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季明芝的小心思被徐仲九看在眼裏,但又怎麽樣,如果徐仲九憐香惜玉,他這把骨頭早就不知道在哪裏了。在過去的二十三個年頭裏,徐仲九大半在別人手下讨生活,季明芝可憐,誰又來可憐他。
徐仲九當年在街頭的時候拜過老頭子,這回來觀海樓吃茶便是老頭子叫了人來傳話。送走季明芝後徐仲九有了新想法,撣撣衣上的塵土,他笑眯眯地去見來人。
第二天傍晚沈鳳書讓人送信到季家,讓季明芝向學堂請一天假,他有事找她。季明芝不明所以,送信的人早已走了,門房上一問三不知。
隔天沈鳳書來接明芝,季家上下都知道他倆婚事已成定局,沒人過問去向。等出了門明芝才知道是陪她看醫生,不知徐仲九回去如何跟他說的,沈鳳書特地抽出時間跑一趟。
季家常年看的是位上了年紀的中醫,沈鳳書帶她去看西醫。西醫信儀器,非得做許多檢查才出結果,沈鳳書等在一旁,慢慢地露出一絲不耐煩。明芝局促不安,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請他盡管回去辦公。偏他又不肯,是接出人得負責送回去的态度。兩人相對而坐,彼此眼眉間說不出的疲倦,口齒更是澀滞得說不動話。
來的時候天色陰沉,報告還沒出來開始飄雨了,徐仲九尋到這裏,說省裏來人有要事。沈鳳書躊躇不定,明芝趕緊再次表示可以自行回家,表哥只管去處理公務。沈鳳書想了想,把徐仲九留下來。徐仲九現在的職務是沈鳳書的秘書,幫上司處理公私事務也是應該的。
沈鳳書一走,明芝不由自主松口氣,轉眼看到徐仲九的笑意,像是瞧出了她的心思。明芝臉上微微發熱,垂頭坐着,好半天才擡起頭。對上徐仲九笑盈盈的眼睛,她慌慌張張地扭頭,用力過猛,辮子跟着甩到了胸前。
報告出來,明芝有點貧血,血壓偏低,除此之外沒什麽病症。醫生聽完她的自訴,說那天可能突發低血糖,也有可能是偶然過敏引發的哮喘,拿起筆要開藥。明芝生怕他開出外國藥,自己帶的錢不多,連忙推說不喜吃藥,拿回去白放着也可惜。
醫生在日本學的醫,祖上卻是中醫,聞言寫了張食譜,讓她多吃紅棗豬肝,加強體育。
此刻雨意已盛,幸好沈鳳書把車留給他們用。徐仲九撐傘為明芝擋住風雨,替她拉開後車門,等她坐定才關上門,自己到前面駕駛位發動了車。一番折騰,他的頭發淋濕了,雨水沿着發絲從脖頸淌進後背,襯衫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男性特有的寬肩膀。
明芝暗自詫異,這位徐先生看着極修長的人,沒想到頗有肌肉。但此念方起,她随即一羞,身為閨秀不該如此看着男子,連想都不可以。
季明芝雙手放在膝上,微微垂着頭。一路任車輛颠簸,她自紋絲不動。
梅城方方正正,東南西北極為好認,徐仲九在幾個月間已摸熟道路。他把車開到南北貨行,跑下去買了大堆吃食,光棗子就有小紅棗大紅棗黑棗。另外話梅甘草李餅之類的,按店主推薦各打了一包。
明芝起初沒明白他的用意,呆呆地等在車上,等他大包小包地回來說是買給她的,不由吓了跳,“不行不行。”
徐仲九握着方向盤,頭也不回,“縣長吩咐的,要不你去回他。”明芝啞然,心想沈鳳書何時說過,徐仲九補充道,“他說今天既然你出來了,讓我陪着多買些女孩子用得着的東西。”
明芝拿定了主意不要,徐仲九也不問她意見,又買了兩匹布和一些擺設的小玩意,最後将車開到鴻運樓,掉轉頭對後座上的明芝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皇帝不差餓兵,二小姐不如請我吃飯。”倒是沒見過如此自來熟的人,明芝瞠目結舌,然而确實也麻煩他半天了。在此刻出醜還是待會間她選擇了實話實說,“徐先生,我怕我帶的錢不夠。”
徐仲九見狀寬慰她道,“我和你開玩笑。別擔心錢,縣長安排好了。”明芝一時間雜念叢生,也分不清是為了他這麽個人也會拍上司馬屁,還是其他。個中滋味尚未分辨出來,徐仲九已打開車門,伸手要扶她下車,好一付紳士的模樣。
又不是七老八十,明芝慌忙搖手拒了。
鴻運樓是百年老店,店內收拾得明亮整潔。正是吃飯時候,樓上雅間已經沒了,夥計殷勤地推薦靠窗的桌位。徐仲九看那邊用屏風隔開,也算清淨,征求意見地看了明芝一眼。明芝很少在外面吃飯,只想趕緊找個地方坐下,免得立在那裏格外招人注目,趕緊點了點頭示意可以。
徐仲九也不問明芝的意思,徑直點了條松鼠鳜魚,葷素菜肴各有幾道,另外還有一砂鍋腌篤鮮。明芝愕然,這些菜兩個人哪吃得完,誰知徐仲九慢騰騰地吃得有滋有味,竟全吃光了,除了菜之外還吃了兩大碗米飯。
飯後夥計送上滾熱的手巾,徐仲九略擦了下手,笑道,“我是庶出,七歲後才回大宅,前面跟着娘有一頓沒一頓,有得吃的時候一定吃飽。”
原來如此,明芝無言地點頭。
這時大堂的人漸漸少了,另一側有兩位食客大概喝了幾杯酒,嗓門格外大,說的卻是沈鳳書,“他一意孤行,早晚有好看。”徐仲九叫過夥計,叮囑了幾聲。夥計過去賠笑,勸說了一會,那兩人結了賬,搖搖晃晃走了。
“不用擔心,這些所謂鄉紳嘴上說得兇,真要幹什麽卻做不出來的。”徐仲九笑裏帶了幾分譏嘲,“有了家裏的一畝三分地,哪裏跑得遠。”
徐仲九送明芝到家,幫她拎着大包小包進去。季太太看見,知道是沈鳳書的意思,心裏高興,嘴上邀了徐仲九後天過來賞花,是季家一年一度的牡丹花會。到了後天,徐仲九果然一早便來,還帶着不少禮物,從老太太到六姐妹都有。季太太益發喜歡,有意拉着徐仲九說話,無奈人客實在太多,只好又叫明芝和友芝來相陪。
貴客盈門,反而是親侄子沈鳳書那頭非得季祖萌跑一趟。
新政府延用了老縣衙的房子,這些建築頗有歷史,但修繕得法,仍保持着往日的風貌。季祖萌從前在這裏辦過公,熟門熟路往沈鳳書的辦公室去。他年輕時是瘦高個,如今安步就班往丈人翁的方向走,變成了面團團的和氣相,走動時一張臉紅光滿面。
經過紫藤長廊,季祖萌在底樓正中停下腳步。
二樓光亮底樓暗,從人都勸過沈鳳書,他執意要選這間,但确實方便上門辦事的人。門半開着,季祖萌看到沈鳳書正伏案奮筆疾書。他敲了敲門,不等回答便推直門進去了。
沈鳳書見是季祖萌,方才想起答應他出席園會,也不多言,将桌上東西逐一收起準備出門。季祖萌含笑看他忙碌,自管在茶幾上拿了煙,點了一支,站在窗前看風景。自沈鳳書來後,縣市府的工作人員減了不少,來來去去的大多是青年,個個精神抖擻,和原先的氣象大為不同。
好是好,就是別人未必理解,路上季祖萌忍不住勸了沈鳳書幾句,無非做事先做人之類。看沈鳳書的神色,不像聽進去的樣子,他便轉了話題,改為聊來了哪些客人,沒多久車子已到季家。
季祖萌這兩年在辦學上頗有成績,交游廣闊。賓客之中也有對沈鳳書不滿的人士,但看在主人面上對他還是客客氣氣。沈鳳書淡淡的并不起勁,季祖萌叫人來領他去園裏聽戲。
因怕過吵,季家只叫了昆曲小班在水畔清唱,間或有簫笛相伴。沈鳳書未曾入席,站在花樹底下聽了會,只覺慢騰騰的不對性子。他也不驚動別人,自行往藏書樓去。路上經過草坪,那裏原是季家女兒們打球的地方,今天被辟作青年人活動的場所,西洋琴也扛了出來。一群時髦少年男女嚷嚷,“密斯季,再來一首。”初芝被他們圍在當中,巧笑嫣然,按動琴鍵果然又來了一曲。
年華如水,沈鳳書還記得初芝随季太太來沈家做客的光景。那時她只有三四歲,又胖又軟,見人就笑,一點不怕生,還說沈家的園子好,沒想到現在是大姑娘了。
沈鳳書想着往事,跟前來了如今的小姑娘。季家最小的女兒靈芝,穿着條粉紅色的西洋裙,撲過來抱住他的腿,“大表哥。”靈芝身後跟着她的保姆,知道沈鳳書脾氣不好,慌忙叫道,“小小姐,別鬧表少爺。”靈芝仰着頭,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大表哥,我很乖的。”
沈鳳書彎腰把她抱在手裏,開玩笑道,“阿末頭也上學了?”靈芝是季祖蔭和太太的收官之作,親戚間都戲稱她是阿末頭。靈芝不滿地糾正,“我叫季靈芝,今年五歲。”沈鳳書笑着說,“好好,靈芝。”
靈芝命令沈鳳書,“去看大姐彈琴。”
沈鳳書不想擠進人堆,猶豫了一下。靈芝摟住他脖子,把臉貼在他臉上,軟軟地央求道,“我也想看大姐彈琴。”她剛才要過去,被保姆攔住了,說不能打擾大姐。但若是大表哥帶着她,保姆必定沒辦法攔阻。
沈鳳書笑笑,抱着她走近初芝。
初芝見大表哥來了,連忙停下彈奏接過靈芝,把小家夥放在琴凳上,一邊又讓着沈鳳書唱歌。沈鳳書推辭不掉,想了想問道,“會彈‘送別’嗎?”弘一法師所作的這首樂歌可謂家喻戶曉,靈芝生怕伴奏的活落不到自己頭上,慌忙占據了琴凳中央的位置,拍着琴板急叫,“我會我會。”
衆人不由一樂,初芝柔聲道,“小妹,我們四手聯彈。”
靈芝不依,“我要先彈。”她搶着彈了起來,居然像模像樣。
靈芝的手背上有十個窩,彈奏時還知道跟着節拍點頭提腕,沈鳳書不由一樂。等她獨奏過一遍,初芝加入聯彈,沈鳳書也按着拍子唱起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