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全流域特大水災,十幾個省份遭災,決口三百多處,死亡人數已達十萬以上。

明芝放下報紙,看着窗外長久地無語。她不是悲天憫人的性格,梅城受災也不嚴重,然而十萬條人命,放在哪裏都沉甸甸的。

雨已停了兩天,她也跟着沈鳳書來到了松江的沈家。這次,她被安排住在屬于沈鳳書的小院。對于沈家上下來說,既是表小姐又将是大少奶奶的明芝不算客人。但在明芝,還是敏感地想到,也許沈鳳書的“有心無力”,才讓他們認定他和她這對未婚夫妻沒有避嫌的必要。

平心而論,沈鳳書的小院樣樣都好,地方大,視野開闊,有西式的衛浴設施。像現在,明芝坐在窗前,擡頭能夠看到窗外綠蔭如畫,鳥雀争鳴。

這次回家是沈鳳書安排的,他不顧身體執意要回松江一趟,季祖萌夫婦勸不住,只好讓明芝陪着他一起。回來後沈鳳書和老太太長談一個下午,終是說服老太太提前做部分的分家,接着忙的就是剖析家産,幾個賬房先生進進出出一陣風。

五少爺在沈鳳書那裏吃了個釘子,他和五少奶奶對沈鳳書敢怒不敢言,對明芝就不太客氣了。明芝識相地縮在小院裏,除非必須,否則連院門也不出。

清風拂動窗簾,吹得報紙輕輕揚起,倦意漸漸爬上來,明芝伏在桌上打了個瞌睡。樓下有走動的聲音,大概沈鳳書回來了,他每日午後都會小睡。明芝實在太困,而且沈鳳書也不講究虛禮,所以直到報紙啪地掉在地上,她才醒過來。

懶懶地打了個呵欠,明芝俯身撿起報紙又發了會呆,終于打點起精神往樓下去。

到處靜悄悄,明芝沒看見沈鳳書。也許他已經回卧室,她松了口氣。河邊遇險後,明芝沉默了許多,有時一整天都不說話。也不是不願意說話,只是好像沒什麽值得一說的事,有時說到一半她突然回過神,覺得自己把雞毛蒜皮的事也拿出來講,格局未免太小,沈鳳書聽着,定然早就不耐煩。越是這樣想,她越是害怕和沈鳳書相處,因為現在除了他之外,也沒有什麽人聽她說話了。

明芝告誡自己要惜福,所以她以一種驚人的毅力回避徐仲九及其與他相關的一切,無論是他送來的禮物還是托人帶的話。她不用他感謝,這次她幫他是為了和他一刀兩斷。

長日無聊,明芝拿了報紙去書房,打算在那找兩本書看。

書房門半掩着,她推開才發現沈鳳書在,但他拿槍對着他的太陽穴。

明芝猛地捂住嘴,生怕自己的驚呼反而促發走火事件。

不過沈鳳書已經聽到動靜,他回過頭,寧靜地和她對視着,卻沒放下手裏的槍。

眼前的沈鳳書是從未有過的清晰,他的眼睛是內雙,尾梢略略挑起,斜斜地将入鬓角。此刻他臉色灰敗,額頭上滿是汗,順着臉頰淌下來,有一顆要掉未掉,挂在下巴上。

假如……明芝的喉頭動了下。她想起徐仲九的話,穿過太陽穴的子彈能夠掀掉半邊腦袋,而現在,槍口離太陽穴只有一寸。

她該哭着喊着求他不要那樣嗎?

她不知道該怎麽做。

可能過了很久,但也可能只有一瞬,沈鳳書放下了槍。

明芝跟受驚的兔子般蹿來蹿去,飛快地拿走槍,倒了一杯熱水給沈鳳書,收拾地上破碎的注射器和針劑,又擦掉地上一小攤藥水。

然後她才蹲到他跟前,“我去請醫生。”

沈鳳書擺手,剛才差點擊倒他的疼痛仍未走遠,讓他沒有力氣說話。知道她在怕什麽,用盡僅剩的力氣他開了口,“不會死。”

濃重的委屈沖破了她的關卡,眼淚跟湧泉似的一陣又一陣。明芝蹲在那裏,哭了又哭,自己也不知道在哭什麽,可就是止不住,好像胸口積壓着的全都噴出來了。

哭得眼腫鼻腫,喉頭熱騰騰地作痛。

沈鳳書先是莫名其妙,接着無可奈何,最後反而好笑,“哭哭哭,你哭吧。”他想取回槍,她哭着把槍抱在懷裏,就是不讓他拿,眼淚鼻涕的糊了滿臉。他絞了把毛巾,她仍然蹲着,接過來擦了臉,總算恢複了一點正常,但呃呃地打嗝。

沈鳳書拿她沒辦法,解釋給她聽,“只是想知道是什麽感覺。”見她紅通通的眼睛氣憤地瞪過來,揮之不去的疲憊感又來了,他有氣沒力地揮揮手,“去吧。”

明芝不敢走,但又不得不走。她帶走了槍,開頭藏在抽屜裏,覺得不保險,找出來放在行李箱,想想還是有可能被別人發現,最後放在衣櫃。用布包好了放在小衣中,估計誰也不會想到翻那裏。

她沒想過沈鳳書也會有這麽一面,然後她又想到,他要是死了她怎麽辦。

這一想,她抽抽嗒嗒又哭了起來。

晚上沈鳳書從老太太那裏回來,才知道明芝沒吃晚飯。房裏燈是關的,他敲了敲門她沒應。

沈鳳書原是懶得管,但轉念想起她哭得凄慘,又有些心軟,便用力又敲了敲門,“明芝,是我。”裏面的人低低應了聲,他聽到腳步聲漸漸到了門邊,停在門後不動了。

“身體不舒服?”他向來偏好有事說事的痛快性格。可白天明芝那樣,蹲在那裏跟捍衛似的不肯放手,手長腳長的,倒像個固執的半大小子。想到這裏沈鳳書心裏一動,不知何時起明芝不再穿藍布學生裙,換上了襯衫西褲,雖然利落,但到底是為什麽。

“沒有。”明芝的聲音含含糊糊的,“大表哥,你早點休息。”

沈鳳書嗯了聲,又想起另一件事,槍還在明芝那裏。但是現在,他無意間笑了下,恐怕這孩子被吓着了,應該不會還給他。

“我讓廚房給你下碗面?”

“不用。房裏有點心。”

“那好,你休息吧。”

腳步聲漸漸向樓梯去了,沈鳳書的卧室在樓下。

明芝猛地打開門追出去,沈鳳書聽到聲音停下腳步,仰頭看向她。

她陷在黑暗裏,隐隐的像個影子。

“不要死。”她說,帶着濃重的鼻音。他以為她又要哭了,但她清了清嗓子,清清楚楚地說,“大表哥,既然醫生開了杜冷丁,總是有必要才開。你別老是硬挺,該用藥還是用藥,別傷了身體。”

“嗯。”

“還有,”小姑娘一咬牙,“就算看在我的份上,你也要好好的。”不等他回答,她已經返身回去,留給他的仍是一片黑暗。

沈鳳書回了房,想要抽煙時才想起由于肺不好,他已經戒了煙。酒他不愛,煙不能抽,一把老骨頭七零八碎地痛,可以做的都做過了,不能做的以後也沒有做的機會,所謂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假如可以在瞬間解決,未嘗不是幸事。

可惜,塵世的牽絆總是沒完沒了。

沈鳳書不是哄明芝,确實只是想一想而已,畢竟仍有許多事放不下。再說人類對未知總抱着畏懼之心,他也不例外。

緩緩拉開一格抽屜,但只到一半便停下,沈鳳書改變主意又關上了。

明芝不知道自己的話對沈鳳書是否起作用,不過第二天有醫生過來給他看脈,想必他總算肯把健康放在心上了。

沈家這次分家,把公賬上的田地、房子、商鋪做了分配。沈鳳書是長房長孫,拿到的自然不薄,但他把其中一半設了學費,凡是家中子弟外出求學可支取一份。各房對所得或有不滿,但每份都是經過衡量才定的,換一份未必比拿到手的好,所以也無話可說。

沈家這點小波折,只是小事。沈鳳書更關心的是外間水災造成的損失,但統計數據不定,每天報紙上為此吵鬧不休,皆道自家的才是真實。他氣憤之餘,只能以管好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勸慰自己,至少梅城他插得進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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