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徐仲九年幼時很吃過苦,煉出一付鐵石心腸,然而外面的皮囊還是肉做的。送走明芝,他和趕來的警察們進行了交涉。憑着縣長秘書的頭銜,又是沈家的客人,徐仲九得到優待,被送去松江最好的醫院,由最好的醫生處理傷口。
子彈穿過他的身體,留下一個血肉模糊的洞。
徐仲九不願意被麻醉,他不知哪得來的認定,覺得麻醉過一次人會笨一點。醫生尊重他的意願,只打了杜冷丁。探查傷口、清瘡、沖洗,病人一聲不吭,半睜着眼,也不知道在看哪裏,掙出了滿額頭的虛汗。護士在旁邊看着替他痛,幫他輕輕按去汗水,他彎彎眼睛,回了一個感謝的微笑。
手術結束,徐仲九叫來的人也到了,一個幫他在警局打點,一個留在醫院照顧他。兩人都是老頭子身邊得用的人,辦事利索話又少,徐仲九安心地躺在床上想心事。
羅昌海怎麽從北方回來了?
徐仲九和羅昌海一起混過街頭,羅昌海年紀比他大,體格比他強,處處壓着他,動不動打上一拳踢上一腳。徐仲九正面打不贏,暗地裏的手腳沒停過,羅昌海吃了虧還手打得更兇,每次非要見血不可。
這樣你來我往,直到幹爹想辦法把徐仲九送回徐家。小癟三成了小少爺,跟羅昌海的交集少了,然而兩個人的争鬥從未停過,漸漸成了彼此的眼中釘,恨不得拔之而快。幹爹冷眼看着他倆鬧,并不插手,一則以為兩個臭小子鬧不出花,二則不願費那個心養出一對哥倆好,誰知有天羅昌海說要走,還真的跑去當了兵。
羅昌海跟蠻牛似的,在江南處處不讨人喜歡,誰知換了個地方竟憑着橫勁闖出了名堂。徐仲九聽說他已經是營長,總以為和這個丘八後會無期,沒想到仍有狹路相逢的一天,說起來也真是冤家路窄。
徐仲九閉着眼,後槽牙卻悻悻地磨了又磨。不過傷口痛和頭痛兩下夾擊,他縱有千般怒火,一時之間不得不服從身體的需求,昏昏沉沉睡着了。
徐仲九睡得不好,亂夢轟轟地從大腦中駛過,留下連串沉重的回響。一時是幹爹和羅昌海的臉交替出現,一時是沈鳳書和季太太的細眉長眼,前者固然讓人頭痛,後兩位卻也不是省油的燈。徐仲九知道自己在做夢,因此很平靜地緊閉嘴,免得有不該講的話漏出去。
從睡到醒就在眨眼間,徐仲九睜開眼,看到床邊的一雙大眼睛。他以為自己還在夢中,故而閉了閉眼,再睜開那雙大眼睛仍在:明芝坐在床邊,呆呆地看着他,像兔子一樣純良而蠢笨。
徐仲九十分厭煩,差點抓起手邊東西朝明芝扔過去,都受傷了,能不能給點清靜。但慣性奪過臉部肌肉的控制權,他送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你怎麽來了?”沒等明芝開口,徐仲九掃了周圍一眼,沒找到老頭子派來照應他的夥計,“阿榮呢?”
明芝搖頭,“我進來的時候沒看見有人。”她出了沈家,一路打聽附近有什麽醫院,沒想到那麽順利,一找就找到了。不過話又說回來,生大病的寧可費點力氣跑去仁濟、廣慈之類大醫院就醫,本地的難免發展不大,也就是徐仲九,受了傷還顧着季太太一行人明天回去的事,寧可留在這治療。明芝自個可以太太長、太太短地奉迎嫡母,見徐仲九如此周到,卻渾不是滋味。
徐仲九心頭一沉,一定有事,否則阿榮不會走開,這裏不安全。
徐仲九默不做聲坐起來,止痛藥讓外界的聲響又悶又遙遠。明芝的嘴張合個不停,進入他大腦卻成了緩慢的語句,“你現在不能動-”“我可以叫護士來幫你-”搶在她出去叫人前,他一把抓住她,不容置疑地喝道,“我們得馬上離開這裏。”
“馬上離開這裏-”這句話同樣在他大腦中緩慢地回蕩,鈍刀子般割肉般疼。
徐仲九苦惱地發現允許醫生打杜冷丁也錯了-他熬得住,一時的疼痛算不了什麽,好過大腦指揮不動四肢。
明芝沒有再說話,她蒼白了一張臉在徐仲九面前晃來晃去。片刻後徐仲九被披上一件不知哪來的襯衫,被她扶出病房。
還沒走到走廊盡頭,他倆聽到大門口的動靜-有外地口音在跟護士打聽他的病房,不約而同但又十分協調地轉了個身,悶聲不響朝另一頭走去。在經過一間空房時,徐仲九扯扯胳膊,明芝不動聲色攙他進去,關上了門。
徐仲九擡頭看向窗戶。
如果跳窗偷偷跑出去,盡快回到沈家,羅昌海絕不敢跟過去鬧。羅昌海知道幹爹布置給徐仲九的任務,鬧大了一拍兩散,即使如今他已經混上營長,幹爹也有辦法治他。
但是明芝怎麽辦?她能跳窗嗎?徐仲九按住額頭,兩個人目标太大,可也不能留下她。
明芝跟着他的目光,把他的意圖化為行動。她走過去,輕輕打開窗,小心翼翼打量了一下高度,笨手笨腳爬了出去,然後在外面向徐仲九伸出手,是可以扶他的意思。
徐仲九沒料到現在的女學生竟然動靜皆宜,倒也有些意外,不由心中讪笑了一聲,以為季家是徐家嗎,季家的新式教育是講健康的。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到了窗邊。
正當雙手撐在窗框上正要向外一躍時,受傷的肩膀突然大痛,徐仲九啪地趴下,滾地葫蘆般摔到了窗外。
明芝吓了一跳,撲過去扶起他。她剛想問摔痛沒有,徐仲九眼明手快一把按在她嘴上。他用力過猛,明芝下半張臉辣辣生疼,但她瞬間已明白他的意思-此時不宜噓寒問暖。
明芝再不多話,和徐仲九矮身靠牆走。
兩人耗子般蹿出醫院,又蹿進一條巷子,徐仲九才發現明芝臉上多了幾條紅杠,不問也知道是剛才他的手筆。他倒是沒想到這丫頭關鍵時刻着實可靠,說不定真可以做個幫手。明芝沒注意到徐仲九的目光,她做賊似的四下打量,生怕突然又鑽出什麽人要害徐仲九的性命。
是趕緊回沈家,還是找個地方等一等阿榮?明天回去的車還得在阿榮身上落實。徐仲九一時有點拿不定主意,如果羅昌海自己來了,肯定不會放過他,自然逃得越快越好;但來人追查得馬馬虎虎,簡直有放水的嫌疑,想必阿榮也只是中了調虎離山計。
不過,他的肩膀痛,摔下時好像腳也受了傷,估計蹭破了油皮,膝蓋處熱烘烘的。
明芝沒看到可疑人物,一顆心頓時安定。她理理頭發,看向徐仲九,想從他那得個主意。沒等徐仲九開口,她發現了他腿上的傷口,褲管磨破了,露出皮開肉綻的一塊,害她看着都覺得疼。
徐仲九想好了,還是得等阿榮,否則明天季太太那裏沒法交待。他朝明芝笑了笑,“吓着了?”
明芝一搖頭,“你怎麽樣?”她指指他膝上的傷,“還能走路嗎?”
“沒事。”徐仲九為難地說,“我的朋友不知去哪了,我怕他回來不見我會着急。二小姐,你可以替我去找一找他嗎?他可能會回醫院。”他不是存心害明芝,實在是自己不能出去。萬一明芝不走運,竟然落到那幫人手裏的話,徐仲九心念一動,垂頭嘆了口氣,“算了,太危險,二小姐你當我沒說過。我朋友開車來的,我本想托他明天把我們都送回去。”
明芝懂。她在徐仲九的手上輕輕一按,“你在這裏等着,我回去看看。”不等他挽留,她已經匆匆而去。
徐仲九找個地方坐下,他真覺得自己渾身都要散架了,幸好還有這傻丫頭在。
巷口有腳步聲,他擡起頭,是明芝回轉。她塞給他一條手帕,“先把腿上的傷口包一包。”
女人就是女人!
徐仲九怕錯過阿榮,又不好對她發火,悶悶地接過。
還好明芝放下手帕就走,沒有再多話。這次她去了許久才回,徐仲九在等待的時候都睡着了。
明芝好不容易拍醒徐仲九,才發現他已燒得神志不清,別說走路,連站起來都很困難。
阿榮在外頭的車裏等他們,只要回去,就能有藥有水有溫暖的床鋪。
明芝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力氣,幾經折騰讓徐仲九伏在背上。她深吸一口氣,顧不得男女之別,用手托住徐仲九的雙腿,顫顫悠悠站起來,邁開步子向外走。
夜色已深,阿榮守在車裏,等了一會仍不見兩人,不覺有些焦灼。好不容易,巷子裏有人跌跌撞撞地出來,他連忙迎上去,幫着明芝把徐仲九塞進後座。
開了一段路,明芝聽到徐仲九低聲叫喚,就讓阿榮停了車。她剛打開後座的門,徐仲九突然騰的坐起,張開嘴二話不說,吐了她一身,連鞋上也被他的嘔吐物打濕了。
縱然明芝抱着女學生的浪漫可以不計生死,卻不代表她能接受其他。然而她也知道這些不是徐仲九所能控制的,所以只好苦笑-病來如山倒,再英俊的男子,一旦病了就不怎麽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