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徐仲九走後,明芝才想起忘記跟他說友芝已經知曉的事。但友芝向來面硬心軟,那天她又把責任全歸在己身,料想友芝不會告訴別人,所以不是特別擔心。等到再見徐仲九的時候,總有機會說的。

誰知第二天她被季祖萌帶着匆匆趕往上海,同去的還有季太太和初芝,卻是因為沈鳳書病危。兩個女兒還是大姑娘,季祖萌簡單地說沈鳳書在醫院突然休克,具體原因沒講。明芝尚有些熱度未退,整個人軟綿綿的,靠在椅背上一陣陣地想吐。後來更是覺得熱烘烘的已經湧在喉嚨口,她忍不住請司機停車,打開車門的時候就吐了半口在手裏,幸好捂得及時,沒弄髒車子和衣服。

明芝來不及跑遠,蹲在車邊吐了個撕心裂肺。但她昨天一天只吃了點藕粉,胃裏直抽,頭漲眼熱得淚都淌了下來,吐來吐去卻只有黃膽水。

等回到車上,雖然後排三個都沒說話,但明芝感覺到他們無言的指責。不過她也不是往日的她了,雖然低着頭不說話,但毫無歉疚:她本來在生病,是他們硬把她從床上拖起來拉着走。但凡能憋得住,誰也不願意在路上吐吧,沒吐到車裏已經是她替別人着想。

到了醫院,沈家人早就等在門口,把他們帶到病房。沈鳳書神志不清,臉色蠟黃,身上插着不少管子。明芝原本覺得自己對他沒多少感情,見了他這樣驀地裏心口又酸又痛,眼淚刷地奔湧而出。

季祖萌嘆了口氣,讓初芝扶着明芝出去休息,他自己找了醫生問病情。美國醫生會一點簡單的漢語,指着病歷告訴季祖萌,沈鳳書受傷後沒有得到及時的手術,而且戰場的醫治水平有限,導致他肉體缺損嚴重,并且附睾部位也一直在發炎。這次治療原想改善病況,誰知注射抗生素的時候發生了強烈的過敏反應,沈鳳書在數分鐘之內情況惡化,最危險時甚至失去心跳,搶救過來後又并發了肺部感染。

醫院對負責打針的護士做了處分,目前這個護士已經被辭退,美國醫生搖着頭兩個字、兩個字往外蹦着說話,“你們,有位,家屬,說,要打死,她。這樣,是不對的。”

季祖萌初來,還沒跟沈家人具體交流過,料想是沈鳳書的哪個兄弟激憤下放的話。但既然醫生都說了,他也只好表了下态,這是意外,不能怪護士,不過也請醫生諒解家屬的心情。

美國醫生聽得很辛苦,不過勉強算聽懂了,欣慰地表示他們正在全力救治沈鳳書,絕不讓家屬們失望。

季祖萌回到病房,此時沈鳳書倒是醒了,但說不了話,目光掃過旁邊守候的每個人,尤其在明芝身上停留了一刻,最後才落到季祖萌身上。季祖萌握住侄子的一只手,輕輕搖了搖,沈鳳書才又閉上了眼。

季祖萌在醫院呆了一天,看出來沈家人各有打算。別看五少爺嚷着要打死護士,其實只是做出來給別人看,好讓別人知道他和沈鳳書兄弟情深。沈老太太上了年紀,大家現在還沒告訴她,生怕她知道了心裏難受。現在當家的二少爺夫婦,因為家務事多,又不敢離開太久怕在老太太面前露餡,所以只由二少爺匆匆過來探了一探。

傍晚時季氏夫婦商量過,決定由季祖萌和明芝留下,季太太和初芝回去。明芝這是頭一次要和父親單獨相處這麽長時間,不免有些心情緊張,生怕哪裏做得不好招他訓斥。好在季祖萌擔心沈鳳書,安安靜靜地坐在病房一角什麽也沒說。

他們出來得急,不過五少爺想得周到,讓人去定了附近旅館的房間,又竭力勸季祖萌和明芝去休息。病床上的沈鳳書也是這個意思,季祖萌只好帶着明芝出了醫院。

這所醫院開在鬧市中,病房安靜,出來卻是霓虹高亮,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季祖萌沒理會圍上來的黃包車,悶聲不響走在前面,明芝只好沉默寡言地跟在後面。眼看着好幾間飯館,又走過了一座公園,接着又是百貨公司,再下去是熱鬧到幾乎不堪的舞廳,季祖萌這才停下腳步,轉了個身往回走,随便選了家飯館,和明芝進去吃飯。

季祖萌點了兩個菜一個湯,再加兩碗米飯。等上菜的功夫明芝拿茶水燙了碗碟和筷子,又用手帕抹幹筷子,輕輕放到父親面前。

做這些和吃飯的時候,她始終垂着眼皮,沒和父親視線接觸過。季祖萌看在眼裏,興起了幾分感慨,這個女兒是自己年少輕狂的永久紀念,因為怕她長歪了,他處處管着她,果然有效,她長成了娴靜安寧的少女。雖然過了點,略為懦弱無能,但也比長成一個放縱的女人要好。

“不用擔心,你大表哥能挺過去。”

明芝嗯了一聲。

“你們的房子我已經看好了,就在離家裏兩條街的地方,以後有什麽事不妨回來問你母親。”季祖萌又道,“嫁過去之後你好好打理家務,不要讓你大表哥勞心。”

明芝垂下頭,輕輕嗯一聲。

季祖萌滿心要和女兒說些話,仔細又想了想,一時竟無從說起。盯着明芝的頭頂看了片刻,他醞釀着的話縮了回去,只化為一句,“走吧。”

第二天去到醫院,徐仲九已經趕了過來,正湊在沈鳳書耳邊聽他吩咐。五少爺和沈家的下人們守在門外,見季祖萌和明芝來了,五少爺噓寒問暖了一番。等徐仲九從屋裏出來,五少爺領着人進去。

徐仲九要幫沈鳳書辦事,順路便把季祖萌帶回去,說是晚上他再過來。五少爺揮手道,“去吧,這裏有我,我會照顧好大哥和二表妹。”然而等兩人一走,五少爺打了幾個呵欠,說被吓得腿軟,現在心還在勃勃跳,要找張床休息一會緩緩神,轉眼不見了人。他一走,兩個下人前後找了點理由,也不知去了哪裏,到傍晚也沒回來。

明芝原先以為縱使五少爺不回來,諒兩個下人也不敢抛下主人,誰知人家就是有這個膽量。她生氣之餘很覺得沈家需要整頓,放在季家,哪怕是她和友芝住在外頭,小月和福根夫婦哪個夠膽爬到小主人頭發上撒野躲懶的。可見一個家庭的女主人很重要,季家有今天,和季祖萌對外、季太太對內分不開,兩者缺一不可。

而對沈鳳書這個人,明芝隐隐地生了一點同情。她知道他在梅城推行的那些民生民計的主張,堪稱為國為民,可有什麽用?他有抱負,也有實現抱負的能耐,病成這樣卻只有她守在旁邊。

自從家裏和沈家議親後,明芝就沒好意思細看過沈鳳書,現在他昏睡不醒,倒是她可以大看特看的機會。看完之後明芝摸摸良心,發現還是不喜歡他的長相。不是長得不好,沈鳳書五官輪廓柔和細致,有幾分男生女相,但總體很過得去。只是他和季太太長得太像,明芝一見到那眉眼,條件反射地想縮小自己的體積,免得落進太太眼裏生出事來。

我幹嗎這麽怕太太?明芝想,她也沒打過我啊。

無解。

胡思亂想歸胡思亂想,該做的還得做,明芝依護士的指點,用棉球蘸了水給沈鳳書唇上抹點,又幫他翻身透氣,免得背部跟床褥貼得太久悶着了。她自己中午和晚上吃了醫院送的飯菜,給沈鳳書喂了三次流質。

不過沈鳳書确實在好起來,到了下午他可以一口氣講兩三句話。

他問五少爺和兩個下人去了哪,明芝告訴他她也不知道。

他沉默了一下,又問明芝累不累。

明芝搖頭說不累,她在學校學過一點護理,這種程度對她來說不是問題。

他倆你看我我看你,沈鳳書嘴角浮起笑意,明芝也不明白他笑什麽,禮貌上回了一笑。

晚上送來的病人餐有炖蛋羹,明芝拿在手裏,舀了一小勺吹了吹,小心地送到沈鳳書嘴邊。沈鳳書搖頭示意不吃,他怕吃了半流質會引起腸道蠕動,到時彼此難堪。

“不想吃?”明芝勸道,“吃一點,多吃點身體早點恢複。”說着把湯匙抵在沈鳳書的唇上,他只好張口吃了。

明芝又喂,喂完才吃她那份,是青菜和家常豆腐。飯菜已經半涼,但明芝剛才成功喂完一碗蛋羹,滿心高興,因此開開心心地吃光了飯菜。

五少爺遲遲不出現,沈鳳書可以等,明芝卻等不得,倒了熱水拿了毛巾替他擦臉。

徐仲九進門,見到的便是明芝端了杯子給沈鳳書喂水。她背對着門口,腰是少女那種纖細的一握,長辮有些發毛,彎彎地垂下來,像個小尾巴。

這是未婚夫妻相上了?他思忖着,不動聲色地進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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