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徐仲九隐約聽到有人叫他。
他困難地睜開眼,一燈如豆,床前站着明芝。
做夢了,他閉上眼。
明芝拍了拍他的臉,“醒醒。”
徐仲九溫順地又睜開眼,視線中心搖晃着,最後終于定下來。他擡手摸了摸額頭,有氣沒力地問,“你怎麽來了?”此刻是今天的深夜還是第二天的淩晨,而明芝,為什麽在這?
明芝扔過來兩件衣服,“穿好。”
他掀開被窩,開了句玩笑,“要不你脫了進來?”明芝沒接話,冷冷看着他,仿佛他剛才根本沒開過口。
徐仲九無可奈何,邊穿衣服邊嘟囔,“什麽事也不說,光叫我起來,到底要幹什麽,死也讓我死個明白。”
“你在西門楊家灣的倉庫裏放了什麽?”
徐仲九心裏一震,冷意直蹿上頭,他醒了。沒有直接回答,他說,“你要什麽?”
“你說呢?”
徐仲九扣上襯衫最後一顆扣,夜涼如水,明芝又扔過去外套,“別凍着。”她穿得也厚實,披着件黑色短大衣,一手插在衣袋裏。
徐仲九突然不想動了,他抓着外套坐在床沿,擡頭固執地看向明芝,“我以為我們已經說好,給我兩年。”
是嗎?明芝眼明手快,一腳踩上去,剛好踩住他的手。她不客氣地翻開枕頭,收走枕下的槍。晃了晃黑沉沉的玩意,明芝提醒他,“我槍法還可以。”
徐仲九快嘔血了,誰知道兔子蹦起來能有這麽高,而他搬起石頭砸了自己。他真苦惱,“我沒錢,你打算跟我喝西北風。”
“我有。”明芝簡短地說。她不打算樣樣告訴他,是怎麽從他和初芝的對話中起了疑心,根據蛛絲馬跡查到答案,知道他瞞着季祖萌和初芝,在倉庫裏放了一批槍支彈藥;又是怎麽離開家,還帶走了家中保險箱裏的錢。如果不是怕他路上耍滑頭,她甚至不想用那批槍支威脅他。
可惜,和這個人講心是行不通的。
“走。”她的計劃是今晚開車去上海,明天換乘火車南下,希望在季祖萌和沈鳳書回過神之前到達香港。她要帶走他,讓兩個婚禮統統泡湯,至于他們的反應她統統不在乎,誰讓他們那麽對她,就讓他們煩惱去吧。而徐仲九,如果他曾經說的是真心話,那就心甘情願跟她走;如果不是,就當他被誓言反噬了,誰讓他發誓的時候不誠心。
徐仲九慢騰騰站起來,然而明芝和他始終保留着幾米的距離。在他撲倒她之前,恐怕無情的子彈會奪走他的活動能力,甚至生命。
天空滿是繁星,徐仲九長長吸了一口氣,決定先不去想這些,免得焦灼影響到判斷力。總有機會的,他不想死,也不想她死,最好還能各自回到本來的軌道。
“去西門幹嗎?”
她讓他開車去西門,徐仲九感覺到不妙,但還是問了句。
“絕你的後路。”她簡單地說。
二十幾分鐘後他明白她的意思了,但毫無辦法,他又被捆得像只大閘蟹留在車裏,徒然瞪着眼,對即将發生的事措手無策。
明芝往倉庫扔玻璃酒瓶,扔一只開一槍,彈無虛發。瓶裏事先灌滿汽油,火光劃過夜空,紅燦燦地化為一團團火燃燒起來。看倉庫的人慌亂中大叫,忙着救火,可那是汽油,一時間哪裏滅得掉。也有人發現了明芝,子彈啾啾飛過來,她靈巧得像只鹿,而她射出的每顆子彈又像長了眼,總是找得到可以下嘴的人。
明芝匆匆回了車,掏出匕首割掉徐仲九身上的繩子,“快走。”
即使隔着一公裏多,徐仲九也能看到火光,以及爆炸聲。他默然無語,踩下油門,車子如同離弦之箭般沖出去,狂奔在淩晨的街道上。
明芝從頭到尾沒問是誰托付給徐仲九的彈藥,她什麽也不管。徐仲九可能會有的麻煩,季家倉庫藏有違禁品的麻煩,周圍居民的損失,她全都不去想。
如同離開牢籠的毒龍,她奮力揮舞爪牙,享受力量帶來的自由,一頭鑽入黑夜。
次日早上,明芝買了兩張火車票,提着箱子和徐仲九上了列車。他們先要到湖南,然後在那裏轉車去廣州。
列車管理員拉開包廂門,裏面的少年豎起手指,對他做了個輕聲的手勢,鋪位上的青年女人背朝外地躺着,看樣子睡着了。
管理員對少年笑笑,後者回以一個微笑。
少年俊秀得簡直雌雄莫辨,只能從他的短發和衣着上認出性別。
門又被關上了,明芝恢複了對車窗外景色的注視。她從來沒走出這麽遠,所有的體會都很新奇。
徐仲九在鋪位上蠕動了一下,迷迷糊糊地說,“我要上廁所。”
明芝不可能整天看着他,所以給他灌了少量安眠藥。一路上她努力消除留下的痕跡,比如剪短頭發,僞裝成男子,又把徐仲九打扮成女人模樣。
明芝把徐仲九扶起來,把準備好的夜壺遞給他,“拿着,好了叫我。”她背轉身,仍然貪婪地看着窗外。
“好了。”徐仲九的太陽穴“呯呯”作痛。他抱着頭無力地喘氣,“我想喝水。”
喝過水他清醒一些,打量着包廂內的裝飾,“我們到哪了?”
“還早。”明芝含糊其辭。徐仲九的目光落到她臉上,忍不住一笑,“好俊的孩子,像我弟弟。”說話牽動頭部的骨頭,他頭更痛了,央求道,“別給我吃藥了,我頭痛。”
明芝猶豫不決,徐仲九軟弱地說,“你已經斷了我的後路,就算讓我回去我也不能回去。”他深深地嘆口氣,“你知道搞到那批槍有多難?它們值很多錢,現在都沒了。”
明芝從身上掏出一卷錢,塞進他口袋,“給你。”
“哪來的?”
明芝慢條斯理,“想知道?不告訴你。”她直接用槍打開保險箱,取走裏面所有現鈔和金條。但是她不想告訴給他聽,無他,就是不想說。
看着徐仲九失落的眼神,明芝心情又好起來,“你說,我們以後做什麽?”
徐仲九收拾心情,“都行,你養我,我做你的小白臉。”
明芝低頭一笑,搖了搖頭。她低聲道,“反正我們回不去了,暫時也不會挨餓,慢慢想吧。”
“過來,讓我親親。”徐仲九強忍頭痛,放緩了聲音。
“不。”明芝下意識地坐遠了一些,“我不喜歡,我讨厭你每次不經我同意就強迫我。”
“可我看你反對得也不強烈。”徐仲九無辜地舉起手和腳,他的手腕、腳踝都被繩子捆着,“你也不是沒有辦法麽。”
“別跟我套近乎。”明芝的眼裏滿是笑意,“如果我是你,一解開繩子就會把你捆起來,說不定還會殺了你。所以,我不會冒風險放開你。”
徐仲九閉上眼,“我的頭真的很痛。你想要一個傻瓜陪你?”
“再忍忍。”明芝勸道,“還要喝水嗎?”
“不用了。”
徐仲九知道明芝不會放開他,幹脆又好好睡了一覺,醒過來已是半夜。列車依靠在不知名的站點,而明芝趴在桌上像是睡着了。他輕輕動了下,盡管頭仍然在痛,但還可以思考。是趁現在逃出去,還是再等更好的機會?
片刻後他做了決定,翻個身繼續睡。而趴在桌上的明芝也又閉上了眼睛。
到終點站時,列車管理員幫少年把他的姐姐扶了下去。少年再三道謝,扶着歪來倒去的年青女人出了站。
明芝在湖南修整了一周,她實在太累了,又要防別人發現徐仲九,又要擔心徐仲九逃走,無時無刻不在緊張中。
“其實你可以扔下我,你現在有錢也有能力,說不定我反而會拖累你。”徐仲九建議道,“這樣你可以輕松很多。”
明芝什麽都沒說,“睡吧。”為了方便就近看管徐仲九,他倆吃住都在一起,此刻更是躺在一張床的兩個被窩裏。
徐仲九勉強側過身,在她額頭輕輕印下一吻,“抱歉,我以前真的不知道。”
明芝的眼睛清亮如水,“你不是不知道,不過是覺得無須顧慮。”
在純淨的目光下,徐仲九不由自主點頭同意,“對不起。”
明芝閉上眼,“我也抱歉,我不想放走你。”她時常夢到家中的小樓,她整整齊齊的卧室,花園裏的桂花,偶爾夢裏也有上海暫住的那個院子,最後它們都在煙與火中化為灰燼。她害怕了,徐仲九再不好,她仍然希望有他在身邊。
“幹嗎哭?不想放就不放,你說了算。”
明芝胡亂擦掉臉上的淚,“你離開家的時候就沒難受過?”
徐仲九冷笑一聲,“我不會,我那個家,所有人都喜歡勾心鬥角,夫妻、父子、母女全沒有真心話。在你家,至少你父母對兒女是好的。在沈家,沈縣長是好人。只有我家,全是垃圾,沒一個好東西。我回家的第一天就發誓要把它清理掉,那裏的男男女女都可以去死。”
明芝聽出他濃濃的恨意,不由瑟縮了一下。
徐仲九感覺到她的顫抖,“你怕什麽?殺人放火你一個小時內全做了,還做得幹淨利落。應該我怕你才是。”他侃侃而談,“要麽不做,做了就別後悔。我告訴你,即使有機會重來,一般人還是做出同樣的選擇,無他,在當時這是最好的選擇。”
明芝不說話。
他說,“想想看,你已經被壓制了十幾年,父母決定把你嫁給一個殘廢,而這個殘廢居然更護着別人,姐妹懷疑你的品性,喜歡的人即将和別人結婚,再不爆發你還打算忍到什麽時候?千年王八萬年龜,我們沒那個壽命。”
他語聲剛落,明芝反對道,“我沒喜歡你。”
徐仲九笑道,“就算現在還沒,将來也會,因為我會纏着你,不喜歡也得喜歡。”
明芝嗤之以鼻,“睡了。”她就不該把他的話當真。
也許是睡前聊了太久的天,明芝第一次夢到徐仲九。他安靜地問她,“為什麽找到我?”
明芝想來想去,突然想到,不是你先找到我?
“可是我只是想和你玩玩。”
我當真了行不行!
明芝氣急敗壞地醒來,黑暗裏沒有其他聲音,只有徐仲九的呼吸聲。她茫然地抱膝坐在床上,不能這樣下去,她喜歡的人必須先喜歡她,而且他對她的喜歡要多一點。
她幾乎一無所有,所以更怕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