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在這個事上,季家分為兩方,老太太和季太太力主安全為上,趕緊把徐仲九拉出來,犯不着扛上災民。季祖萌和初芝是另一方,盡管徐仲九只是代理縣長,可在其位謀其政,災民也是百姓,安頓災民、安撫地方是他的責任。

季太太說不過季祖萌,轉頭看見明芝,皺眉道,“鳳書今天怎麽樣?”

那日之事季太太得知後,不免嗔怪侄子跟她見外,竟不商量一聲便做了決定。再者明芝也有不是,既然在場,理該早早報信。說是這麽說,季太太立馬叫了大夫上門給沈鳳書看脈,自己也連着去了幾天,把明芝和下人們指揮得團團轉,總算布置出一個舒舒服服的養病之處。

這會聽明芝說完,她揮了揮手,“沒事就好。你去看看廚房的晚飯怎麽樣了。蠻長蠻大的人,不要什麽事都等我吩咐你,自家也該有些眼色。”

明芝應了退出來,先去廚房看了晚飯。連着下了十幾天雨,菜地全被淹了,市面上蔬菜貴不可言,季家近郊種菜的園子也有些青黃不接。大師傅巧手難為無材之炊,只好煮了些幹貨作為替代,筍幹老鴨煲、香菇炖蛋之類的,一碗碧生生的雞毛菜被珍重地擺在中間。

大師傅在季家做了多年,并不用明芝費心。她聽了會廚房的抱怨,轉身去了觀花樓。那裏地勢高,能夠看到外面一角街景。

徐仲九被鋤頭誤傷到腰部,現在搬到了一處民居,由房東照顧,季祖萌和初芝已經去探過。那裏亂得很,跟徐仲九下去的一幫人日夜忙碌,既有鞏固堤岸這樣的體力活,也得解決鄉民和外來人員的糾紛。季祖萌和初芝呆了兩天,一個有年紀,一個是婦孺,旁人得照顧他們,所以還是回來了。

這回水勢是大,不要說鄉間稻田低窪處,連城裏也有多處積了水。季家還好,但為防水漫進來,在大小門口都放了稻草包。

明芝想去看望徐仲九,她想了又想,終究得了個主意,決定從沈鳳書那裏開口。她邊想邊給自己打氣,徐仲九對她照顧甚多,如今受了傷,她去看看他也沒什麽。沈鳳書不是不講理的人,應該不至于阻攔她。

第二天她和沈鳳書一說,他不但沒有阻攔,還叫了人開車送她去。明芝心想也好,要是用了家裏的車,即使打了沈鳳書的招牌,恐怕季太太也會說她。再者,被初芝知道也不好。

鄉間道路泥濘,明芝忍着颠簸。好不容易到了村口,見到站在那冷眼看着車輛的三兩人群,司機不敢下車,怕走開後車子會被人搞壞,明芝只好一腳高一腳低往村裏去。

她一路穿過人群時暗暗地出了身冷汗,那些異鄉男人衣衫褴褛,看着她的目光分明不懷好意。老幼婦殘者也多,面黃肌瘦,坐或躺在草席上,朝她晃着髒兮兮的破碗,請她行行好給點吃的。也有孩子扯住她的裙擺,低聲細氣地叫,“好心的小姐給點錢。”

一下子湧進這麽多人,空氣變了味道,臭味固執地往鼻子裏鑽。還有蒼蠅,明芝原以為泥牆上沾着了髒東西,走近才發現是密密麻麻的蠅蟲,它們也在躲雨。地上到處是一灘一攤的污跡,其中蠕動着不明生物,明芝不敢看。

梅塘也變了樣子,它原是條溫柔的河,靜靜繞着村落流淌。現下已經漫到岸上,渾濁的水流奔過村莊,帶來垃圾,也帶走新的垃圾,那些也是明芝不敢看的。

明芝見到一個縣政府的工作人員,他聲嘶力竭地勸災民們不要在河裏取水,也不要随地大小便。顯然沒人理他,至少明芝見到有幾個人蹲在那邊拉邊聽他嚷嚷。她沒做停留,踮起腳小心翼翼走開了-泥地上有幾團細長條的蟲子,她想應該是書上說過的螞蟥。

徐仲九住在村裏最好的一處房子裏,明芝進去時他正在和人說話,對方樣子像是災民的頭。那人來來去去只有一句話,“大老爺,我們家裏水淹了,我們也得活啊。”

明芝敲了敲門,等徐仲九轉過來她才進去。

“你怎麽來了?!”徐仲九又驚又喜。

原先那人倒也識趣,默默把地方讓給明芝。徐仲九東張西望了一會,沒找到可以擦凳子的物品,随手拿了自己的外套,“拿這個墊着,你坐。”他見明芝不動,不由笑道,“傻站着幹嗎?快坐。放心,這衣服幹淨的,房東家姑娘每天都幫我洗了烘幹。你哭什麽?我還沒死,也死不了。”

他瘦了許多,面頰凹了下去,只剩一雙眼閃着烏棱棱的光。

明芝細心地注意到“房東家姑娘”,用力眨眼想把眼淚收回去的同時呸了他一聲。也只有這個人,能夠讓她既心疼又讨厭了。她問,“能讓我看看傷口嗎?”

徐仲九搖頭,不過仍是揭開身上的薄被,給明芝看了一眼。他穿着土布褂子,腰間纏了繃帶,但沒有難聞的氣味,想來傷口收住了。

“你既然來了,幫我做點事。”

“什麽事?”

徐仲九看了一眼房門,明芝會意,起身四下看了看,沒人注意到他們這裏。

徐仲九壓低聲音說了會,又叮囑她,“記住了沒?”

明芝怔怔地看着他,徐仲九好笑道,“我臉上開花了?”

明芝想了又想,艱難地開了口,“不行,我做不到。”

徐仲九的臉色慢慢地沉下來,最後只有眼角的一點笑意,“幫我打電話,其他不用你。”

“不行。”明芝下定決心,她不知道也算了,“你另外找人。”她視線落在徐仲九的枕套上,那是一幅大紅的真絲枕套,繡着鴛鴦戲水。繡工很好,鴛鴦栩栩如生,明芝掉轉頭,“比如那位房東家的姑娘。”

徐仲九讓明芝打電話聯系阿榮,叫阿榮帶了人來這裏趕走災民,正是因為不想此事被人知曉。只有明芝,他知道她不會出賣他,更不會拿這個作為把柄要脅他,所以見面就将此事托付給她。聽明芝這麽說,他雖然氣她不上臺面,臉上卻是重新浮起笑容,“好啊,那我找她。謝謝你來看我,二小姐,現下你看過了,回城吧。反正我就算傷着了,就算惹了麻煩,也找得到人來幫我。”

明芝心亂如麻,她知道徐仲九生氣說的反話,但這事她下不了手。別說讓她帶路,光是通風報信也是罪過,那些壯年災民倒也罷了,孩子婦女老人離了這裏又能去哪裏。徐仲九想把麻煩驅逐出自己的地盤,可麻煩是活生生的人,這件事她做不得。

她低聲道,“那好,你好好休養。”

說完明芝幾乎逃一般離開屋子,直到走了小半的路她才發現手裏還拿着徐仲九的外套。

要不要回去還掉?

她猶豫不決,終是沒有勇氣面對他的失望。幸好遠遠瞧見一個男的,像是剛才河邊那個工作人員,明芝追過去,想讓他代為還衣。

誰知剛轉過屋角,她眼前一黑,頭上被蒙了不知什麽東西,更是有人在她身後抓住了她。

幾個嘁嘁喳喳的男聲商量完,扼住她的脖子拖着她往後走。

明芝心知不妙,一顆心落到了底處,頭腦反而不知怎麽清晰起來。那幾個分明是外地口音,估計動了歪念,她要是落在他們手上就慘了。指望有人來救的可能性也不大,她喊不出聲音,光憑掙紮聲很難驚動村民。

她感覺到自己的小腿沾到了泥水,難道他們在往河邊走?這倒好,完事後把她往河裏一扔,誰會跳下來救她?

明芝啊明芝,你要冷靜。明芝透不過氣,但腦海有個聲音在對她吼,別急,總有機會的。

大概到了他們選定的地方,嘁嘁喳喳又響起來,似乎在商量誰先誰後。片刻後定了,明芝聽到有人走遠,望風的望風,做事的做事?她定了定神,任自己被抱住放倒在地上。

又是嘁嘁喳喳,伴随着奇形怪狀的笑聲。

沒等笑聲停下,明芝動了。她一把抱住對方的脖子,彎起膝蓋狠狠撞過去。不知道撞到了哪裏,對方發出一聲慘叫。

明芝團起身子在地上滾了一周,同時迅速地扯掉蒙住臉的東西。再次呼吸到新鮮空氣,連臭味都沒那麽明顯了。

三個粗壯的男人朝她跑來,剛才慘叫的那個也站了起來,惡狠狠的眼光像要吞了她。

她跑不了。明芝清楚地意識到,她怎麽可能是他們的對手。

也許跳河?死也死得清白。明芝閃過撲來的人,返身朝河那邊跑。

只有幾步路。

河水蕩蕩,她瑟縮了下。那四個男人同時意識到她的軟弱,反而放慢了步伐,慢慢逼過來。

“滾!”

就在這個時候,明芝無比感謝這個聲音。

還有另一個聲音,女性的,清脆的,“你們要幹什麽?!我叫人了啊!”

由“房東家的姑娘”扶着的徐仲九冷着臉,“還不快滾,想蹲大牢嗎?”

他們雖然只有兩人,一個傷着,但是本地父母官;一個是女的,但是村長的女兒,鬧起來就不像剛才把人往河裏一扔就能了事。四個男人交換了眼神,低頭跑了。

明芝這才覺出了腿腳的無力,她張開嘴,牙齒格格打架,好不容易才說出話,“你……傷口裂了。”

血透過繃帶緩緩地染紅了外衣。

徐仲九低頭看了一眼,無可奈何地說,“還不是不放心你。嫌這裏髒也用不着話沒說完就跑,看,惹事了吧。”他還真慶幸,幸虧想着女人都心軟,他追出來低聲下氣再求一下,明芝應該能答應那事。不然,光天化日之下明芝也許從此消失。

“就是,快跟我回去收拾下。我們村裏人都去江堤幫忙了,否則這幫家夥也不敢明着作惡。”房東家的姑娘過來扶住明芝,恨恨地道,“他們身強力壯,不去幹活還做壞事。等我爹我哥他們回來,挨個去找,非收拾了他們!”

明芝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河流。差一點,她想。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