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晚飯去了俄國餐館,就着紅菜湯啃黑面包。

均兒太小,安寧了十來分鐘就開始爬上蹿下,皮成了一只猴。明芝怕他把自己當成一棵樹,不得不從頭到尾面無表情。她安靜地喝了半盆湯,把紅腸和洋蔥剩了下來,委實不知道這算什麽好吃的,值得五少爺向她們大力推薦。

六小姐和八小姐吃相也很斯文,只有在上菜的當口和友芝聊上幾句,主要是關于她的學業。友芝成功地讓她倆大吃一驚,因她打算考生物系。

哪有女孩子去學生物的!兩位沈家的小姐搖着頭不看好,英語經濟歷史,這些多适合女孩子。再不然學建築也好,像北平那位出名的美女,才貌雙全,不愁嫁不到好夫婿。

沈家的女孩子們也都上着學,雖然對學業并不如季家看重,但并不缺乏必要的常識。六小姐不客氣地指出,“難道你打算穿着白大褂去解剖老鼠?你不是喜歡看西洋小說,讀個英語,出國游歷兩年,回來誰敢小看你。”

友芝心平氣和地解釋給她們聽。她思來想去,覺得婦女所求之平等不能依托于男子的憐憫與同情,只有親自學習并掌握科學知識才能打破男子壟斷話語權的現狀。衆多自然科學中,她對生物最有興趣,所以打算報考北平或者南京的大學,只因這兩地在生物學方面領先于其他地方。

在六小姐和八小姐的印象中,南京人性情粗暴,北平則是苦寒之地,全都無法跟十裏洋場的上海相比。但友芝是個不聽勸的,她們不必浪費口舌,于是兩人自動關閉嘴的聊天功能,細細品嘗俄國大餐的美味之處。

上甜品時,五少爺拿起餐巾抹了下嘴,試試探探地跟明芝說起了股票和期貨,身邊的朋友是如何在行情之間抓住機會賺了一大票。投機生意的本錢不需要多,有個萬把塊就能以小搏大,特別期貨有杠杆作用,只要交少量保證金就可以有幾倍甚至十幾倍的收益。

股票明芝是知道的,季家除了自家的生意外,也持有不少股票。但是期貨,“要是到了交割期仍沒出手,哪裏找那麽個倉庫放大豆玉米?”

“不是真的買下來,只是交易的一種合約,可以是實物,也可以是股票債券。”

不懂,明芝一搖頭,實實在在地說,“利益越大風險越大,我們也不缺衣少食,犯不着學人賭這些。”

五少爺被無知婦孺氣個半死,緩過氣又說,“仲九也玩這個。上個月他剛大賺一票。不過他投的本錢不多,就是玩玩。”

五少奶奶驚訝地擡起眉毛,“你是不是已經在炒?賬房說你支了一筆錢,我還以為快年到了你都準備好了。”見五少爺不吭聲,她立刻明白,“是不是虧了?”

五少爺略帶慚愧地擺手,“剛入門哪有不交學費的。我也是一時大意,仲九勸我見好就收,我沒聽,聽了就能賺不少。他老弟有道理。”

五少奶奶的眉毛黑壓壓地皺成一團,剛要發作,徐仲九風塵仆仆地從外頭進來。原來五少爺在旅館入住後打了電話給他,叫他過來一聚。當着外人的面,五少奶奶要給丈夫面子,只好若無其事地當作沒聽到剛才的話,暗暗籌劃着回去好好算賬。

徐仲九跟在座的人一一打過招呼,這才坐下。直嚷餓-他做完公事才敢出門,午飯晚飯都沒吃。轉側間看到明芝手邊有半只面包,他拿過來就吃,等不及了。

明芝微微發窘,幸好除了她之外誰也沒在意。剛才誰都看見她用手撕了小半只來吃,剩下的大半只并沒跟她的口唇有任何接觸。五少爺叫了,徐仲九就來,是很給面子的舉動。既然餓極了,他吃一點桌上剩的也不算什麽。而且徐仲九吃得很多,連一片葉子都沒放過,所以他真是餓了。

吃過飯五少爺聲稱要和徐仲九談一點男人的事,把五少奶奶和兒子送回旅館。然後回到車裏,他對着妹妹們擠眉弄眼,問她們要不要去見識一下上海真正好玩的地方。

友芝當即說不,她明天還要上課,睡晚了沒有精神。

五少爺并不強勸,“三妹妹說得是,你要做學問的人是得生活規律些。”

六小姐和八小姐不意竟有此奇遇,怕日後被家人知道後無法交待,扯着明芝不讓她走,直嚷同去、同去。明芝知道自己不該去,但有徐仲九在,兩只腳不聽指揮地不肯搬動,跟着去了五少爺所說的真正好玩的地方,租界裏所謂的俱樂部。

其實裏面無非吃喝玩樂,帶了三個未婚姑娘,五少爺不敢亂來,只領了她們去玩牌。各式各樣的都有,牌九,比大小,五少爺來得個起勁,帶着六小姐和八小姐玩了幾手,兄妹仨贏了些錢就更興奮了。

明芝卻不喜歡,她讨厭一切熱鬧到喧嘩的場合,這裏人擠人肩靠肩,人味直往鼻子裏送。她心裏牽挂着炒期貨的事,總想找機會勸徐仲九千萬不要做投機生意。她聽說,炒期貨虧起來是傾家蕩産,上海灘為此跳江的人也有。

不過不等她有所舉動,徐仲九主動拉她出了人群。

走到花園,兩人不約而同深吸一口新鮮的空氣,又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我沒有玩那個。”徐仲九坦蕩蕩的,“我怎麽敢玩那個,被縣長知道非得開了我,他最怕下屬被這些迷掉心志誤了事。是上次五少爺聊起投資,我附和了幾句。你知道,場面上我很能敷衍別人。”

明芝太知道了,若無其事地笑道,“你不用敷衍我。敷衍了我也沒好處給你。”

徐仲九沒有反駁,他伸手替她理了理額前的亂發,“冷不冷?我帶你去吃點心。”

明芝搖頭,“不用。”不見他的時候她覺得沒什麽,等見了她忽然都想起來了,她如何在槍林彈雨中幫他逃了出來,而他本來是想拿一生回報她,她又是幫他着想拒絕了這個提議。明芝疑心救人救出了事,要知道從前她也不見得有多喜歡他,只不過想把他搶過來好讓季太太難受。然而見過他衰弱的一面後,她反而放不下他了。

這是發的什麽神經,她自嘲地想,嘴裏随口說,“三妹打算去學生物,我總覺得是我刺激了她。”正如小說家言,憐其不幸,怒其不争。“我也覺得自己不争氣,既放不下榮華富貴,又不肯出力争取。”道理全知道,做到卻是難。

徐仲九脫下大衣,替她披在身上,“我們走走?”問是問了,沒等她回答他已輕輕帶着她沿着小道向前走。他柔聲道,“你啊,何苦為難自己。我們不過一凡人,青春有限,想過好日子也是理所當然。何況你家裏又是這麽個情形,要是不按長輩的安排過,恐怕家庭也不會再供養你,何苦把事情鬧到難以收拾,傷了彼此的感情,最後兩敗俱傷。友芝不是你,自然體會不到你的處境。至于我,倒是很理解的。”

盡管披着大衣,明芝仍打了個寒顫。徐仲九從褲袋裏摸出一個小扁壺,遞給她鼓勵地說,“喝一點,是酒。”她貪心地喝了一大口,溫溫地嘗不出味道,然後火線順着喉嚨一直滑下去,墜到胃裏,轟地點燃了一團火,燒得全身都熱了。

“什麽酒?”

“伏特加,老毛子男男女女都喝,喝了就不怕冰天雪地。”

酒勁直沖上來,明芝的鼻子不由自主皺成一團。她按住鼻子,嗡聲嗡氣地說,“難喝。”不如家裏的米酒、桂花酒,香甜可口,細密綿長。

徐仲九也喝了一口。他收好酒壺,“剛才我們說到哪?”

明芝的喉嚨口醞釀着一個酒嗝,她怕自己會失禮地打出來,使勁地咽了幾口口水,才慢騰騰地說,“剛才你勸我不要自尋煩惱。”酒精折騰着她,她突然加快了語速,“九哥,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賊養兒子會掘洞,我看我恐怕像了我媽。”

最恐懼的事一旦說出口就停不下了,“我娘跟父親結下私情,未婚先孕,可見生性輕浮。而我呢,明明已經定親,卻仍然時時想着別的男人,實在不是個東西。”她擡手給了自己一記響亮的耳光,第二記要打下去時被徐仲九抓住了手。

“明芝,你還不如打我,是我故意招惹你,時不時在你身邊晃來晃去,故意關心你,照顧你。明明知道你心裏的苦悶,故意引得你更煩惱。給不了你安定的日子,我就不應該挑逗你,要打也應該打我。”他抓着她的手用力揮向自己面頰,打得臉側了過去。

他倆似乎被這一下給吓住了,怔怔地對視着。

明芝用指尖碰了下他的嘴角,黑暗裏看不清,好像有點異樣。

指尖粘糊糊的,果然是血。

她呆了半晌,心灰意懶,“你又何必……”痛是在他身,可她心裏會好過嗎。

明芝垂下頭,轉身往光亮的地方走,“我們回去吧。”

沒走兩步,她被他從後擁住了。他張開強健的雙臂,把她重重地抱入懷中,火熱的吻落在她的脖間。他輕聲呢喃,“明芝……我是明知故犯。”

明芝閉上眼,酒精徹底擊破了她的防線,無力思索,不能動不能想,唯有接受。

臉上微癢,直到那點癢一溜煙掉在脖子裏,化作冰涼的一點,她才意識到,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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