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洞房花燭

第二日三月十六,便是燕侯親迎的日子。

一大早,外頭的街道便已清掃幹淨,鄭府大門洞開,處處紅綢高挂,喜氣難掩,外頭廳堂更是擠滿了鄭家遠近的親戚們,不論真心假意,面上皆是一派和氣。

宋之拂這處,一屋子的宮裏來的仆婢将她團團圍住,簇擁着沐浴梳頭。

只見少女如出水芙蓉,亭亭而立,身量勻稱,雙臂舒展,越顯四肢纖長,身段玲珑;巴掌大的俏臉因水汽熏蒸,浮起粉霞,瓊鼻朱唇,目如點漆,嬌而俏,柔而媚,風姿楚楚,饒是周遭見慣宮廷美人的仆婢都不禁直了眼。

擦幹身,絞幹發,一襲火紅絲綢對襟曳地大衫,兩條深青織金綴珠鳳紋霞帔,配以珠翠金鳳九翟冠,嬌柔少女立時變得端麗華貴。

吉時将至,老夫人雙目含淚,望着盈盈拜別的宋之拂,哽咽許久方低聲囑咐道:“我的心肝兒,到了燕地也要常往家中報信,咱們家雖不是什麽高門大族,到底也是世代官宦,若受了委屈抑或短了吃穿,千萬不必太過忍氣吞聲。若是将來……你舅父到底也在朝堂上說得上話,我斷會令他保全你……”

宋之拂亦含淚點頭,一一應了。她心知老夫人未說出口的話,便是将來燕侯倒了,便讓舅父向陛下求情說,勿連累她這個燕侯夫人。

鄭承義與林氏坐在一旁,面上讪讪,不敢開口。幸而此時有女官入內,言吉時已到,二人方故作心疼狀,示意她快些出門。

循禮,燕侯當親迎。

宋之拂行至廳堂處,便見衆人目光皆望着門外一處。府門外儀仗逶迤,大樂吹奏,喧鬧不已。

她擡眸望去,便遠遠瞧見一男子,手持玉圭,頂九毓冕,青衣纁裳,大帶玉佩,一副親王冕服,立于高大華麗的迎親彩車之上,正是已降為燕侯的慕容檀。

慕容檀身形颀長,肩背寬闊,氣宇軒昂,輪廓深邃如刀刻,眉目俊朗似星辰,雖非兇神惡煞之徒,卻有英武不凡之氣,不愧為邊疆沙場上真刀實槍磨砺過的。

他自彩車上步下,穿過重重人群,漸漸靠近,最終于兩步外駐足,向她伸手。

許是燕侯身上有不同其他金陵王孫公子的肅然之氣,周遭圍作一團的人們竟不約而同噤聲,數十只眼睛齊刷刷望着二人。

宋之拂只覺一顆心砰砰跳着喘不過氣,雙頰緋紅,大着膽子擡眼直視慕容檀,方才遠遠的未能瞧見他面容,此刻但見他薄唇緊抿,不辨喜怒,只那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眸裏,未見一絲喜悅。

她些微悸動的心漸漸涼下,原本如小鹿亂撞,此刻已靜如止水。

強扭的瓜不甜,強牽的姻緣更是苦不堪言。更何況,禦史言官之女,那是新皇給燕侯上的一道枷鎖。

如此一樁婚事,有幾人真心祝福?

她低下眉眼,靜靜伸手放入慕容檀帶着薄繭的掌中,随他步出廳堂,踏出大門,最後在司禮官高呼下跨上鳳轎。

這一路上,親王儀仗逶迤,大樂連綿不絕,聲勢浩大,看來新皇給足了燕侯臉面,然衆人皆心知肚明,這只怕是皇帝最後的恩惠,便如上斷頭臺前的最後一頓飽餐,天家的兒女親情向來脆弱不堪。

燕侯之國就藩已近十年,原金陵燕王府規制甚小,又年久失修,因婚儀在此,才匆忙重整裝點。

一行人至王府時,王與妃座已升,其餘觀禮者也皆列座兩側,翹首望着洞開的大門。

人人都想看看,是什麽樣的姑娘如此可憐,配給燕侯這般窮途末路的天煞孤星,尤其想知道,這位新婦能否擺脫過去三位王妃的命運,過得去這洞房花燭之夜。

儀仗,彩車并鳳轎入府,司禮女官掀開鳳轎簾,将宋之拂引至慕容檀身側。

前方列座人群的嘈雜議論之聲已然傳入耳中,慕容檀面上卻依舊波瀾不興,仿佛對旁人的議論全不挂懷。

宋之拂也是官宦人家,書香門第教養出的女兒,雖未見過此等婚儀場面,到底前世也曾身為皇妃,面對四面八方或好奇,或窺伺,或嘲諷的目光與議論,只垂眸深吸一口氣,平緩心緒,再擡頭時,已是面露微笑,端華殊麗,風姿綽約,昂首挺胸的跟在慕容檀身側,緩緩步入廳內。

慕容檀此時方第一次正眼看自己的新婦,于人群矚目,議論紛紛中能面不改色,倒是令人刮目,只可惜了出身……

卻說廳內衆人,自二人入內便漸漸止了聲,只将目光都放在這二人身上。鄭承義入京不久,衆人原未聽過關于鄭家姑娘的傳聞,如今一瞧,當真是顏色姝麗,華彩照人,更可嘆——天妒紅顏……

堂內王與妃拜位已就,司禮官引二人至,慕容檀兩拜,宋之拂四拜,禮畢後入座,于衆人目光中取金爵盞飲合卺酒,便算禮成。

一衆婢女簇擁着宋之拂,将她送入寝房,直至她端坐于床上,有婢子入前廳報“夫人已安坐”,衆人方大大松口氣——總算這第四位新娘平安入了洞房。

慕容檀微微緊繃的臉上也露出了今夜的第一抹笑意,一面接受四方祝福,一面舉起酒樽與人同飲。

……

卻說宋之拂入了寝房,便由婢子們攙扶着坐在床塌邊靜候。

這間屋子陳舊而樸素,卻灑掃得一塵不染,一道六折漆邊彩繪描金江海流雲屏風将屋子隔成內外兩室,外室設案幾座椅與博古架,內室置黃花梨蝠雲描金四柱架子床,紅燭羅帳旁是漆木圓桌,牆側有妝臺并銀錘揲牡丹團花芝草紋鏡臺。

宋之拂舉目四望,才覺一身衣物飾品沉重不堪,令她肩頸酸痛不已。

乳母孫嬷嬷遣走周遭婢子,令陪嫁侍婢柳兒将屋裏的門窗都小心關上,方到床邊憐愛的替宋之拂卸下妝面配飾,除下大衫霞帔,将她如小兒般摟在懷裏,輕拍着她背道:“可千萬不能教那龍鳳燭熄滅,咱讨個好彩頭吧,橫豎燕侯要削爵斷頭,姑娘千萬別委屈了自個兒。”

宋之拂聞言暗自苦笑,人人皆以為燕侯已至末路,孰料他日後靖難成功,榮登大寶。她哪裏能不委屈自己?分明該趁着他此刻落難,時時讨好,日後方能求一條活路。

只是瞧慕容檀方才模樣,怕是難了……

搖曳燭光映得室內一片昏黃,宋之拂只覺困頓,孫嬷嬷疼惜她,令柳兒在屋外候着,自己則哄着她小憩。

然少頃,柳兒便叩門輕聲道:“姑娘,有女官至。”

只見女官手持木底紅綢托盤,攜左右二女使,穿過長廊至喜房外,未待宋之拂出見,便朗聲道:“燕侯大婚,太常寺卿齊大人之妻許夫人特贈薄禮一份,請夫人笑納。”言畢,将托盤遞入柳兒手中,不待旁人言語便匆匆離去。

宋之拂心頭浮起疑雲,贈何禮,須得趁此時送入喜房來?

待柳兒端着托盤入內呈上,她伸手揭開表面綢緞,便見盤上只一疊素紙,封、底皆有折,正是臣子們上疏皇帝的題本。

宋之拂頓生出不好的預感,若非她上輩子曾侍奉慕容允緒三年,根本不會識得此物。

她擡手取下翻看,越看臉色越凝重,紅潤的面頰也泛起一絲白。

柳兒與孫嬷嬷皆不知何故,正待要問,卻聽外間忽而喧鬧,嘈雜腳步聲,賓客笑鬧聲不斷逼近,原是賓客們吃多了酒,簇擁着慕容檀要來鬧房。

孫嬷嬷氣道:“都是鄉野民間的風俗,怎王公貴族之家也能容人如此放肆?”鬧房原是民間風俗,金陵城中但凡公侯官宦之家的婚儀,皆遵規守禮,燕侯是雖已降爵,到底仍是先帝親子,如此戲弄,為免失分寸,且鬧房原便叫“戲婦”,皆是戲弄新婦,多教婦人難堪罷了。

宋之拂心中已然有數,賓客鬧房,連同她手上這份“薄禮”,八成皆是新帝慕容允緒授意。

那題本分明是去歲她舅父鄭承義所書,其對燕侯近來“罪狀”大書特書,谏言皇帝裁撤藩王。大臣的奏疏,除了慕容允緒,哪還有旁人敢動?而太常寺卿齊澄,更是曾經的東宮伴讀,如今的天子親信。

題本方至,鬧房賓客便至,當真蹊跷。

慕容允緒此人,自來面上和煦如春風,行止循規蹈矩,馭下寬和敦厚,實則疑心甚重,更兼優柔寡斷,小心謹慎,從不敢授人以柄,便如削藩之事,都借由旁人之口說出。今日此舉,必然也為着敲打燕侯。

眼見嬉笑的衆人就要至門邊,宋之拂無暇多想,只慌忙将手中題本塞至被枕下。方垂首坐回床邊,作端柔羞澀狀,那一衆人便至門邊。

慕容檀面色泛紅,眼神渙散,腳步不穩,顯然已被賓客灌了許多酒。他被簇擁在中間,頭一個跨進喜房,繞過屏風時,竟是一個趔趄,直往床邊撲來。

宋之拂趕緊側身讓開,又忽而想起周遭無數雙眼睛,便伸手攙扶住他。二人靠得極近,她能清晰的瞧見他濃黑的雙眉,直挺的鼻梁,以及深邃眼眸裏,除卻厭煩與不耐,竟還有一閃而逝的喜色。

他怎會有喜色?

她有一瞬恍神,只是旁人爆發的哄笑聲卻将她驚醒:“燕侯和新婦這是等不及了吧!”

這些人口無遮攔,令宋之拂羞赧難擋,不敢擡眼,只側過身下意識躲在慕容檀寬大身軀之後。

今日來鬧房的皆是金陵城中的二世祖,日日勾欄瓦舍裏厮混,慣是沒羞沒臊的,自然不肯就此放過戲弄如此美人的機會。

慕容檀已是耐心耗盡,當着衆人的面将宋之拂橫抱起,沉聲道:“天色已晚,諸君請自散吧。”說罷,歪歪斜斜帶着懷中夫人一同跌進床內,再一伸手,将床邊火紅的帷幔放下,将大床內外隔開。

賓客們想不到燕侯這般豁得開,笑得越發放肆,腳步卻不敢再前移,新婚床笫,旁人可不敢踏足。

再說床塌內的宋之拂,被慕容檀這般一抱,再困在這方寸之地,不由心慌意亂,大氣不敢喘,生怕他有旁的舉動。

好在慕容檀已然困倦,人群未散,喧鬧仍在,便倒在枕上要睡去。

宋之拂屏息片刻,狂跳的心剛平靜下來,卻見慕容檀雙眉緊蹙,似是十分不适的動了動,倏然睜開眼,混沌道:“何物這樣膈人?”說着,便伸手在被衾下胡亂摸索起來。

原來是喜床之下撒的棗兒、花生等物膈到他了。

眼見他的手靠近枕下,宋之拂的心再度砰砰跳起來,方要阻止他,便見他已從枕下将她方才情急下藏的題本取出。

外頭的人仍舊未散,床塌間的方寸之地卻仿如寂靜無聲。

“夫君……”她聲如蚊蚋,腦中一片空白。

慕容檀雙眉色越發皺起,他撐着眼打開這疊素紙,卻一下被題本中的內容震得瞬間清醒,原本尚算柔和的俊容一下緊繃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求收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