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臨近元旦,松江的五少爺帶着妻子、小兒子、六小姐、八小姐到浦西玩。
友芝這天沒課,滿足地睡了個懶覺,洗漱完正要吃一頓豐盛的早餐時,福根家的進來說客人到了。友芝也沒在意,跟明芝告退一聲,端起早餐打算轉移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再吃。她雖然不在乎別人怎麽說,但大小姐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顯然她現時的監護人需要擔一定的責任。為免連累明芝,她還是識相地避開為好。
沈家說過幾次要來玩,所以明芝并不在意,迎了出去才知道他們打算住下。
明芝大吃一驚,哪裏住得下。就算她搬去和友芝擠一床,讓六小姐和八小姐擠一間,五表哥一家怎麽住?徐仲九的房間空着,可房裏有他的東西。哪怕徐仲九不放在心上,明芝也不願意他的地方被人占了。
明芝知道自己過分,論理這裏是季家和沈家出的錢,論情,來的不是外人,是她将來的小叔小姑。可她就是不樂意,尤其五少爺夫婦還把孩子帶了來,他們憑什麽認定沈鳳書非得過繼這小崽子!
明芝雖說已經認命,但難免自憐自傷,對不相幹的人則是多了份遷怒:只要她還是沈鳳書未婚妻或者妻子一天,領養哪個孩子就得她說了算。徐仲九常說沈鳳書是講理之人,那麽過繼兒子她也能做得一半主吧。
自從沈老太太向五少奶奶透了過繼的風,五少奶奶便把沈鳳書名下的財産視為自家有份。轉彎抹角地打聽到他在籌備婚事上花了不少錢後,她慫恿五少爺來一探究竟,生恐沈鳳書把錢都貼在小嬌妻以及妻妹身上。
五少爺知道沈鳳書又不是支的公賬上的錢,怎麽花都不幹他人的事。但他讀書不行、做事也不好,閑在家裏,能夠有個機會出來玩也是好的,因此說動了六小姐和八小姐,得到沈老太太的允許一起出來玩。
五少奶奶抱着兒子,指揮汽車夫把行李箱一件件拿下來。六妹八妹的行李箱屬于大小姐風格,精致秀氣,放到最近門邊的地方,接着是五少爺的。還沒等全拿下來,被明芝叫停,“五表哥,這裏住不下。”沒正式行禮之前,她仍然按以前的叫法稱呼五少爺,“我讓福根幫你們定旅館去。”
五少奶奶掏出塊手帕,胡亂抹了下兒子的鼻涕,又塞回口袋,“二妹妹說什麽話,我們至親骨肉的不用客氣,住旅館多外道。而且住在外頭很不方便,我們每天的換洗衣服不好交給外人洗,均兒吃的東西也得自家煮,還是在家方便。”
幾個月沒見面,她覺得明芝像變洋氣了。要說打扮得如何出脫倒也未必,仍然是長辮子,松松的中式襖裙,半新不舊的棉皮鞋。但看着精氣神就是不同,連眉毛也比從前濃挺,隐隐約約露着棱角。
好哇,抖起來了,五少奶奶心裏暗道,臉上卻擺出一付笑。她用肩膀輕輕碰了明芝一下,“我說我的好妹妹,你不心疼我們也得疼一疼均兒,他還小呢。”
五少奶奶出門前教過兒子,見了明芝要撲過去大叫大媽媽,好培養感情。此時她一邊跟明芝調侃,一邊悄悄地推了兒子一把,示意他該動了。然而小孩子雖然不懂事,卻最最看得清別人是否真的喜歡自己。面前這位大媽媽眼裏全沒有一點笑意,他扭了扭身子,反而背轉身抱住親媽的脖子,把小臉貼在親媽的肩上,再也不肯看向明芝。
明芝還真怕小孩子撲過來糊自己一肩的鼻涕,見狀松了口氣,眼角也帶出笑意來。她柔聲道,“均兒,旅館有暖氣有熱水,不用穿這麽多衣服,還能叫了菜到房裏吃,你喜歡嗎?”
小孩子喜歡不按規矩來,聽見可以在房裏吃飯就點了點頭。
五少爺無可無不可。他本來是沒脾氣的人,只覺得住旅館也好,反正最多三四天,總不能為自己方便勞動表妹們騰房間。當下他也說好,讓汽車夫把行李們又放回車上。
六小姐八小姐冷眼看完這場小風波,等明芝吩咐過福根才上前,“五哥,你們先去,幫我們把行李放在房裏。我們要跟明芝逛百貨公司。”她倆一邊一個挽住明芝的手,親親熱熱地說,“現在你可是東道主,我們已經想好了要買什麽,你得好好陪我們。友芝那個書呆子,我們不鬧她了。”
其實六小姐八小姐光今年就已經去過十幾、二十趟百貨公司,哪裏需要明芝陪,就是找個理由跟她親近。沈家上下原以為沈鳳書不重男女之情,誰知眼看着并不是,不管他出于何種心理,反正對明芝的重視是肯定的了,所以他們看明芝也換成另一付目光。六小姐和八小姐還沒婚嫁,更需要得到大哥大嫂的支持,因此仗着年齡相仿過來增加好感。
一行三人到咖啡館吃咖啡和奶油蛋糕,六小姐和八小姐叽叽喳喳把五少奶奶這一路的醜惡之處說給明芝聽。沈老太太不讓帶均兒,她硬是要帶。一路均兒使勁鬧騰,她也不制止,反說做姑姑的應當讓着侄兒,也不想想後排坐了三個大人已是擁擠,再加上一個活龍似的孩子有多痛苦。友芝讀大學是季家的事,五少奶奶不自量力,跑去老太太跟前說怎麽女孩子可以上大學,卻不讓五少爺受高等教育。
八小姐冷笑着說,“她也不想想,前年五哥說要學着管生意,一年下來虧了十來萬塊,還不是大哥掏腰包幫他填了公賬的洞。可笑五哥錢是花了,卻說不清花到哪裏。”
六小姐也是一笑,壓低聲音道,“難道你竟不知道?她娘家人每次空手來,大包小包地走,以為別人沒看見。大家不過瞧在老太太份上,給她面子不說穿。”
季家姐妹六個,只有明芝不是太太生的,姐妹間親密無間,不要說背後說冷話,連嘲笑的心都不曾起過一絲,總是大的愛護小的,小的敬着大的。所以明芝每次跟沈家人在一起,就是一次開眼界,只有默默旁聽的份,所幸将來她總是跟着沈鳳書走,不必留在家裏事老撫小。
姐妹倆說夠閑話,由着明芝結了賬,又進百貨公司閑逛。沒多久鞋襪衣服買了一堆,喜得店員笑逐顏開。轉頭又去選香水,六小姐和八小姐頭靠頭湊到一起挑選,明芝沒有使用香水的習慣,略退一步在旁邊等,倒是又遇見了舞會上見過的胡小姐。
胡小姐要退一枝香水。店員不肯,說售出時這枝已經被消耗過,回收的話不能再售給別的顧客,只有自己吃進,自己不過一個小職員,消費不起法國來的高檔貨。
他倆的說話聲越來越響,店員把原買主是陸小姐的事實說了出來,“那天陸小姐為了聞味道,往空氣裏按過好幾下,怎麽還能退?她是東家小姐,做什麽都可以。我卻只是個小角色,給你退成了貨,被東家知道我要吃開銷。”
胡小姐忍氣吞聲,只是好言相商。
誰知店員眼看同事招攬到大主顧,心裏發急,說話難免很不客氣,“胡小姐,你送她一枝香水,恨不得花掉所有零用錢,說不定還要餓幾天肚子,她呢,接了也不當回事。你是受過教育的大學生,原本不應該由我同你講,實在是我忍不住不說,朋友之間也要講一個門當戶對,高攀沒有幸福。”
胡小姐臉漲得通紅,含着一泡淚偷偷看周圍,生怕被熟人認出來。
明芝只作未見,客客氣氣地上前,“小姐,這枝香水你不要就轉讓給我吧。”
胡小姐啞着聲音說了個好,清了清嗓子才又說,“試用過一次,可以嗎?”
明芝示意無妨,叫店員把東西包起來。
錢貨兩訖,等胡小姐走後,明芝才收起笑意,剜了店員數眼,閑閑地讓經理過來,她要投訴這裏的店員态度傲慢,招呼不周。
這陣子明芝算是百貨公司一等貴客,經理自然百般讨好,大罵下屬之餘賠了許多笑臉才哄得她回心轉意。六小姐和八小姐看在眼裏,彼此之間交換一個眼神,今非昔比,小東西厲害起來了。
明芝看着店員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好笑之餘又覺得無聊,她這算什麽,暴發戶也不過如此,仗着花了幾個錢在那裏耍威風。與其說幫胡小姐出氣,不如說是為了從前的自己,那個唯唯諾諾、吱吱唔唔的明芝。
只是這種“有錢就可以任性”,還不是拿自己未來的數十年換來的,有什麽可高興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