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又過得數日,恰逢初一,明芝的幾個同學聯合了邀她禮佛吃茶。

明芝和她們并無深交,原在可去可不去,無奈五少奶奶每日領了均兒到她那裏聒噪,實在不勝其擾。連小月也時常避出去,免得不拿自己當客人的五少奶奶一時要茶一時要水。

季太太雖不願她在外游蕩,但此次相邀的都曾是中西學堂的女學生,去的又是寺院這清靜之地,不許的話倒讓人說校董家對女兒們區別對待。畢竟初芝在梅城很有點名氣,衆所周知季家拿女兒當兒子養的。

從前明芝自己會推掉類似邀請,如今不識相起來季太太拿她也沒辦法。雖然敲打了兩句,但季太太估計明芝并沒放在心上,不過随口應付而已。

明芝也覺得好笑,怎麽自己唯唯諾諾許多年,太太也不吃人,怕她做什麽。

她到了約好的地方,先會合了然後去禮佛。從寺裏出來一人一碗素面,再各自捧着杯清茶,就着瓜子花生談談笑笑。她們年紀大小不一,明芝是其中最小的,說起畢業後的際遇,不是已經嫁人就是在準備嫁人。

“還是友芝有志氣。”有人嘆道,像她們雖學了些知識,但沒有用武之地,除非将來給自己的孩子啓蒙。若是生了男孩,恐怕連啓蒙的資格都争不過新任父親。

也有反對的,“怎麽可能白學,操持家務怎麽不需要知識?至少可以看個賬本,今天青菜幾毛豬肉幾塊,不會被廚子蒙了去。”

這話說得……衆人笑起來,有嘴快的開玩笑道,“曉梅你想得周到,将來我家的賬本全歸你看。”曉梅和嘴快者是未來的妯娌,只等今冬辦酒。曉梅暗悔失言,趴在桌上不吭聲。嘴快者倒了杯茶送到她面前,“曉梅別生氣,我當你是我的親姐姐。”

曉梅接過茶,飛了個白眼,大家又笑了。

少年同學,聚在一起雖是快樂,但也有不如意事。班上有一同學,過門不久夫婿逝世,處于兩難之地,若是由着婆家安排過繼,此生只有守了。如果回娘家,新婚夫婦情義尚濃,不忍就此離去。

衆人七嘴八舌,說了一通才發現明芝不聲不響,不免想起她的婚事。少女們心地柔軟,頓時後悔失言,一個個尋些其他事來打岔。但個個涉世未深,哪裏做得到老練圓滑,只覺自己前言不接後語,尴尬無比。

此時日頭已高,她們約定在明芝的正日再見,分頭回家。

明芝來時坐的家裏的車,卻沒讓車來接,自己一個人沿着山腳而行。她個子既高,腳腿輕便,大半個小時後繞過山腳到了西門。這裏民居密集,相應的飲食之處也多,明芝選了一家幹淨的小食店歇腳。她要了一碗豆腐花,有一搭沒一搭吃着,心頭卻是紛亂如麻。

也算不上煩惱,只是各種念頭紛至沓來,她細細地又想了一回,确定所有環節都已妥當。如果不出任何岔子,大後天早上她和徐仲九将踏上南下的列車,如今只等明晚到來。

明晚……瓷匙攪碎豆腐花,蝦皮和榨菜末緩緩散開,麻油的香味撲進鼻子,明芝陷在沉思中,呆呆地擡起頭,徐仲九在對面落了座。

“一碗鹹的,一碗甜的,一碟小白幹,兩個麻團。”徐仲九看着明芝,嘴裏卻一疊聲點了單,“再要兩張蔥油餅。”

店主應了,徐仲幾見明芝那還剩着半碗,豆腐花已經被她搗得稀爛,“吃不下?”

明芝點頭,他拿過來一口喝盡。那邊店主已經把他點的流水般送上來,也不見徐仲九怎麽動嘴,桌上多了空碗空碟。

吃完他抹抹嘴,“我送你回去。”

明芝提醒他,“不怕初芝見了多心?”

他反問,“我路上見到你,送你一程有什麽不對?”

好一個水清自現。明芝嘴角上翹,看在徐仲九眼裏是個嘲諷的微笑。

在車子發動聲中,他終是忍不住,“明芝,你等我。”他不記得自己是否騙過她,但大部分時候他和她說的是真話。再給他些時間,等他不需要再看別人的臉色就可以。

“好。”明芝順從地說。

“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會有那一天。”徐仲九不知道是在說給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我需要這裏做跳板,再過兩三年就可以,到時我會帶你一起走。”

明芝還是說好。

徐仲九從後視鏡中看看她,她回了個笑,他才放下心,“明晚他和我都會到你家吃飯,你要是不願意見我們,我找理由絆住他,我也不來。”

明芝垂下眼,那晚之後她還沒見過沈鳳書,“無妨,我幾時說過不想見他。”

徐仲九暗嘆一口氣,隐隐地不安,“你要是不高興,再咬我出氣也行,或者再把我裝進麻袋打一頓也可以,只是不要這樣。”明芝截住他的話,“我怎麽了?”徐仲九苦笑,“你不覺得自己有點怪?別憋在心裏,除死無大事,你恨我們不要緊,別傷了自己。”

她的唇動了動,但沒有聲音,許久之後才是輕輕的一聲“嗯”。

次日晚上,是季祖萌的生日。季家沒有大宴賓客,只叫了沈鳳書和徐仲九,再有兩位客人,是仍然沒回去的五少奶奶和均兒。席面擺在園子裏,松松坐了兩桌,大人一桌,略小些的孩子們在另一桌。

老太太當日茹素,沒過來吃飯。沈鳳書身體不好,不能喝酒,因此提早告退。季太太和明芝直送他上了車才又回進來,裏面孩子們坐不住,湊在一處玩擲棋子。靈芝年紀雖小,手眼配合卻好,一手擲沙包,另一手把棋子挨個豎起來。均兒試了兩次,不是把沙包丢得老遠就是推倒棋子,手忙腳亂之後竟惱羞成怒,一腳踹翻桌子,“不好玩!不玩了!”

季家老四和老五對視一眼,靈芝卻也在家橫行慣的,立起眉毛怒道,“你玩不好就不讓別人玩,太自私了。”

保姆上前勸道,“小小姐,不能沒禮貌。時間不早,我們跟老爺太太說一聲,回房該睡了。”

靈芝人雖小卻已看穿五少奶奶的來意,大聲嚷道,“他們是來煩二姐姐的,沒見過這樣的客人。我要是二姐姐,早趕他們走。天天跑去啰唆,要認二姐姐做媽,我二姐姐才幾歲,怎麽可能有這麽大的兒子!動不動就哭,羞不羞!”

季太太剛好進來,聽得清清楚楚,連忙喝道,“靈芝。”

靈芝嘴上挂了油瓶,馬馬虎虎給父母行了個禮,“我回房了,父親母親也早點休息。”又給初芝和徐仲九行禮,“大姐,我先回去。九哥,明天見。”老四和老五也跟着行了禮,和靈芝一起走。估計她們把靈芝給勸好了,她一路走一路笑,清脆的笑聲越來越遠。

五少奶奶被小孩子數落一通,面上有些下不來,勉強笑道,“姑媽姑父慢用,均兒還小,我們也回去了。”

他們一走,初芝繃着的臉跟着一松,湊到季太太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麽。季太太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指着酒壺道,“給你爹滿上,他為那些災民受累了,難得有天放松。仲九,你也多喝兩杯,今晚住客房。鳳書是身體不好,不然我也不放他走。”

徐仲九接翎子,拿酒壺給季祖萌的酒盅加滿酒,又拿着自己的,端端正正舉起,“我敬一杯伯父。伯父處江湖之遠而憂國憂民,是我們立身處世的楷模。”

季祖萌擺手笑道,“哪有,我不過做了點小事。”他和徐仲九各自喝幹杯中酒,初芝執壺又給滿上,“爹,我也敬你。”

季祖萌連喝兩杯酒,心情好轉不少,“如今的時局,暴雨成災,九月份全省只撥了三十萬赈災款,還被扣住了不發。”他搖了搖頭,“不說了,幸好還有鳳書和你,讓我看得到希望。”

徐仲九勸道,“八千萬救災公債發行在即,到時也夠做一點事。”

季祖萌不樂觀,“連年發行了九億國債,又發行八千萬,拿什麽抵?稅嗎?羊毛出在羊身上。”

季太太給季祖萌挾了一筷菜,“有多大力做多大事,再多了我們顧不周全,好歹本鄉本土的沒遭罪。其他的,你先想想怎麽掙個金山回來,再考慮怎麽用。”她又叫徐仲九吃點心,“這道素包子是初芝孝敬老太太親手做的,我們沾光跟吃。”

徐仲九嘗了一個,豆腐衣和香菇的餡,倒也可口。

季祖萌被觸動談興,這頓家宴吃到近九點鐘才收,初芝和徐仲九盡力讓他高興,連明芝也難得地上前敬了兩杯酒。

季祖萌想起五少奶奶的來意,心下不是不堵,只是現在也不好說什麽,反正不會教五少奶奶達成目的。他沉聲對明芝道,“鳳書傷了身體,但以他的為人,無論配誰都足足有餘,你不要自以為委屈。嫁過去之後,好好照顧鳳書,我自有安排。”

徐仲九看着面前的酒盅,聽到明芝低低地應了一聲。他還聽見初芝講了句什麽,但模模糊糊的,他醉了。

季太太讓留宿客房時,徐仲九還有些許清明,餘光裏瞥見明芝悄然做了個手勢,他脫口而出,“不了,明天還有事。”他想,應該是讓他拒絕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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