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心思各異
這題本簡直便是打他的臉!
慕容檀只覺胸口怒火噴薄,眼神愈發冷厲迫人。
他曾有妃三位,皆未能過門。他原是知道那皇帝侄兒此番賜婚的意思,對鄭家姑娘的品貌也未有太大期望,更知道旁人如何等着看他的笑話。他甚至曾想過,若此番新婦再不能活着過門,他此生便不再奢求娶妻,橫豎自宗族內過繼子嗣,也不算無後了。
可就在方才,婚儀上,新婦姝麗端柔,風姿楚楚,竟是百裏挑一的美人兒,引得旁人豔羨贊嘆,便是一向以冷情冷心自居的他,心頭也不由起了波瀾。尤其待禮成,新婦過門,名正言順成了他的人,他更是心潮起伏。
年近而立,總算娶得嬌妻,哪怕是揚言要廢了他的禦史言官之女,也擋不住他心底的喜悅。
誰知新婦卻将寫着誅心之言的題本藏在枕下,這于他而言,不亞于在枕下暗藏匕首!
難道這鄭氏女也得了皇帝侄兒的授意,要時時刻刻膈應他嗎?
看來這樁婚事,當真只他一人空歡喜一場。
他不禁冷笑一聲,眯着雙眸當着新婦的面,将手中素紙狠狠掼在喜床上。
素紙終究柔軟輕薄,用再大的力道,也僅是在被衾上發出輕微的聲響,于衆賓客的笑鬧聲中,似滴水入滄海,毫無波瀾。
奈何宋之拂心湖甚小,那一滴水于她卻能掀起波濤。
她垂首咬唇,粉腮含霞,雙眸起霧,跪坐在一側的模樣楚楚動人,粉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最後低低吐出一句:“夫君,非阿拂所為……”
慕容檀只覺酒氣并怒火上湧,半句聽不進她的話,自喜床上一躍而起便要掀帷幔離去。
外頭賓客們尚在,若他此時憤而離去,不但令她顏面盡失,淪為笑柄,更是給慕容允緒留下可拿捏的話柄——
“燕侯新婚即忿懑不滿,當衆離去,可見不滿陛下賜婚,心中更積怨已久,當立即問罪。”宋之拂情急之下,伸出纖細雙臂,自身後緊緊抱住慕容檀,湊近他耳邊輕言細語。
慕容檀伸出的手倏然停住。
女子的絮絮低語回蕩在耳邊,溫熱輕軟的氣息拂過頸側,嬌柔的身軀緊緊貼在背後,靈蛇一般的雙臂勾纏着腰身,慕容檀渾身一震,軀體有些僵硬。
她話音低而細,卻振聾發聩。
是了,他冒險南下,自求降爵,為的便是堵住天下悠悠衆口,不讓慕容允緒有拿捏他的把柄。
如今的他,身側只區區百人,即便各個都是以一當十的沙場好手,也抵不過成千上萬的皇城禁軍,若此時對慕容允緒稍露不滿,明日便會有拿他下獄問罪的聖旨,教他落得同秦、楚、晉三王一樣的下場。
難道為一時意氣,就要功虧一篑?
不,當然不。
慕容檀咬緊牙關,壓下翻湧的怒火,盤腿坐回喜床上,一言不發,閉目養神起來。
宋之拂仍是不敢松手,緊緊抱着,像只柔順的小羔羊,又像個耍賴的小兒,只渾身的微顫洩露出她心中的怯意。
少頃,衆人不見帷幔中再有動靜,紛紛道沒趣兒,可又無人敢大着膽子上前窺伺,一時鬧房的聲勢低落許多。
也不知哪個說了句:“燕侯喝多了,八成已經呼呼大睡了,這還看甚熱鬧?走吧!”
衆人頓時贊同,又一窩蜂兒散了,仆婢們皆在屋外,未有召喚無人入內。
室內霎時靜谧,慕容檀睜開雙眸,低頭望着扔圈在自己腰間的一雙小手,冷淡的嗓音中不無嘲諷:“人散了。”
宋之拂臉上一熱,如夢初醒般松開雙臂,縮在一側垂首不語。他定是以為她方才勸阻,只是為了全自己新夫人的顏面。
只是她亦無法辯解,方才舉動雖非如他以為般只為自己顏面,卻的的确确是出于私心。她記憶中,前世也并未聽說新婚之夜有此事,以表姐鄭潇的性子,除了哭,不會想到更深處,想來即便沒有人阻止,慕容檀也能按捺得住。
果然,他先是陡然起身,掀帷幔下床,疾步往門邊去,眼見便要破門而出,他卻驟然收住腳步,深吸一口氣,再轉身回來時,已是鋒芒盡斂,平靜無波。
“來人,更衣。”只聽他沉聲一喊,屋外守候的婢子便捧着銅盆巾帕等物入內,替他更衣盥洗,準備沐浴。
宋之拂擰着裙角立在角落裏不敢言語,直至他繞進浴房沐浴,仍是怔忡。
趁着屋內無旁人,柳兒剪了龍鳳燭的燭花,悄悄傳話:“孫嬷嬷囑咐姑娘,一會兒千萬別教龍鳳燭滅了。”
宋之拂茫茫然點頭,便見慕容檀帶着一身水汽回來,一身冕服換為素白起居服,周遭的銳氣與鋒芒也淡了不少,竟讓人生出柔和的錯覺。
他皺眉望着明亮的燭火,只覺晃眼,方擡步上前欲滅,寬大的袖袍便被輕扯住:“別——”
他凝眉,回眸望她。
宋之拂捏着他的衣角道:“這是龍鳳燭,不能滅。”
慕容檀定睛望去,才發現這兩根紅燭格外粗闊,上有金色龍鳳紋,交纏盤旋而上。曾聽人言,龍鳳燭交光星漢,若長夜不滅,則一生婚姻順遂。難道她竟還對他們的婚姻有所期盼?
他轉瞬便否定了這荒唐的念頭,興許只是姑娘家彎彎繞繞的心思,生怕有不吉之事。
如此,便随她去吧。
他不再多言,轉身便獨自回喜床上仰面躺下,合眸入睡,周遭全是生人勿進的氣息。
宋之拂望着他閉目的模樣,始終不敢走近他身側安睡,再回首望一眼那對紅燭,罷了,還是看着燭火吧。
她在圓桌邊坐下,撐大雙目,緊緊瞪着搖曳的兩朵燭火,連何時趴在桌上睡去都不自知。
……
第二日一早,慕容檀如往日一般,天蒙蒙亮便醒來。
周遭大紅的裝飾令他片刻空白的腦海回憶起昨日的婚儀,再轉頭,便見那嬌嬌弱弱的小姑娘正歪着腦袋趴在圓桌上,睡得不省人事。
難道她竟真的看了那對燭火一夜?她是真心祈求婚姻順遂嗎……
慕容檀不願相信,心底卻似被蜜蜂蟄了一下。
他起身開門離去,動作中帶着不自覺的蹑手蹑腳。
新婚第二日,本應是帶新婦拜見翁姑的日子,他父母俱亡,只能入皇宮叩謝天子恩典。奈何天子視他為眼中釘,他須得确保萬事俱備。
王府前廳,立着一身長八尺,膀闊腰圓,燕颔虎須,威武迫人的男子,正是慕容檀舊将,燕府左護衛指揮佥事劉善。
燕侯方入內,劉善便拜倒,自袖中取出以火漆封口的密信:“昨夜醜時至。”
慕容檀一瞧火漆上印下的“趙”字,便心中有數,拆封浏覽後,心中大石終于落下一半——有此消息,三日內便可離京回燕地。
他将密信湊近燭火,靜靜望着它燒為灰燼,方對劉善低聲吩咐:“沉住氣,切勿收拾行囊,陛下準許回燕地前,不可令人瞧出任何思歸跡象。”
待劉善領命退下,便有婢子來詢:“侯爺,夫人差婢來問,早膳已備,能否請侯爺移步。”
慕容檀挑眉,不知她意欲何為,遂提步回屋。
實則宋之拂一夜淺眠,自他從屋中離去便已轉醒。只她仍是惴惴,因昨夜之事,一時不敢面對他,又想起今日得入宮見慕容允緒,更是心煩意亂。
那可是慕容允緒,是她上輩子侍奉了整整三年的男子,只因栖霞寺中的一面之緣,便不管不顧将已為人婦的她帶入宮牆之內。
誰知重生一次,是否會重蹈覆轍?
然她嫁的是燕侯,皇帝親叔,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入宮拜謝,為今之計,只有寄希望于燕侯身份特殊,慕容允緒不敢輕舉妄動。
她遂想起前世,鄭潇嫁給燕侯三日後,新帝便因蒙古傳來異動,令燕侯啓程之藩。
只需撐過三日,便能跟着慕容檀離開,若身在燕地,慕容允緒必然鞭長莫及。
一番權衡利弊,宋之拂以為,重中之重,便是不讓慕容檀主動舍棄她。
此時她已盥洗畢,正立在門邊,一見他便挽起笑顏迎上來:“早膳已備,阿拂正等着夫君同食。”
只見她面上脂粉未施,烏發高高挽起,一襲月白起居服,一條鵝黃絲額帕,比昨日之端莊華貴,更多一分少女的純摯嬌俏。
慕容檀摸不透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只不知可否的“唔”了一聲,進屋往圓桌上一瞧,只見花梨木的桌上,一盤紅澄澄燴羊肉,兩碗熱騰騰疙瘩湯,三塊香噴噴烙面餅,四碟細巧巧醬小菜四,竟是他在燕地常吃的飯食。
只聽宋之拂細聲道:“不知夫君愛吃什麽,只想夫君在燕地十年之久,便備了燕地飯食。”
實則她早了數日便囑咐孫嬷嬷悄悄打聽燕侯喜好,連甜鹹濃淡等細枝末節都已摸清,今日實乃是有備而來。
慕容檀聽她絮絮低語,心口莫名熱了熱。他年近而立,才頭一遭體會到妻子的柔順體貼,不論是真是假,心裏總有所波動。
他面上不露,入座舉箸品嘗,只覺紅燴羊肉鹹淡适中,疙瘩湯熱而不燙,再配上清甜爽口的小菜,一頓早膳竟是有滋有味,吃得他緊抿的唇角都不覺松了。
宋之拂在側細細觀察,見此情景方松了口氣。若說慕容檀是一頭隐忍的猛虎,她須得先喂飽這頭虎,方不至于被餓虎撲食。
見他吃得七七八八,她再自袖中取出早已備好的素紙,輕輕擱在桌邊。
慕容檀一瞥,只見那素紙正是昨夜引二人不快的題本,臉色頓時難看。他心知她既花這樣多心思讨好,必是有話說,既已吃了她的飯食,便抿唇不語,等着她開口。
宋之拂先是低眉斂目,起身盈盈一福,未有只言片語,便當着他的面,幹淨利落的将題本撕裂。
作者有話要說:
特意看了西門慶的早飯……大早上五六個油膩膩的葷菜……