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明芝從小知道自己能夠在季家舒舒服服地長大,全是因為太太氣量大,容得下她這外頭的野種。不然,看徐仲九就知道了,她可是沒缺過吃、沒少過穿。跟姐妹們相比,公中應有的都有,到了年紀一樣送去讀書,至于其他……又不是太太親生的,做人要懂得惜福。
不平才可以鳴。
如果沒有季家,恐怕她連這樣的婚事都撈不着。不說別的,沈鳳書是沈家的長子長孫,股票金銀那些講不定會交到誰手上,但大片的房子、鄉下好幾千畝的地,少不得要從長房傳下去。只看在大額財産份上,即使是繼弦,想結親的人家恐怕也不少。要不是沈鳳書受過傷,沈家想悄悄按下此事,如何輪得到她。
識時務者為俊傑,明芝含了兩泡淚,從氣鼓鼓退回到蔫不拉幾。夜來風雨,窗外不時劃過一兩道閃電,遠處有轟轟雷聲。有一扇窗沒關嚴實,但她也懶得起來,任它在風雨中吱嘎作響。
雖然時候不早了,但季太太還沒睡。梅城和松江不遠,只是當家主母事多,抽不出空回娘家。上次她來還是年節裏,匆匆呆了一天就回,母女來不及話家常,此次一聊就過了睡覺的點。
季太太先看過靈芝才回房躺下,一邊等睡意到來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想心事。母親真是老了,鳳書年歲尚輕,何必急于安排過繼。五少奶奶向來不得人心,若是過繼了她的兒子,将來必定牽扯不清。不過母親的心情也可以理解,大哥大嫂過世得早,鳳書又是這麽個狀況,雖說仍在醫治,但估計希望不大。幾房媳婦中唯有五少奶奶最能生育,過繼之後給長房換個風水也好。
要是五少奶奶鬧騰……季太太皺起眉頭,三拳打不出個悶屁的明芝如何應付得了?要不是鳳書受了傷……她無聲地嘆口氣,沈家的下一輩就數沈鳳書最為上進,文武雙全,可惜炮火不長眼。
風雨大作,也不知明日能不能放晴。季太太的心思轉到友芝身上,她特意安排友芝和徐仲九相處的機會,就是不知道友芝會不會回心轉意。至于徐仲九那邊,季太太倒很有幾分把握,自家女兒天真可愛,年輕熱誠,資産豐裕,如何配不上他。
友芝的婚事好辦,眼前兩三年裏最該上心的還數初芝的。季太太默默把遠近人家排來排去,卻找不到家室人品都好、又和初芝年齡相當的;也不是沒有,只是那樣的哪裏願意做上門女婿。小門小戶出來的,始終覺得差了幾分氣概,縮手縮腳擺不上臺面。當初季家家道中落,季太太卻一眼相中季祖萌,正是因為覺得他必有一番作為,後來果然如此。男人可以沒錢,卻不能沒有胸襟。
季太太思前想後,恨不得把一個腦袋操心成了無數個,等睡着已到了後半夜,第二天她是被外間的說話聲吵醒的。友芝過來了,院裏的老媽媽見季太太還沒起床,知道她昨天路途上累着了,便勸友芝靜等。
季太太靜靜地聽了一會,友芝像是十分着急,然而又不肯說出所為何來。她清清嗓子,放了友芝進來。
友芝一溜煙跑進來,剛要坐下,突然跟踩到尾巴的貓似的跳起來,到門邊朝外鬼鬼祟祟看了會,發現老媽媽很識趣地守在外間的門口,松了口氣把卧室的門鎖了,然後蹑手蹑腳回到床邊,遞給季太太一張紙。
友芝大大咧咧,難得有悄聲靜氣的時刻,只是又過了頭,失了大家閨秀的大方,活像出發要去偷油的小耗子。故爾季太太看在眼裏,真是好笑複好氣。她拿過紙來粗粗一覽,臉頓時沉了下來,“哪來的?”
這張紙不是別的,是沈鳳書的病歷,還是他剛受傷那時的。病因、檢查情況、診斷意見都是英文的,不過旁邊用小楷一樣樣做了标注,季太太看着并無語言障礙。
友芝老老實實告訴母親,“不知道是誰放在我房裏的桌上,早上梳頭的時候看見了。”
是誰?
季太太皺眉,一時之間也沒有頭緒,又問道,“除了你之外有誰看見?”
友芝搖頭,“沒人。我自己洗漱,沒人進過房。”學堂是新式教育,季祖萌在家中一貫推行自給自足,除了老太太用的人多些,略大些的女孩子們都不用丫環侍候。她擡眼看向母親,“姆媽,看來大表哥真的有病。”
竟然有人能混進大小姐的房間,自從沈老太太把家務交到二嫂手上後,家裏是亂了……不像話,季太太一時氣憤,一時擔憂,幸好此人沒做其他的,不然……友芝可是大姑娘,清譽不容受損。
對友芝說的話,季太太沒有直接回答,把病歷收好,她才叮囑道,“這事不許對任何人說,包括明芝。”
友芝急道,“她是最有資格知道的人。”
“你小時候你大表哥給你帶了許多東洋的玩意兒,還有你愛看的書,都忘啦?你就忍心他被別人說三道四?”季太太答非所問。她知道三女兒是頭順毛驢,越是強壓越不行,因此和顏悅色地說,“也不知道誰把這東西放在你房裏,萬一是假的?還沒查清楚不好下結論。再說,你二姐的婚事不是我們硬逼她定下的,她從來沒反對過,不信我叫她來,當着你的面我問她,你在旁邊只管聽。要是她不願意,我立馬做主解除婚約。”
既然這麽說了,季太太揚聲喚人去叫明芝。
友芝悶悶地坐在旁邊,季太太只不理她,過一會嘆口氣,“昨天坐了半天汽車,今天胳膊都擡不起來。”
孝順二字在季家是不容二話的根本,友芝趕緊站起來,“姆媽,我幫你梳頭吧。”
梳了頭,季太太又說肩酸背痛,友芝替她輕輕捏着的時候明芝來了。
見狀明芝連忙上前,于是兩人一邊一個服侍季太太。
季太太閉着眼睛任她倆勞動。房間裏靜悄悄的,外頭薔薇花架上的鳥鳴格外清晰。
明芝昨晚哭過,今早花了許多時間處理眼上的痕跡。雖然勉強遮掩得過,但始終有些腫腫的不太适意,加上她不知道季太太叫她來的意思,格外提着小心特別累,所以捱得辛苦。突然間季太太開了口,“昨天我也累了,竟然忘記問你在哪裏用飯,倒是你怎麽不跟她們姐妹一起去園裏玩耍?”
友芝吃驚,也問,“你怎麽不來園子裏吃?”
明芝十分尴尬,含糊地推說在房裏吃了點心,不餓。
季太太款款道,“這裏既是你的外家,以後更是你的家,你外婆和我事多,一時或有看不到的地方,你也是主人,下人有什麽不當的地方,你應該管一管。”
話是這麽說。明芝應是。
季太太又道,“以後你是長房長媳,該立起來的就得立起來,否則別人怎麽會把你放在眼裏。偏偏沈家人多,不比我們家事事好說。”
明芝還是應是。
友芝是急性子。季太太在那裏細磨細致教明芝,遲遲不道主題,她不敢打岔,急得臉都紅了。
季太太跟沒看見似的,淡淡一笑,“你和鳳書,一個是我女兒,一個是我侄子。戲文裏唱的一個是手心肉,一個是手背肉。手心手背我都疼,不過手心肉總歸更寶貴些。這門婚事,我原來覺得鳳書比你大了不少,他又不是能哄人的脾氣,雖說親上加親是好事,但也不能太委屈你。倒是你父親,他看鳳書是個英雄,有心把女兒許給他。老大要留家裏,不行,老三和以下的太小,所以最終定了你。”
季祖萌是嚴父,除了初芝,其他女兒都不敢跟他嘻皮笑臉,尤其明芝見到他,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其實季祖萌也沒打罵過她,只是年節領壓歲錢時必定要跟她說兩句女子以婦德為重,久而久之明芝凡有什麽想法,自己先要論一論是否符合婦德,凡是不符的就不必開口了。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得下別個想頭。
季太太和風細語的,“仔細想想,你父親和我都沒認真問過你的意思。我們季家總是供得起自家女孩子的,讀了中學再讀大學也使得,現下裏也有好幾個家戚家的女孩子在上海北平讀大學,你們姐妹們要是有心,也可以去求學。至于婚事,就此算了也行,好在也沒正式下定。”她擡頭看向明芝,“你心下怎麽樣?”
明芝毫不思索地一搖頭,“我聽母親的。”
季太太淡淡一笑,目光掃過鏡中的友芝,溫聲道,“父母年紀大了,想的做的不一定對,你們是年青人,自己想好了才是。”
明芝聽到自己肯定的回答,仿佛從未懷疑過、傷心過,如同被寵愛着長大的一樣,“父母總是為我們好,我聽母親的。”季太太的聲音遠遠地傳入她耳中,“你大表哥的身體,外頭傳言很多,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就怕我們誤了你的終身。”
話語流利地淌出來,明芝仍然不輕不重地替季太太按着肩膀,“大表哥是好人,我願意跟他好好過日子,他會對我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