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這年天氣和暖,雖說已到寒露,但白日裏仍有二十度,招得園中的桂花開了二茬。小月空了就跟着看園子的仆婦在樹下收桂花,打算拿回去曬幹了泡茶。平常有個喉嚨發癢、起痰時,喝杯熱熱的桂花茶能好些。

不獨桂花盛,石榴的果也比往年多,一個個有男人拳頭那麽大,挂在枝間堪稱碩果累累。季太太覺得是好兆頭,吩咐不讓摘,貪看個喜氣。桔子也是,眼看着從青到黃,還小燈籠似的綴在綠葉裏。房裏現吃着東山過來的金桔、山東的新蘋果、安徽的大水梨,因此除了兩位小小姐,別的人都不動自家園裏的果子,讓它們保持着欣欣向榮的氣象。

雖說手裏在幹活,但眼尖的立馬注意到了進園的客人,徐仲九在太太那邊的阿末引領下往藏書樓去了。他個子高,白襯衫的袖管卷到肘間,露出堅實強健的小臂。頭發是新剃的,小地方理發匠手藝土,給剪得其短無比,愣生生的像剛進城的鄉下人。然而徐仲九本人并不在意,大步流星地走進藏書樓。

“徐少爺的傷看來全好了。”即使鄭嫂在園子裏做事,也知道徐仲九是季家看中的乘龍快婿,夏天跟太太去松江娘家時在外頭受了傷,撐着回了梅城,太太又是讓家裏的醫生去治療,又是接二連三地送藥送補品。“不知道他和三小姐的事什麽時候定下來?”大小姐要招上門女婿,二小姐已經定了沈家,正當婚齡的只有三小姐。

小月悄悄地擺手,“別胡說,三小姐打算去上海讀大學,暫時不打算訂親。”

“三小姐要是男的,放在前清起碼是個舉人老爺。”鄭嫂啧了下嘴,“那徐少爺願意等?”男人畢竟是男人,這麽個生龍活虎的後生,能熬得住?

小月的手擺得更快,“別說這些,小心給太太知道了不高興。”因為遲遲找不到合适的贅婿,季太太近來火氣很大,全家上下都有點怕她,連三小姐有事也知道得找老爺說。季太太看徐仲九好,上回更是義憤填膺,差點叫拿了沈家的名片去報案。但是婚事,總得三小姐也說好才行,季家講的是新式教育。

她放低聲音告訴鄭嫂,“老爺幫三小姐找了補習老師,過幾天三小姐會去上海住一陣子。”

“那你也去?人生地不熟的,老爺太太能放心?”

“老爺在那邊有生意上的朋友,老師也是熟人介紹的。徐少爺為這事已經去了幾次上海,房子租好了,二小姐也去。跟去的除了我之外,還有門房上福根兩口子。”說到出門小月微微的有一點興奮,“聽說房子在租界,樣樣齊全,西餐館跳舞場上還能遇到電影明星。”雖然三小姐是去讀書不是去玩,但畢竟大上海的熱鬧不是小地方能比的。

鄭嫂向往地又啧了幾下,又想起來問,“怎麽太太同意二小姐也去?”

“總得有人陪三小姐。再說錢是表少爺出的,表少爺說了,讓二小姐去讀書,順便也買點婚事需要用的東西。”

“表少爺倒是好人。”

正因了沈鳳書的這份好,讓明芝心裏很有些過意不去。徐仲九今天來送錢,沈鳳書開了張一萬塊的支票給她,讓她帶在身上零用,“愛買什麽就買什麽”。

無功不受祿,明芝推辭着說,“大表哥不是已經給了錢。”沈鳳書給了徐仲九一筆錢做先期準備,那也算了,說起來她和友芝一起用。其他的,她現在還沒進沈家的門,有開銷該由家裏負擔。

徐仲九拉起她的右手,把支票放在她手上,又把她的手合上,“拿着。”

他的手十分溫暖。

明芝垂着頭不動。要是別人拿來又好一些,偏偏是徐仲九,她總覺得說不出的別扭。

徐仲九對明芝的小心思心知肚明,伸手在她額頭一彈,半好笑半好氣地說,“對你好你不要,以後就沒了。”他從褲兜中掏出一個挂件,塞進她手裏,“這是我給你的。”明芝掙紮了一下,他補充道,“要不收都別收。不值錢,是我媽留下的唯一一樣東西,值點錢的換的換、當的當都沒了。”

明芝好奇地看去,是嬰兒挂的鎖片,刻着富貴長久的字樣。口彩雖好,卻是鍍金的,如徐仲九所說确實不值錢。不過因了它的意義,對她來說又不同。挂件帶着徐仲九的體溫,握在手裏還是暖的,她不知道在他的心中,唯有他自己的富貴才是長久的,只以為這是他對她的祝福,不由心中一甜,盈盈地笑了。

“我身無長物,事業上也沒有建樹,所能奉獻的僅僅是精神上的……”他低聲道,“明芝,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媽是窮死的。缺衣少食,住在搭出來的小草棚裏,人慢慢地就窮死了。我不是說人非得有錢,然而沒有錢是萬萬不能,我媽原先是個美人,可沒了錢美有什麽用……”

明芝懂,她也不知道自己從小沒挨過餓受過凍怎麽會懂,可能是帶她的老媽子總是嘀嘀咕咕教她感恩:如果沒有太太收留,女孩子流落到街頭會有何等可怕的下場。她又長得不算美,連最原始的本錢都不豐盛。

徐仲九沒有再說下去,他彎起食指又在她額頭輕輕一敲,“行啦,那麽信別人說的話,小心被賣了還幫人數錢。”

明芝臉漲得通紅,徐仲九活潑地退後一步,“我走了,還得去老太太那。過幾天我們出發去上海,不必帶太多東西,到了那邊再買。”他的視線從她身上的藍布衣裙上滑過,“那邊什麽都有,十裏洋場,花花世界。”

出門前季祖萌找次女長談了一次。

明芝對于父親是既敬且怕,雖然季祖萌沒明說過,但她結合下人們的閑聊,依稀聽出了意思,似乎她母親在離開他後做過不名譽的事。明芝的外祖父母是很老實的莊稼人,也不知怎麽會生出如此野性的女兒,小小年紀便懂得勾搭城裏來的少爺,生下孩子後又肆意妄為。兩個老人沉郁在心,竟一病不起,先後離世。季祖萌一直怕明芝像她母親,她可是姓季,要是敗壞了季家的門風,豈不是他的罪過,所以對她管得特別嚴,生恐養出一個不貞靜的女兒。

這次要不是沈鳳書堅持讓明芝去受一點教育,按着季祖萌的心是不答應的。但既然答應了,他身為父親便要盡父親管教的責任。

“我已經托了朋友照顧你們,仲九也會陪你們一段日子,他雖然年輕,卻是很穩健的人,我沒什麽不放心。你三妹又是喜歡做學問的人,一門心思要讀大學,在哪裏無非都是學校與家裏。只有你,在外頭切切記住自己的身份,不要見了熱鬧就拔不出來。”

季祖萌端起茶盅啜了口熱茶,放下茶盅繼續教女,“明年你将為沈家婦,這段時間你多做點針線,少去街上,不相幹的閑書也要少看,免得移了性情,學西洋女人做那些不安份的事情。”

明芝被說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只好眼觀鼻鼻觀心看着地上。她今天穿的皮鞋已經舊了,鞋頭的漆掉了一圈,襪子也不行了,硬得跟殼似的。

季祖萌老生常談地敲過警鐘,對女兒恭恭敬敬的樣子沒有在意,但看到了她腳上的鞋實在舊得很,忍不住一皺眉,“德言容工,一個大姑娘該知道如何拾掇自己。就算月錢不夠,太太并不是嚴苛的性子,你開了口她自會替你添置,現在像什麽樣子?走出去烏眉野嘴,丢人現臉。”

他氣昂昂地說完,見明芝還是那付低眉順眼的窩囊相,氣不打一處來,揮手道,“下去吧,我懶得跟你說。”

明芝應了個“是”,規規矩矩地退下去。

走到門邊,季祖萌突然叫住她,“回來。”

明芝估摸父親沒罵夠,叫她回來找補兩句,沒想到他在袋裏掏了一會,竟拿出一卷鈔票。

他不耐煩地說,“拿去,到了上海買些衣物,不要在我朋友面前丢我的臉。”

今天是什麽日子?利財!

明芝晚上整理首飾盒,發現那卷鈔票有兩百多塊錢,還有一萬塊的支票,省着點花夠用很久了。但是她現在不那麽想了,她不走,她就等着嫁給沈鳳書。反正他即使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她高高興興地做沈太太,日子只有比現在好過。

至于徐仲九……她摸了一下衣袋,他送她的鎖片被她用手帕包了起來,好好藏着,精神上的戀愛……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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