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季太太托人從杭州打聽的消息回來了。徐家也是當地大族,祖上開錢莊的,徐仲九父親這枝現在做好幾樣生意,既有西洋來的百貨,也有本地的茶酒,家資富饒。族中從政的也不少,徐仲九的大伯就是省參議員。徐家小一輩兄弟衆多,良莠不齊,徐仲九從小聰明好學,可惜生母已經不在,無人替他打算,只能靠讀書出頭。
季太太看人自有眼光,和消息一印證,把徐仲九招為三女婿的心便有了六七分。她想着友芝心思簡單,與其嫁入大家,不如小夫妻自立門戶過日子。徐仲九雖然不是嫡子,但一表人才,學識教養都不差,又有一份公職,将來再貼補他倆一些産業,友芝再不懂世事也不愁生計。
既然存了心,這天她帶明芝、友芝、靈芝回娘家時特意跟沈鳳書借車,徐仲九是司機兼陪同。一輛車坐了季太太和靈芝,靈芝的保姆,另一輛車坐了明芝和友芝,小月,兩輛車一前一後往松江去了。
路上颠簸不平,小月撐不住先暈車了,含着片姜閉着眼睛要睡。友芝常年欠覺,搖搖晃晃地也去會周公。徐仲九沒聽到明芝聲音,以為她也睡着了,卻在後視鏡中見到她目視前方,手交疊放在膝上,是個很端正的坐姿。
“還有好一段路,你也先睡會。”他溫聲說。天熱,徐仲九戴着付墨晶眼鏡,白棉布襯衫的袖管卷到手肘處,露出結實的小臂。
明芝就是看着他的胳膊出了神,那天他拍她手背時的觸感猶在。
她搖頭說沒事。
既然婚事定了,以後沈家還是明芝的婆家,季太太特意叮囑明芝要打扮得嬌豔些,給她準備了一條淡粉色的西洋裙。只是明芝氣血欠佳,并不适合嬌模嬌樣的顏色,淡粉讓她看上去如同陳年的月份牌般黯淡無光。臨出門季太太才發現自己的錯誤,然而已經沒有時間修正,她只能讓人給明芝匆匆上了層脂粉,現在這層紅紅白白浮在明芝臉上,活像戲臺裝,倒是方便藏起某些不應該有的表情,比如對徐仲九掌心溫暖的遐想。
松江沈家,明芝小時候跟着季太太來過一次,聽了許多叽叽喳喳回去。這次還是差不多,一大群婆婆媽媽姐姐妹妹互相道好,然後季太太把她推到老太太跟前。明芝剛站過去,手腕上便被老太太給套了個镯子,旁邊一圈人叽叽喳喳說了許多話。還沒等她來得及回應,話題忽的轉到初芝的婚事上,明芝默默退回一邊。玉镯冰涼地挂在胳膊上,讓她又想起徐仲九的掌心。
沈家和季家一樣都是開明家庭,友芝是少女,不需要守在一旁聽婦人們道家常,早就由沈家年齡相仿的表姐弟們領着去游園。徐仲九作為完成新式教育的時髦青年,也很受他們歡迎,一起下了湖劃船,又在船上唱歌。到晚飯的時候,沈家的少年男女們已經直呼他為九哥。
沈家人多,平時開飯并不在一處吃,這天也是如此。沈老太太許久未見女兒,有許多話要講,便留了季太太和靈芝在她那邊開飯。友芝的飯開在園子裏,鄰着水,白天一起玩耍的拼了兩桌。
明芝老老實實在客房裏休息,小月跟了友芝去。結果年長的以為她去了年少的那邊,年少的又以為祖母那邊給她留飯了,誰也沒來叫她。幸好客房裏擺着些幹點心,明芝吃了兩塊,又喝了不少熱茶,混了個半飽。
用過晚飯,沈家姐妹們借招待客人的由頭開了兩桌牌,友芝是不打牌的,他們便請了明芝過來。明芝一到,便被拉進牌局。她還沒來得及理清牌,匆匆扔出去的一張牌就沖了別人。
過來看熱鬧的五表嫂不由分說把個兩三歲的胖孩子放到明芝腿上,“來,幫大娘娘抓個牌換換手氣。”
胖孩子毫不怯場,扒着桌子邊站在明芝腿上去摸了張牌。五表嫂扶着明芝的肩膀湊過去看,見是張好牌,笑得整個身子直搖晃,“這孩子手氣好,而且最最體貼大人。”
坐在明芝上家的六表姐淡淡一笑,“五嫂嫂,你也太性急了。要不後天就讓明芝把均兒帶去給大哥?”六表姐對面的八表姐也是一笑,逗着胖孩子說,“均兒,哪個才是你姆媽?”
明芝不明白她們的意思,但隐約又有點猜到,一顆心慢慢沉下去,偏偏總落不到底,晃晃悠悠吊在腔子裏,不上不下的突突亂跳。
難道沈家連過繼給沈鳳書的嗣子人選都安排好了?她遲疑着,就是不敢問出口。
他們打牌的地方也在園子裏,三開間的大屋子,燈火照得屋裏屋外通亮。外頭是花圃,春花已經盡謝,綠蔭在夜裏成了濃重的黑影,随風略有搖擺。檐下幾口大缸養了睡蓮和錦鯉,丫頭們湊在缸邊拿點心的碎屑逗魚,聽着裏面的熱鬧,偷偷地笑,一邊和小月低聲細語。
“五少奶奶又來了,做啥都急吼吼。”
“從小當家的不一樣,凡事想得早。”
五少奶奶是沈家老太太的遠房親戚,十歲出頭沒了娘,父親沒續弦,她做大姐的拖着一排弟妹長大。老太太憐她年幼失母,一向多加照拂,又看她是個能幹的,到了婚嫁年紀就做主聘了家來做孫媳婦。五少奶奶肚子争氣,進門幾年連生三個兒子,會挑她刺的也只有小姑了。然而小姑遲早要出門,再說做小姑難免都有兩分刁鑽,所以對于她們的冷嘲熱諷,五少奶奶并不放在心上,笑眯眯地引着小兒子說話,“要不要跟了大娘娘去看大伯伯?我們将來也像大伯伯一樣文武雙全做大官。”
五少奶奶若無其事,六小姐和八小姐拿她沒轍。明芝百爪撓心想知道原委,可這種事哪能由她開口問,問了就成笑話。
一桌子聊天歸聊天,手上該打的牌仍在進行着,明芝一沖三家,心痛之餘倒有點麻木了。事已至此,她知道與否并無區別,不如把心思放在牌局上,再輸下去恐怕今天要大大破財。
友芝飯後和徐仲九散了回步,遠遠看見客堂那邊燈火通明,不由撇嘴,“我最煩打牌,幸好家裏沒人喜歡這個,就是老太太偶然有了興致,也不叫我們去陪。”
徐仲九笑道,“親友聚會枯坐無聊,打牌可以聯絡感情。”
友芝搖頭,卻沒說什麽。徐仲九問,“怎麽?三小姐有話不妨直說。”
“你是不是總怕得罪人,喜歡幫別人說話?”友芝站定了看向徐仲九,“你是縣政府的秘書,放着公務不理來陪我們,是不是怕得罪我家?”
友芝和明芝長得都像父親,個子高,眼睛圓圓的又黑又亮。
徐仲九沒避開她的逼視,坦蕩蕩地說,“我來梅城不是一天兩天,縣長和令尊的為人更不需我辯說,他們豈是以勢逼人之輩。至于我何以願意效犬馬之勞,”他頓了片刻,對上了友芝審視的目光,“三小姐,你們家和和睦睦,我忍不住就想親近……”
他态度誠懇,友芝為自己的無禮一羞。不過她不是明芝,雖然臉紅得發燙,仍然把想說的話堅持說完,“我不想嫁人,以後我要上海讀大學。你不必在我家浪費時間。”
徐仲九點點頭,“知道了。”
友芝早有準備要聽他一番言語,也準備了一些話以表明自己的決心,沒想到如此簡單,眨了眨眼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麽。
徐仲九又是一笑,“走吧。”
友芝站在原地,“你別告訴我母親。”
“不會。”
“也別告訴大表哥。”
“不會。”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魯莽?”
“沒有。”徐仲九做了個引路的手勢,分花拂柳走在前面,“你是個有志氣的小姑娘,誰會不喜歡你?”
這場談話沒有像想象中進行,友芝怔怔地跟在後面,走了段路才想起一事,“你和大表哥那麽好,能不能勸他退婚,讓二姐也能讀書?”
“二小姐也想讀書?婚後也可以讀的,縣長向來喜歡好學的年輕人。”
連剛才的話都說了,友芝破罐子破摔,“我看不出大表哥有多喜歡二姐,何必非要娶她。”昏暗中她聽到徐仲九說,“如果二小姐不想嫁給縣長,就該自己張羅退婚的事。如果她連這點勇氣都沒有,即使有人幫忙辦成了,在現在的世道又怎麽能一個人活下去。”
友芝糊塗了,“她幹嗎一個人?”她看見徐仲九臉上像是嘲諷的笑,他淡淡地說,“既然要靠父母,當然得聽父母的話。”
他倆邊走邊說,不經意間又轉回客堂。見天色不早,兩人估計牌局差不多也該散了,便進去想叫上明芝一起走。
友芝和徐仲九并肩同行,衆人都知道徐仲九其實是季太太心目中的嬌客人選,不覺齊齊一笑。明芝看在眼裏,心裏的念頭跟風車般轉個不停。
太太是看中他了……那是自然,否則怎麽會把他帶到沈家來……友芝不想嫁人……可他實在是很适合的對象……他倆相談甚歡……他實在是很适合的對象……
剛剛輸了八塊錢的明芝實在沒辦法平靜。
她不用看他們的臉色,不想打牌就不打……他們都覺得好,所以也不管……
明芝回到房裏就看到衣服上的小腳印。
好……把個現成的孩子給我做兒子……我才十六,男人也要有了,兒子也有了……我要是拿下了他……他未必對我沒意思……他們又能怎麽樣……
明芝氣得糊塗了,一張臉白得毫無血色。鏡子裏的她看上去跟鬼也沒多少差別,烏黑的眼珠動也不動,森森地透着陰氣。
一個念頭既然發了芽,就不再受控制,自然而然地瘋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