫃臺後的竹籌上寫着各色餡料,有青菜肉、荠菜肉,貴的有蝦肉。徐仲九看了下,點了兩碗香菇豆腐的。明芝愣了下,徐仲九問道,“還有青菜豆腐的,要換嗎?”
明芝搖頭,“這個就好。”不過,他怎麽知道她在吃素?
“上次在鴻運樓,我看你吃的都是蔬菜,牡丹花會那次又是。”徐仲九笑道,“以你的身體應該多吃點葷菜,但我想你必定有自己的緣故。”他拖長聲音,調皮地說,“所以-不勸你。”
舊年新春明芝在望海寺許願,求婚事遂心,要吃一年素,因怕別人發現,故爾是随緣素。不拘桌上有什麽菜,自己揀素的吃。季家人多,開飯時一大桌,三四個月裏只有徐仲九一個人發現了。
馄饨雖是素餡,店裏調味手藝不錯,熱騰騰地吃下去也頗為美味。徐仲九話不多,光問明芝可有興趣再去靶場玩,見她不反對便自作主張定了明天演講完就去。
元福橋離季家所住的狀元裏甚近,目送明芝緩緩而去,徐仲九才回辦公室。他在梅城無親無故,和沈鳳書一般住在縣政府裏。
明芝到家,先去老太太那問安。還在前堂,她聽見友芝的聲音,“奶奶,不管是不是真的,叫大表哥來問個清楚,不然不是誤了二姐的終身?”明芝心頭狂跳,不由自主前後望了望,裏面說得熱鬧,下人們大概都去準備晚飯,外頭沒什麽人在。她放輕腳步,悄悄走到窗下。那裏有海棠和石榴擋着,有人來一時也發現不了她。
只聽季太太帶着幾分不耐煩呵斥,“大人面前有你說話的份嗎?讓你上學,讀書讀得連禮都不懂了?”友芝雖然仍忿忿不平,聲音卻低了許多,“這些記者混賬得很,明贊大表哥英雄,暗裏卻諷刺他……”話沒說完,像是覺得不妥,硬吞了回去。
當着老太太的面,季太太不便大發雷霆,氣得直笑,“我家的女孩子們姐妹情深。”
老太太說了友芝兩句。見風就是雨,如何拿外頭的混賬話來問長輩。友芝被說得擡不起頭,畢竟不敢反駁。
接下來她們沒再提及此事,轉為聊花會時來的上海客人。明芝生怕露相,深呼吸了幾下才進去,笑盈盈地叫道,“奶奶。”
夜深人靜,明芝拿出當天日報,轶聞一欄言道“松江人沈鳳書”曾任國民革命軍團長,在北上之役身先士卒,重傷後才棄武從文。全文前面用極褒贊之辭,末尾才輕輕幾筆,借滬上名醫之口說男性下身受傷不但耽擱子息,還将造成性格變化。這話明說沈鳳書的怪戾所來有因,暗諷他身體殘缺。
一個個字争先恐後跳進明芝眼裏,她閉上眼定了定神再看,還是不行。
她壓低了聲音,慢騰騰地挨個字讀出來,總算這些字才老老實實進了腦。
把報紙慢慢扯成碎片,明芝解散辮子,烏油油的頭發披了一肩。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梳着,想起藏在首飾盒裏的錢,出去省着點用大概能過兩年。可兩年過後,又該如何。原本以為大表哥這半年沒提婚約,不成最好,沒想到還是定了下來。
窗外咕咕兩聲,大概是夜鳥鳴叫,明芝一驚,手裏的梳子啪地掉在地上。
哪能那麽做,她撿起梳子,真是書讀多了人就呆。她如果自己離了季家,季家只好當她死了,不然後面的妹妹們怎麽辦,說出去多難聽。除非她這輩子再也求不到季家門上,否則……但是,如果她找到一門好親,那又另當別論。
也未見得找不到,有人不是說,“二小姐,如今的學堂裏也只有你當得起娴靜二字。”
季明芝收拾好妝臺,安安靜靜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